我是搶在臺風(fēng)之前到達青島的。在北京就聽到天氣預(yù)報說,臺風(fēng)將在傍晚登陸青島,心里便遲疑,我這個年紀,已經(jīng)不適合“奔赴抗洪救災(zāi)第一線”采訪,剛剛經(jīng)歷了北京六十年一遇的水災(zāi),卻又鬼使神差地到青島追趕臺風(fēng),這次“度假”的時間、地點豈不是太荒唐了?可是機票已經(jīng)買好,青島方面也已經(jīng)訂好了賓館,安排了人接機,若要取消這個行程,又怎么說得過去?只好走一趟了。
飛機晚點,到達青島已近黃昏,來接機的司機小高等候多時了。我問他臺風(fēng)到了沒有,他說,還沒有,這邊兒已經(jīng)作好了抗洪準備?!按蠼隳?,天兒陰上來了!”我看看車窗外,潑墨般的烏云正從天邊涌上頭頂,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
賓館在遠離市區(qū)的一個海灣。我隨著小高踏進大堂,走進電梯,上了七樓,一直到房間門前,都頭腦木然,毫無旅游觀光的興致。但當(dāng)房門打開,我朝著明亮的落地窗走去,猛然映入眼簾的竟是浩蕩的大海!我被驚醒了,精神立刻振奮起來。海濱的賓館自然是建在海邊,這并不意外,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它和海竟然挨得這么近,窗外就是海,站在陽臺上,極目遠望,海天相接處是一條弧形的虛線,那是半個地球的輪廓!
當(dāng)晚,臺風(fēng)如約而至。大海瘋狂了,掀起滔天巨浪,像水墻似的向前壓過來,重重地拍打在岸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我所在的賓館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座孤島,隨時都會被撕裂,被吞沒!我不禁悚然,關(guān)緊窗戶,拉上窗簾,熄滅了所有的燈,卻依然難以入睡。窗外,大雨滂沱,狂風(fēng)呼嘯,大海傾覆,教人如何安眠?突然想起“驚天地泣鬼神”這幾個字,過去在文章里寫到過,并沒有真切的體會,現(xiàn)在倒是身臨其境了,整整一夜聽著萬千頭怪獸狂吼,真?zhèn)€是“驚天地泣鬼神”!
天亮之后,風(fēng)息雨歇,沒想到臺風(fēng)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海又恢復(fù)了緩波舒浪的常態(tài),只是水變渾了,像是黃河。吃過早飯,小高陪我到海邊走了走,路燈倒了不少,棧橋也被掀翻了,扎著鐵釘?shù)哪景迳⒙湓谏碁┥?,一些工人正在收拾。小高說,這次臺風(fēng),咱這兒只是掃了點邊兒,不算大。聽那語氣,波瀾不驚,真是海邊經(jīng)過風(fēng)浪的人。我說,幾十年來,我到過中國的黃海、東海、南海,也到過外國的黑海、紅海、地中海,甚至遠涉大西洋,領(lǐng)略過各具特色的海洋風(fēng)光,卻唯獨沒有經(jīng)歷過臺風(fēng),這次總算見識了,彌補了一項缺憾。我喜歡大海,沒有自來!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回到賓館,正走在七樓的樓道里。這時,忽聽得身后有人答話:“大海?大海在哪兒呢?”
我回頭看去,見是一位身穿黑色短袖衫的中年女性,正朝這邊走來。
“窗戶外邊就是啊,”我隨口說,“你的房間沒有嗎?”
“沒有……”她茫然地看著我。
明白了。海濱的賓館,并不是所有的房間都朝著大海,也許是為了省錢吧,她訂了背陰的房間??墒?,大老遠地趕來,就是為了看海的,她顯然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入住的第一時間就要看到大海,大海在哪兒呢?
我笑笑。打開自己的房門,說:“來,到我這兒來看吧!”
她并不推辭,匆匆走進來,就像我第一次進這個房間一樣奔向窗前,驚奇地望著面前的大海,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感嘆:“啊……”但也僅僅待了片刻,便轉(zhuǎn)過身,朝我說聲“謝謝”,又匆匆跑了出去。我沒有來得及問她從哪兒來,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這些似乎都不重要,“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家都是來看海的,在大海面前,無論什么年紀的人,都天真得像個孩子。
第二天,我又在樓道里碰見了她,正在往電梯那邊走,身邊還帶著兩個男孩兒。
“你到海邊去過了嗎?”我問她。
“去過了,總算見到真正的大海了!”她朝我笑笑,兩手攬著孩子匆匆走了。
又一次擦肩而過。
等他們走遠了,小高低聲對我說:“大姐,您看見了嗎?她那倆孩子,都是……瞎子!”
“是嗎?”我一愣,“我剛才怎么沒注意?”
“沒錯兒,那個大點兒的還拄著根竹竿兒呢,眼珠兒是渾的,一看就是……”
“兩個都是嗎?”
“都是?!?/p>
我的心一沉。人間竟然有這樣的事,兩個不幸的孩子生在同一個家庭!猛地回過頭去,那母子三人已經(jīng)不見了,顯然,他們已經(jīng)下樓去了。
“你剛才怎么不告訴我?”
“當(dāng)著人家的面兒,我咋好意思說?”
他是對的。我知道,那些自身有殘疾的人,包括他們的親人,都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自尊,最忌諱的就是旁人指指點點,更不要說歧視和嘲弄。其實,在自尊的背后隱藏著的是自卑,因為上天沒有賜予他們或者他們的親人健全的身體,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地生活。在他們看來,人生在世,哪怕再平庸,再貧賤,只要肢體健全,耳聰目明,就是幸福的了。但這些最基本的要求,對他們來說竟然是奢望。這位母親帶著兩個盲童拋頭露面,顯然已經(jīng)作好遭人冷眼的心理準備,不管她表面上如何平靜,內(nèi)心深處仍然十分脆弱,她多么希望健全人“忽視”她的孩子的殘疾,哪怕裝作沒看見,就已經(jīng)是對他們的尊重了。
可是,我卻為自己剛才的視而不見而懊悔,小高都看到了,我怎么沒注意呢?
“大姐,您……”小高遲疑地望著我。
“我想去找他們?!?/p>
“為什么?”
怎么跟他說清楚呢?一個母親帶著兩個盲童來看海……作為一個作家和曾經(jīng)的記者,我的心被觸動了!他們來自哪里?有著怎樣的身世?又是什么動力讓她作出這樣的決定,風(fēng)塵仆仆地帶著她的孩子奔著大海而來?而那兩個孩子又明明什么都看不見啊!
“我想和他們交流,我想知道……”
“什么?”
“想知道他們的一切,也許我能夠為他們做點兒什么?”我轉(zhuǎn)過身去,招呼小高,“走,去找他們!”
“啊?上哪兒找去?”
“海邊,他們一定又到海邊去了!”
我們又回到海邊。沙灘上,游人如織。正值暑期,很多家長帶著孩子,踏著浸透了海水的細沙,看海,說海,留下一串串的腳印。膽子大的,蹚著水朝深處走去,浪頭打過來,發(fā)出驚喜的歡呼,也不管那海水還是渾的。人們哪,是這么熱愛大海!
我和小高踏著沙灘,走過這道海灣長長的弧線,目光搜索著每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和孩子。
“一個女人,當(dāng)她開始孕育生命的時候,心就不再完全屬于丈夫,而主要交給孩子了。她每天都在想象著,當(dāng)這個小生命出世的時候,是個什么樣子?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她寄予全部希望的孩子,竟然什么也看不見。在那一刻,她幾乎絕望了。但她沒有拋棄孩子,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用奶水,用心血,哺育著這個在黑暗中掙扎的小生命。兩年之后,第二個孩子降生了,誰能想到,他的眼睛,還是什么也看不見……”
“大姐,”小高聽得發(fā)愣,“咱們不認識她呀,您這是聽誰說的?”
“沒人告訴我,”我說,“這是我想象的……”
“唉,真是老天不長眼啊,她的命也太苦了!”小高感嘆著,似乎也隨著我進入了想象,“哎,怎么沒看見她的男人?也許……”
“也許,這是個寡婦……”
我想象著,這個孤獨的女人,是怎樣含辛茹苦地把這兩個孩子帶大,領(lǐng)著他們度過漫漫長夜,又是怎樣向孩子們描述這個世界。在她的語言里,人間是一片黑暗,還是充滿明媚的陽光?還有大海,她該怎么跟孩子說,大海是個什么樣子?
在我的面前,大海波涌浪翻,越來越多的游人向大海聚攏來,奔跑著,贊嘆著,嬉戲著,可是,在他們中間,并沒有我要找的那母子三人。他們到哪里去了呢?
我和小高悵然而歸。忽然想到,餐廳也是個人人必到的地方。對,在那兒一定會碰到他們!
午餐開始之前,我和小高就到了餐廳,吃飯的時候心不在焉,眼睛巡視著周圍的人,一直等到最后的一桌客人離開,都沒有看到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我向餐廳的服務(wù)員打聽,她們也說沒看見。服務(wù)員們的眼光很敏銳,見過幾次面就已經(jīng)認識我了,雖然不知道姓甚名誰,但常來的客人總記得住熟臉兒,那母子三人應(yīng)該很容易留下印象的,可是卻沒有,這幾天都沒有。難道……難道他們連飯都不在這兒吃嗎?
小高問我:“大姐,咱們還接著找嗎?”
我說:“找!”
可是,上哪兒找去呢?我們總不能挨個兒去敲客房的門,像查戶口那樣找人吧?我們沒有那個權(quán)利。對了,去找大堂前臺,請求他們的幫助!
前臺的接待人員聽了我們的描述,問:“您要找的客人,姓什么?叫什么?”
“不知道?!蔽胰鐚嵒卮稹?/p>
“那……您和他們是親戚,還是朋友?”
“都不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對不起,”接待人員禮貌地但又是果斷地回絕了,“我們不能提供客人的信息。”
小高急了,忙說:“同志,這位大姐是……”
我朝小高擺擺手,讓他不要著急,隨即拿出自己的證件,請接待人員過目。“請您相信,我有必要找到他們。請幫助我!”
“您找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幫助他們。我認識中國最好的眼科醫(yī)生,也熟悉國家辦的慈善機構(gòu)!”
“噢!”接待人員把證件還給我,“請等一下!”
柜臺前,幾名接待人員聚攏來,分頭查找三天以來的客人入住記錄,重點是七樓背朝大海的房間。我等著,期待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哪怕只是一點兒線索。
良久,終于得到了回答:“實在抱歉,查不到任何線索。在我們的記憶中,也沒有對這樣三個人的印象。”
我只好作罷。她們已經(jīng)盡力,只怪我無法提供更具體的信息,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無名無姓的母子三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又到海邊,我望著夕陽下滾滾而來的海潮,悵然若失。
“他們真的是母子嗎?”我心里一動,問小高。
“嗯?”小高也疑惑了,“難說呢!我看那個女的,倆眼好好兒的,咋會倆孩子都是……”
他沒好意思再次說出“瞎子”,以后恐怕再也不會說這兩個字了。
“也許……”我思索著,“也許是她收養(yǎng)了兩個從小被遺棄的盲童,也許,她是他們的老師……”
是的,我更相信這是一位老師帶著她的兩個學(xué)生。那么,那是一所什么樣的學(xué)校?這兩個孩子又有著怎樣的身世?不知道,或許,在孩子們的心中,老師就已經(jīng)是媽媽了。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她教他們唱歌,一首許多孩子都會唱的歌。
他們問她:“老師,大海是什么?”
她答:“大海是望不到邊的水,是藍色的……”
他們又問:“老師,什么是藍色?”
她答不出了。她的這兩個學(xué)生,從來就沒有感受過光線和色彩。她只好換個角度,為他們描述大海:“大海洶涌澎湃,奔騰咆哮……”她也只能想到這些從書本上學(xué)來的詞匯了。如果學(xué)生再追問什么是“洶涌澎湃”,什么是“奔騰咆哮”,她也答不出了,因為自己也沒見過大海。于是,趁著暑假,她帶著他們來了,來看真正的大海,卻又趕上這個時候,臺風(fēng)過后的大海不是藍色的,水是渾的,就像那兩個孩子渾濁的眼睛。其實,他們并沒有看見大海,準確地說,是在“聽”海,聽海的濤聲,是怎樣“洶涌澎湃”,怎樣“奔騰咆哮”。如果我能遇上他們,一定會補充說,大海還會“嗚咽”,因為千百年來,它閱歷了世間太多的悲劇,感受了人類太多的憂傷!
濤聲嗚咽。我要找的人卻再也不見蹤影,他們只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就永遠地消失了。也許,他們只在這里停留了短暫的一晚,在“聽”過大海之后就匆匆離去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正式入住賓館,只不過投親靠友,來這里作了一次“旁聽”而已。誰知道,現(xiàn)在他們在哪里?
責(zé)任編輯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