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頭頭阿拉胡
外爺是一個皮匠。還很小的時候,就記得外爺不是在院子里用一個簡陋的工具合皮繩,就是坐在窗前,就著透窗而入的陽光給人縫制皮衣。外爺住的屋子里總是有一股硝皮子的味道,有些嗆鼻,但是待久一些就會適應(yīng)的。從外爺?shù)奈葑永锍鰜?,和別的娃娃玩耍時,他們就會皺鼻子,好像從你身上聞到一種怪味似的,其實(shí)就是皮匠味。要是捉迷藏,你藏得再好,別人循著這股味道,一路也可以把你找到的。感到黑暗中那找你的娃娃不停地吸著鼻子,然后就伸出手來,把藏在暗中的你抓個正著。你去抓別人也不行,你在暗中摸索進(jìn)來,人家可以根據(jù)你身上的味道悄悄地變化藏匿的地點(diǎn)。所以我和小舅舅我們幾個,玩捉迷藏的游戲總是吃虧的。外爺姓馬,都叫外爺馬皮匠。木匠住的塌樓房,良醫(yī)守的病婆娘,小時候就常聽到這樣的說法,年近半百才對這樣的話深有領(lǐng)會。僅這兩句話就夠人們說一陣子的??刹徽沁@樣。外爺雖說是個皮匠,自己和家里人卻并沒有穿過幾件皮衣服的。好像正因?yàn)橥鉅斒莻€皮匠,這才知道皮衣的貴重,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穿的。外爺只是給別人做皮衣,自己掙幾個手工錢。記得那時候常有人把皮子拿來讓外爺給他們做衣服。也許我們年幼少見識的原因,覺得每一個遠(yuǎn)來的人都顯得氣派又神秘,他們坐在炕上吃飯喝茶的樣子總像是在遵循和完成著一個重要的儀式。后來在電視上看到出訪異國的使者時,會不期然地想起那些在我們少小時候,往來過外爺家的客人。有時候外爺會像打短工的人那樣,到客戶的家里去住下來給人家做皮活。有時候會一走幾個月,聽說是外爺做完一家的活被另一家又請去了,正因?yàn)檫@樣,我們也聽說了一些地方,是我們從來不曾聽過的。其實(shí)離家最遠(yuǎn)也不過百里的,但是那時候卻覺得外爺所去的地方遙不可及,和別的國度一樣遙遠(yuǎn)且神秘的。記得外爺出遠(yuǎn)門回來,家里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氣息的,一連數(shù)日繚繞不散,好像原本熟悉的外爺,忽然間有了某種陌生感新鮮感似的。別的不說,只說小舅舅,小舅舅年紀(jì)和我相仿,比我還要小兩歲的。原本像外爺打著的線團(tuán)子那樣黏著外爺,不離左右的,有時候外爺在做針線,他也會十分有把握地從炕的一端跑過來,坐在外爺?shù)膽牙?,使外爺不能繼續(xù)勞動。但外爺并不生氣的,在忍耐中享受著什么的樣子,然后就親親小舅舅的這里那里,嘴貼著小舅舅的額頭親昵地說,好了嗎?如果小舅舅搖頭,表示還沒有好,外爺會再親一番小舅舅的,直到小舅舅滿意地離開,外爺才會繼續(xù)他的針線活的。但遠(yuǎn)行回來的外爺卻使得小舅舅有特別的情緒和舉動了。聽到外爺回來,小舅舅不管在哪里玩,都會很快跑回家里,但是在看到外爺?shù)囊凰菜麉s背過身去了,動著肩膀大口喘氣,在害羞似的。外爺好像和他心有默契,半躺在炕上,用一種十分特別的眼神看著小舅舅,可以說只有看小舅舅時,外爺才有過那樣子的眼神。外爺這樣的眼神使得我們都很是羨慕小舅舅,覺得在這么多的人里,只有他是一個稀罕物,并因此高人一等了似的。好像人們都樂于看到在外爺面前害羞的小舅舅以及用那樣特別的眼神看著小舅舅的外爺,好像大家都樂于被這樣一份情誼所感染。有時候小舅舅忽然會轉(zhuǎn)過臉來,給人看他汗津津的笑臉,有時候會使人意外,不知什么原因,小舅舅竟忽然間抹起眼淚來,這樣的情況下,小舅舅就不容易向著外爺轉(zhuǎn)過身來了,即使有人勸,小舅舅也不聽的,倒似乎是越勸越犟。不論小舅舅如何作為,外爺都是那樣的眼神看著小舅舅,對他的任何心緒和舉動都能理解似的。梢后結(jié)大瓜。這是大人們說過的話,是說小舅舅的。說小舅舅是外爺這根枝上所結(jié)的最大的瓜。我們聽到了,就叫小舅舅大瓜。大瓜大瓜大瓜,我這樣叫著跑開去,就聽見小舅舅在后面吆喝著一路追上來。不知對這樣的叫法,小舅舅滿意不滿意。外爺當(dāng)皮匠,雖說是掙得幾個辛苦錢,然而也有不順的時候,記得一次外爺就被公家抓去了。關(guān)在了縣牢里。說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就是給人做皮活搞副業(yè)了,但那時候這樣的事情好像也是很要命的,就看怎么來定性了。記得外爺在縣上關(guān)了前后有半個月左右,大舅舅天天去看外爺,帶回一些消息來。我們那時候都感到家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事情,覺得人人都六神無主,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要是把外爺判個無期徒刑我們有什么辦法。要是把外爺槍斃了我們有什么辦法。就那么點(diǎn)理由,就那么點(diǎn)罪過,不允許你搞副業(yè),你搞了副業(yè),那么就判你徒刑,就槍斃你,你有什么辦法,什么辦法也沒有,公家咋判就咋受,沒有誰覺得自己在這個事情上還能有點(diǎn)子作用的。那時候大家只是等大舅舅帶回消息來,大舅一回來,家里人就圍上去。大舅雖然顯得疲憊,但也在我們眼里顯出一種神秘神氣的樣子了。那時候大家覺得要救外爺,也只有靠大舅,至于怎么靠大舅,卻又都茫然的。記得大舅把蒸好的饅頭給外爺一次次送去。但外爺也只是關(guān)了半個月左右就給放回來了。聽說外爺回來了,我們都?xì)g呼著向大門那里跑去,就在門口碰到外爺,外爺繞過跑在前面的我,把緊隨在我后面的小舅舅一下子抱起來,并舉過自己的頭頂,讓小舅舅騎在他的脖子上。我仰頭看著,覺得小舅舅的臉在陽光里看不清楚。
外爺除了當(dāng)皮匠,間或還給人看病的。一些身上出來皮癬或疥瘡的人,都愿意來尋外爺給他們看病。外爺看病的辦法也沒有什么神秘的,好像人人都可以學(xué)會的。不過是一碗清水。外爺先是念念有詞,然后就含一口清水,向著病人的病處噴去。如此而已吧。外爺是我見過的療法最簡單最經(jīng)濟(jì)的人了。記得外爺看完了病時,病人并沒有什么報酬給外爺,常見的情況是,病人只是躬身向外爺?shù)莱鲆粋€“色倆目”(問候語)而已,以此表示對他的感謝。還需要外爺同樣躬身來領(lǐng)受這個“色倆目”。我現(xiàn)在想,越是在這樣看似簡單的往還中,越是會使人感到大的欣慰和滿足吧。我想醫(yī)生和病人的關(guān)系,只有這樣子才好。還有一個情況是,哪家的人有了古怪的疾病,比如忽然哭笑無常,忽然昏不知人,忽然嚇得縮成一團(tuán),誰家有類似這樣的病人時,也會把外爺請去看看。這樣的病人多系婦人女子。我們有時候也跟外爺去醫(yī)病現(xiàn)場的。往往病人看見外爺時,都會嚇得發(fā)抖起來,也有的病人會指著外爺痛罵,好像外爺?shù)牡絹砀蓴_了她的好事,侵犯了她的利益似的。并聲明說不怕外爺,嘲笑著外爺?shù)氖侄?,說外爺?shù)哪屈c(diǎn)能耐,不要說她不放在眼里,連個碎娃娃的尿床病也看不好的。外爺不說什么,而是冷冷地看著她,像是在洞察著究竟什么在她身上似的,忽然就使個眼色,旁邊的人即控制了病人,外爺從容地走上前去,在病人的額頭或人中那里扎出血來便退到一邊,要是出血黑紫,就能看出外爺?shù)臐M意來。也有些人家,家里有著這一類病人,使闔家不得安寧,于是就請求外爺暫時在他們家里住幾天。外爺也去的。我和小舅舅還跟過幾次,當(dāng)瘋女人在隔墻的屋子里鬧個不休時,外爺也只是照睡他的覺而已。這樣子,病家請外爺來的目的又在哪里呢?
在我的印象里,外爺相對是一個比較寡言的人,外爺?shù)娘E骨很高,硬硬的,這使外爺顯出不愛說話的樣子來。但是我又分明記得我熟悉的一些民間故事都是從外爺那里聽來的。在粗糙的木盆里洗皮子的時候,搖著簡陋的紡車合繩子的時候,打毛線的時候,這樣一些一個人難以完成的事情,外爺就會讓我們參與其中,但在這樣乍看有游戲的成分實(shí)則很枯燥的勞作中,我們的耐心實(shí)在是很有限的。也許是為了留住我們給他幫忙,外爺才給我們講了不少的民間故事吧。民間故事,我們叫古今。外爺講給我們的古今,多少年來我們也一直講給別人聽著,尤其母親,好像總是忘了她曾經(jīng)給我們屢屢講過似的,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就講起來,講完了不忘說一句,這是你外爺講過的。也曾煩過。如此一些陳舊的故事,有什么可聽的。然而等我活到外爺當(dāng)時講古今的年齡時,忽然覺得這些古今是那么的值得一講,好像聽過多少遍,待活到這個年齡時,才忽然聽出其中的意思來。
在我們幫外爺做皮活的時候,外爺給我們講過這樣一個古今。
說是一個牧羊人,老實(shí)巴交,除了放羊,不會別的什么。但是他竟然向往死后能進(jìn)天堂。他不知道通過怎樣的修煉才能步入天堂之門,于是就去向雇主討教。他的雇主是一個非常博學(xué)的阿訇,同時有著相當(dāng)?shù)募覙I(yè),僅羊就有著近五百只,雇了牧羊人給他放著,牧羊人就向博學(xué)的阿訇討教如何才能進(jìn)天堂,除了放羊,就是問這個事,把阿訇問煩了,為了不讓牧羊人再問,他就搪塞說,我教你一個進(jìn)天堂的法子,你看你放的羊,有白頭頭的,有黑頭頭的,你一天記著念黑頭頭阿拉胡,白頭頭阿拉胡,這樣子長念下去,你就能進(jìn)天堂了。阿拉胡系阿拉伯語,真主的意思。牧羊人喜極而泣,說我的雇主啊,你把這么重要的機(jī)密說給了我,我拿啥來回報你呢?我的工錢你給我減掉一半吧。阿訇看這個人真是個愚人,沒想到自己在這個事情上竟有便宜可占,就說好吧,你記著要天天念,一天不念,天堂的門檻就高一截。牧羊人得了寶貝一樣回去了。再放羊時湯瓶(穆斯林用來沐浴凈身之物)就不離身。時時讓自己帶著小凈,時時念著阿訇教他的那兩句,白頭頭阿拉胡,黑頭頭阿拉胡;白頭頭阿拉胡,黑頭頭阿拉胡,念得滿心歡喜。念得熱淚長流。后來的結(jié)果是,老實(shí)巴交的牧羊人進(jìn)了天堂,會念真主的全部經(jīng)典,不會發(fā)錯一個音的阿訇卻落入了地獄,而且是地獄中最深的。
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芍^簡單至極。
但是一天想到這個故事時,我心里強(qiáng)烈地一動。已是年望半百之人,還要允許自己讀不懂這故事嗎?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事不宜遲。我決定即刻記下這古今,連同講這古今的我的一個親人。親人早已冥化無跡,這樣的古今卻有必要一代代講下去。
夜明珠
《夜明珠》的古今是母親講給我和妹妹聽的。母親后來也還有講古今的習(xí)慣和喜好,但是這個關(guān)于《夜明珠》的古今,母親沒再講好像已經(jīng)很久了。
小時候聽到的東西總難忘記,所以這個古今即使母親不再講,也還牢牢記得的,不妨再講一遍吧。
說是一個女人,年紀(jì)輕輕就不幸成了寡婦,丈夫留給她微薄的家產(chǎn)和一個遺腹子。娃娃生下來,是一個兒子。這女人又高興又辛酸。娃娃滿月的時候,她抱了娃娃,到丈夫的墳頭,下了毒誓,說從今往后,再嫁的心思收了,自己的歡樂不說了,一筆勾銷了,活著的任務(wù)就是把這個娃娃拉扯大,讓他成為一個好人。女人說話算話,后來不斷地有來說媒的,用各種理由說服女人,女人還是守誓不違,就這樣,拉扯大了兒子,給兒子娶上了媳婦。古今總是有些缺乏邏輯性的,原本說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寡婦,那么她給兒子娶了媳婦,當(dāng)了婆婆后,也不會成為一個多么老邁的人,但是講古今的人不管這些,他們只強(qiáng)調(diào)他們樂于強(qiáng)調(diào)的部分。這和中國畫的取意遺形有些像的,也有些像中國的老戲,比如諸葛亮坐在城門上唱空城計,其實(shí)只是個戲臺,并沒有城池的??磻虻娜艘膊粡?qiáng)求的,好像唱戲的人不準(zhǔn)備這些,聽?wèi)虻娜艘膊灰筮@些。這樣的一種默契其實(shí)是很有意味的。所以母親講的《夜明珠》,待到那寡婦娶了兒媳成了婆婆時,好像忽然之間,已經(jīng)成了一個年歲很大的人了。她收拾得還齊整,但是已經(jīng)有些耳背眼花了,尤其牙,掉了很多,已沒法子吃硬東西了。從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她帶一個兒子的不容易,為了另一個生命,把自己在短時間內(nèi)就勞苦得不成個樣子了。古今一直講得風(fēng)平浪靜,說到寡婦娶兒媳婦時,忽然起了一點(diǎn)波瀾,原來這寡婦真是個苦命人,年輕時死了丈夫,待娶了兒媳婦,卻發(fā)現(xiàn)遇人不淑,這個兒媳婦,不是個善茬兒,她不想和婆婆住在一起,只想過他們小兩口的小日子,于是就惡待婆婆,當(dāng)寡婦的兒子不在家時,她就勒扣老人的衣食,使老人挨凍受餓。老人呢,為了小兩口的感情,只能是委屈自己,忍了又忍,后來到底是餓得受不了,就偷偷把兒媳婦虐待自己的事告訴了兒子。老人對兒子說,家里喂個雞喂個狗也要添一把食呢,你就讓她兩頓飯時還記著有我這么個人吧。要是一頓忘了一頓你讓她把我記著吧。這聽來是令人難過的話。但是兒子那時候也有些變心了。他希望家里平安,母親給他最好不要找事。聽了母親的話,他有些不愉快地想,沒有這樣的事吧?我不相信她不給你吃,人不吃飯是活不下去的。這些話他幾乎說出口來,但是當(dāng)著老人的面,他還是說,好,我給她說一下。他覺得母親不給自己省事,這樣的難為情的話可怎么好出口。但是他還是選了一個好的時機(jī)把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老婆一下子就反了。小兩口的感情出現(xiàn)了危機(jī)。男人見勢不好,就離家出走了,到哪里幫人搟氈掙錢去了。丟下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看她們咋生活去吧。眼不見為凈。也許是寡婦過于溺愛的緣故,使她的兒子一直懦弱,母親當(dāng)然是不必怕的,卻實(shí)在是有些怕老婆。他在鄰村幫人搟氈,心里還惦記著家里的事,究竟誰說的是實(shí)話呢?我回家看看吧,眼見為實(shí)。于是他就扔下正搟著的毛氈,悄悄溜回家里去了,正碰上老婆不在家,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家里,他就把窗戶紙?zhí)蜷_一點(diǎn)往里看,這一看不要緊,這一看就看得他肚子里頃刻間滿肚子的氣,猜猜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母親竟然在吃東西,嘴里咕嚕咕嚕咕嚕吃個不停。這可是眼見為實(shí),再也怪不得別人了。這樣一來他覺得自己很容易和老婆站在一起了,母親原來是一個說假話的人,是一個挑撥是非的人,是一個不得夠的人。他不知道這正中了媳婦的奸計,媳婦知道他們母子是穿一條褲子的,知道他會偷著看的,就炒了一小碗大豆,給沒牙的婆婆吃,婆婆不吃吧,肚子里餓得很,吃吧,沒牙的嘴,這樣子的銅豌豆可怎么吃得下?只好在嘴里這樣子咕嚕來咕嚕去。但是她這樣咕嚕著的樣子卻把兒子兒媳婦趕到一個立場上去了。兒媳婦很委屈地哭著說,我說了你不信,你自己的眼睛你總該信吧,如今你說說該怎么辦?反正這樣的一個不知道好歹的老人我是一天也不能跟她一起過了,這樣子下去,她不知道還會說出什么話來呢,還不知道會怎樣的冤枉我一場呢。媳婦的意思很明確,她出了一道選擇題讓丈夫做選擇,或者是你和你媽過,或者是你和我過,你要和我過,我也答應(yīng)你和你好好過;你要和你媽過,我沒意見,我就走,給你們把眼前頭騰開。做丈夫的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和老婆過好。一個吃個不停的老人還老喊肚子餓,這是無法搞好關(guān)系的。他向老婆問計,老婆這方面的計謀是不少的,就給他出了一個計。于是決定依計而行。這里還得插敘一個情節(jié)。這家里有一條老狗,跟著老人很多年了,那是一條很好的看門狗,媳婦雖然討厭它和老人之間的情分,但念在它實(shí)在是一條忠實(shí)的看門狗的分上,也沒有拿它怎么樣。畢竟它看的門是大家的門,不只是老人一個人的門。說來老人在這個家里就沒有什么位置的。狗有時候頭枕在門檻上看著屋內(nèi),看著黑洞洞的炕上坐著的老人,眼神篤定又悲凄,好像對老人的處境深有了解似的。接著說古今。一天早上,太陽剛冒花子,老人的兒子就起來收拾架子車,然后顯出孝順的樣子對母親說,母親長年累月坐在炕上,悶也悶死了,今兒是個好天氣,他也沒有什么別的重要事情,就想拉著老人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老人答應(yīng)了。這樣兒子就用架子車?yán)哪赣H出發(fā)了。這時候兒媳婦不知哪里去了。老人也許想,正因?yàn)閮合眿D不在,兒子才獲得了一個盡孝心的機(jī)會吧。就在架子車?yán)鼋珠T的一瞬,家里的那條老狗也有些警覺地跟了出來。兒子回頭喝斥了它多次,它也是照跟不誤。老人說,讓它跟著吧,跟著去再跟著來,它是家里的老狗,想丟也丟不了的。就這樣讓它也跟著了。兒子拉著老人轉(zhuǎn)了老半天,使老人確實(shí)愉快了不少。她想建議兒子返回去,她已經(jīng)很滿足了,但是這時候兒子卻下決心似的變了一個方向,向很偏僻的地方拉去。老人問咱們這是去哪里啊。兒子只是拉著跑,不說話。兒子跑得那么快,老狗都快要跟不上了。后來就把老人拉到一個很兇險的地方,那是海原大地震時形成的裂谷群,一個個深玄難測,好像只有鬼怪才可以在其中出沒。跑到一個裂谷跟前,那做兒子的倒轉(zhuǎn)車頭,車轅往起一掀,就把老人倒入裂谷里去了。他喚老狗跟他回家時,老狗卻向著他惡狠狠地齜齜牙,也一下子跳入裂谷里去了。
這以后附近就常發(fā)生這樣的事,就是周圍犁地的人,他們犁地的間隙,想吃干糧喝口水時,卻發(fā)現(xiàn)放在地頭的干糧袋成了空的。四野靜寂,連一個樹影也沒有,干糧哪里去了呢?干糧的一再丟失使上工的人既困惑又惱怒,其中的一個人,他決心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埋伏起來。日頭升到一個高度時,地里熱得人發(fā)昏,這時候很多具體的東西在人眼里虛幻起來,就看見如同幻覺似的,遠(yuǎn)遠(yuǎn)地跑來一條老狗,像是從純粹的空中跑出來的,它小心地跑著,縮小著身子,嘴耷拉著,盡量跑得沒有聲音。好像熟門熟路似的,它就跑到了干糧袋跟前,嘴掀開袋口,噙了干糧就跑。原來是這樣子。犁地的人即刻從埋伏中出來追上去。狗畢竟老了,老得在不停地脫毛,它邊跑邊回頭看著追上來的人,它沒有力量跑得更快了。犁地的人手里的鞭子眼看就要掄到它身上了,它預(yù)感到了似的,偏了屁股,用一種別扭的姿勢跑著。快要追到陰森森的裂谷群那里時,忽然從一眼黑洞里鉆出一個老人來,向追過來的人喊話說,讓他不要打那個狗,她說那是她的兒子。狗怎么會是一個人的兒子?犁地的人困惑了,待問明情由后,就把老人接回家里去了。他說他正好沒有媽媽,人沒個媽媽是不行的,讓老人從此當(dāng)他的媽媽,他當(dāng)老人的兒子吧。他的女人也說喜歡看到一個天天做禮拜的老人在自己家里。這便好。這是個清苦卻知足的家庭。老人就在這個家里安頓了下來。她的狗也跟了回來。很忠實(shí)地給這家人守門。它還是習(xí)慣于把頭枕在門檻上看屋炕上坐著的老人,屋子里亮堂了許多,做完禮拜靜坐著的老人看起來顯得神秘。一天夜里,老人借著零碎的星光去后院小解,老狗陪在一邊,忽然半空中傳來奇異的聲響,只見一道亮光劃過長空,直向老人的懷里來,待老人驚魂稍定,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里已落著一粒夜明珠,閃著寒冽的清光,像是在不停地辨認(rèn)著老人似的。也像在頻報喜訊。老人把它掩入衣袖,即刻回去了。老狗繞緊著她的腳脖子,一路護(hù)送著她。第二天就傳出消息,說是皇上的夜明珠丟了,已張列出皇榜,誰能獻(xiàn)出夜明珠將如何如何。這是不言而喻的。那個犁地的人慨然地走上前去揭了皇榜。皇上問他想當(dāng)官嗎?皇上歷來都是拿官這個玩意兒來賞罰人的。但是犁地的人說他不想當(dāng)官,他說他有個老母親在家里,他要侍候老人家呢。他的回答更是博得了皇上的歡心,于是賞了他不少好東西。
這時候老人的兒子聽到了信息,尋上門來了。他來干什么?他說他要領(lǐng)回自己的母親。犁地的人讓老人決定這個事。老人看著自己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兒子,心情復(fù)雜。人心是復(fù)雜的,老人沒有想到自己會有如此復(fù)雜的感情。她最后想到了一個好法子,她坐在遠(yuǎn)處,讓兩個人往她跟前跑,誰先跑到她跟前,她就認(rèn)誰為兒子。這是個公平的法子,兩個人都同意。于是開始跑起來。老人的兒子不知為什么,竟然要跑得比那個犁地的人快,要比他快許多。犁地的人也努力地跑著,但還是落到后面去,眼看著老人的兒子就要跑到老人跟前了,眼看著老人的眼里閃現(xiàn)著很是復(fù)雜的情緒了,就在他快要跑到老人的腳下要捧住老人的雙腳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地好像早就預(yù)謀好了似的,突然從老人的腳下裂開來,捷足先到的人來不及防備,一下子就掉了下去,只露出一顆頭在外面,使他像戴著一個巨大而又莫名的枷。他睜大眼睛喊母親救他。老人也嚇得蒙住臉不敢看。犁地的人也嚇得不輕,立在遠(yuǎn)處,不敢到老人跟前來了。這時候家里的那條老狗忽然從老人身后有些神秘地鉆出來,張大嘴,幾口就把那顆露在外面的頭顱吃掉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古今。
記得小時候,母親是很樂意講這個古今給我和妹妹聽的。每當(dāng)母親講完古今,妹妹總是會伸出一根細(xì)小的手指指向我說,讓老狗把你的頭也吃了,不待我說什么,母親就會嚴(yán)厲地責(zé)罰妹妹,不讓她說這樣的話。我也只當(dāng)是一個玩笑,并不把妹妹的話放在心上的。
但是母親已經(jīng)很久不講這樣的古今了。并非母親不再喜歡講古今,講古今母親歷來是樂意的。但是這個《夜明珠》的古今,自我成人之后,自我娶妻生子以來,母親再也沒有對我講過,好像成了某種禁忌似的。一天我忽然想起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古今,想到這個母親不再講了的古今,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不是個滋味。
我就想起一個事來。我到銀川居住后,父親一度流露出要跟我到銀川同住的意思。我在心里權(quán)衡著。一天夜里,我正在老家的小屋里看書,母親從口袋里掏出幾個果子放在炕桌上,說她剛從后院的樹上揪的,果子涼得冰手呢。交秋了,掛在樹上的果子都要揪下來了。母親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看來是有什么話要說。母親是一個心思豐富,又極為敏感自尊的人。我不知道母親要說什么。后來母親終于還是說了,她有些辯白似的對我說,到銀川住的心思,只是父親有,她是沒有的,她說她聽一些人說過,老輩和晚輩住在一起不方便。又說,她在我父親跟前是這個話,在我跟前也是這個話。她想來想去,總覺得擠到一起我的負(fù)擔(dān)太重。母親這樣子說時,我盯著木桌上剛剛揪下來的幾個果子不知道說什么才是。真是覺得又難堪又難過。我就想,做兒女的,心腸是多么的異樣啊。
再想那個《夜明珠》的古今,就覺得這古今還是太過于樂觀了。第一皇上的夜明珠本就不容易丟,即使丟掉,侯門如海,又怎么會那么輕易掉到一個草民的懷抱里來,即使真的有如此的好運(yùn)氣,果真掉下一顆夜明珠來,那也只是一顆而已,同乎沒有的。
所以關(guān)于《夜明珠》的古今母親不多講是對的,原本就聽不得的。
馬蹄金
母親還講過一個叫《馬蹄金》的古今,很簡短。我也盡可能簡短地把這一古今復(fù)述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口耳相傳于民間的這些古今,其內(nèi)容也多是天堂啊皇上啊夜明珠啊馬蹄金啊一類。事實(shí)上這些東西和他們的具體生活倒無多少關(guān)系的。
《馬蹄金》說的是一個縣長和幾個民工的故事??h長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知道是個縣長。幾個民工也沒有具體名姓,只知道是幾個民工而已。說是縣長要蓋房子了,叫了幾個民工給他打胡基。我們這里把一種用來蓋房的特制土塊叫胡基。不知是不是這兩個字,發(fā)音即是這樣的。胡人用來蓋房的基礎(chǔ)材料,因而叫成了胡基——這樣來解釋不免是有些望文生義了。但現(xiàn)在很多的學(xué)問家搞的學(xué)問就是這樣的??h長蓋房子找民工打胡基,這本身即有些令人起疑的。老百姓蓋土坯房才用得著胡基,一般來說,縣長蓋房子是用不著胡基的??h長自然住的是青磚藍(lán)瓦的房子,要用上好的青磚,哪里用得著胡基?而且即使用得著胡基,也不勞縣長親自找民工的。所有的古今都是有漏洞的。但是老百姓才不管你的漏洞不漏洞呢,他們只是自己講自己聽,用不著和無關(guān)的人做理論的。而且既然古今由他們講,就要講得合他們的意才可以。于是他們所講的這個名叫《馬蹄金》的古今里,想蓋房子的縣長就找到了幾個和他們一樣的民工給打胡基。
給縣長打的胡基是什么樣的胡基?真的打起胡基來,民工們不免是要考慮這個問題的吧。即使是手藝很好的民工,也不得不在這個事情上多想想。還要想一想工錢該怎么要,是特意的多要一些還是干脆一文錢都不要,干脆給縣長白白打蓋房子的胡基?這個也不是不可以的,也是所在多有。臨到事實(shí),諸此種種,都是不得不考慮的,但是這個叫《馬蹄金》的古今里卻對這些事關(guān)重大的方面略而不提,反而是說到了一些我們完全不曾料到的事情。
說是縣長雇了幾個民工給自己打胡基,天氣很熱,民工們?yōu)榱粟s時間,也不休息。汗水掉下來砸進(jìn)打胡基的土里。民工們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在腳下一點(diǎn)點(diǎn)減少著,當(dāng)日頭在頭頂照著的時候,民工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完全沒有了。影子沒有了不要緊,只要自己還在著就好。民工們常?;ハ噙@樣勉勵著的,說啥啥啥實(shí)際上都是閑的,只要人的這個本身還在著就好。他們的干魚似的腳板在模具上一跳一跳地忙碌著,胡基已在他們的身旁碼作了半堵墻,像一個赫然在目的成果似的,這也是他們不覺得很累的一個原因。但是肚子是有些餓了。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fā)慌,是到吃飯的時候了,應(yīng)該吃一點(diǎn)喝一點(diǎn)了才好接著干啊。他們正這樣子想著,就看見縣長女人拐著一對小腳來給他們送吃喝了。怎么不是衙役丫鬟們來送吃喝,怎么是縣長的老婆來送吃喝?世上真有這樣的好事情嗎?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照母親講的古今復(fù)述而已。原古今里就是這樣講的,清清楚楚講著是縣長老婆來送吃喝,而且一對小腳扭搭扭搭的,給民工們親眼看到了,接下來的古今也和縣長老婆的小腳有關(guān),是不可以隨便更改的。既然縣長的老婆送來了吃喝,民工們就不必客氣,歇工吃喝起來。完了,又看著那女人拎著空籃子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走遠(yuǎn)了。踩著碎石過河的樣子。因此肯定會有一些議論,會有一些交頭接耳眉飛色舞。但古今里都未曾提及。古今里只是說,縣長女人走后,她留下的小腳印引起了民工們的極大興趣。他們沒想到一個女人竟然有著這么小的一點(diǎn)腳印,就像小貓的舌頭在地上舔了一舔留下的痕跡。這樣的腳印使他們感到稀罕,不舍得在留下腳印的地方取土。他們商量該怎么辦。打胡基需要大量的土。胡基就是土做成的,沒有土可怎么成?但是他們不想把留有縣長老婆腳印的土輕易就變?yōu)楹?。商量的結(jié)果是,把這個腳印留下來,給自己看,一邊勞作一邊看縣長老婆的這小腳印,不是一個很有情味的事嗎?就請出他們中手巧的一個來,用剛剛打好的胡基,把那小腳印圍起來,這樣他們就可以放心地取土了。每個人從模具上跳下來上土?xí)r,都會瞅機(jī)會看一眼那小腳印,然后在模具上跳來跳去著打胡基時覺得有異樣的心情,精力也好了一些。他們決定把這個腳印保存下來,每天看看,時時看看,直到給縣長交工的那一天??傊诖似陂g,他們是有一個改心慌添樂子的東西了。然而算起來還沒有滿一天,他們的好夢就破滅了。第二天日頭當(dāng)頂,民工們的身影消失不見的時候,縣長老婆又來送吃喝,趁民工們吃喝的當(dāng)兒,縣長老婆也被幾塊圍起來的胡基所吸引了,她問他們里面是什么。民工們則神秘地笑著。好像他們一個個都是大文章的作者似的??h長老婆見狀,忍不住好奇心,過去那么的看了一看,這一看不要緊,民工們看見縣長老婆像受到侮慢那樣大變了臉色,然后用她的一雙小腳所能走出的最快速度走回去了。簡直是有些跑。急于要送出一個什么信息似的。就像個翅膀受傷的蝴蝶那樣子逃離了這里。民工們嚇壞了,想著闖禍了。這事情鬧的。有人建議趁亂子還沒有鬧大,趕緊先毀了這證據(jù),使她口說無憑,查無實(shí)據(jù)。有人即刻否決了這建議,說不妥,畢竟這個腳印實(shí)實(shí)在在就是縣長老婆的,并非我們大家偽造的,我們只不過是把它保護(hù)起來了而已。沒有別的什么動作啊。如果毀了這證據(jù),讓縣長的女人加油添醋地參上一本,我們倒是說不清了。毀是毀不掉的,畢竟給人家看到了的,到時候人家要是問一句,為什么要急于毀滅證據(jù)呢?倒搞得我們有嘴說不清了?,F(xiàn)在我們不說,就讓我們共同的證據(jù)說話,這就是個定性的問題了,說大好像是個大事情,說小其實(shí)也不是個什么事。把縣長老婆的小腳印看了一下,是多大的個罪呢?是犯了哪一條王法呢?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給它圍了起來,這是個問題,問題是,難道不圍起來,我們就不看它了嗎?越說越復(fù)雜,不說了,就是這么個事,因此要發(fā)生什么我們是不知道的,我們聽天由命吧。這一說提議毀掉證據(jù)的人就退到一邊,大家又開始打起胡基來。有人不安地說,也許縣長要扣我們的工錢呢。為這么個事工錢給扣了,真是有些劃不來。正說著,就見縣長提著個馬鞭,氣勢洶洶地趕來了。民工們嚇壞了,只是埋頭打胡基,什么也不敢說。縣長先是到圍起來的胡基那里看了看,他先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好像草草一眼就可以給他完全看見似的,但是沒有給他看清。圍起來的陰影遮掩了里面。他又細(xì)細(xì)看了一看,探下自己的身子,往里面一看,這一下子給他看到了,他已經(jīng)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他用馬鞭指著幾個埋頭打墻的民工,說不出話來。他竟然為這事氣成了這樣子。民工們埋頭打胡基,胡基打好了也還在上面作樣子跳來跳去,不能下來重新打一個胡基。都知道縣長的威力是不得了的,但是不知道這個事情上縣長會顯示出怎樣的威力來。這時候有人已經(jīng)覺得扣工資可算是小事一樁了。把人家女人的腳印這樣子圍起來真是不像話。誰把你的女人的腳印這樣子弄一下你心里怎么樣?將心比心啊,何況還是縣長的女人。有的人心里這樣子想著。但是又想到自己老婆的腳印,誰會花這樣的工夫圍起來呢?圍起來有個什么看頭和說頭呢?且打胡基。要發(fā)生什么事情真是不清楚??偛恢劣谝虼藲⑷税?。氣氛緊張。大滴大滴的汗水掉下來,好像每一個打胡基的人都壺水那樣快要沸開了似的。看見縣長的腳在前面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忽然就見一只腳飛起來,只聽一聲響,就見他們精心圍起來的小圈兒在縣長飛起一腳后倒下來,倒成了一堆,然后縣長就背著手,一只手里拎著馬鞭,氣哼哼地走了。縣長竟就這樣子走掉了么?不和我們算賬了?看見縣長真的走了,真的走得看不到身影了,他們幾個才跳下模具來,一邊擦著頭上越出越多的汗,一邊就圍著那已經(jīng)塌毀的一小堆看起來。也許事情真的就這樣子結(jié)束了,凡事應(yīng)該往好處想的。接下來他們像是得到了一種寬恕和格外的激勉似的,一個下午打了不少胡基。本來事情就這樣子結(jié)束了,但是就在他們快要收工的時候,他們中的一個人禁不住好奇心,就起開胡基想看看那個蠱惑人的小腳印還在不,這一看不要緊,嚇得他一下子跳開來,好像看見了鬼似的。接著大家就都看到胡基堆里爬出什么來,細(xì)細(xì)一看,從胡基堆里爬出來的不是別的,是一些癩瓜子。就是青蛙。我們這里叫它們癩瓜子。這是怎么回事?大家搬開胡基的碎塊,看到幾乎滿滿一窩癩瓜子在里面。而那個小腳印,卻在一窩軟嘰嘰的閃著藍(lán)光的癩瓜子下面看不見了。
民間的古今總是缺乏邏輯性的,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有些出人所料,既然那樣子害怕縣長,就不大可能做接下來的事了,但我只是復(fù)述古今而已,我只能是古今里講什么我就復(fù)述什么,古今里講到,接下來民工們把這一窩癩瓜子裝了一大袋。他們裝一袋癩瓜子干什么?他們是有用的,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要和縣長兩口子開一個玩笑,要把這兩個人美美嚇上一跳。也許他們覺得這一對有些特別,縣長老婆能親自來給他們送吃喝,縣長本人生氣的時候也沒有拿他們怎么樣,馬鞭雖然帶來了但是并沒有打他們中的誰一下,這都證明這一對雖說是他們應(yīng)該害怕的人,但實(shí)際上是兩個另類,可以不害怕,甚至可以欺負(fù)一下的,玩笑一下的。不過這也只是我的一個猜測而已。那些不太像縣長及其家屬的人,我們不但沒有敬意,反而會有另外的想法的。人們的心思早就是很特別的了。果然就讓他們中最為矮瘦的一個負(fù)責(zé)背著滿滿一袋癩瓜子。一伙人到一個小館子里吃了飯。就打著嗝兒出發(fā)了。夜深人靜,星光明滅之際,他們悄然地出現(xiàn)在了縣長的窯頂上。他們開始小心地挖起來,他們要把縣長家的窯洞頂端挖開一個小洞,以便他們把他們的癩瓜子倒進(jìn)去??h長家里怎么會住窯洞?古今里就是這樣講的。其實(shí)我想,民工們之所以敢和縣長開這個玩笑,弄這個惡作劇,除了這對縣長夫婦有些另類的緣故外,還有一點(diǎn)是,他們趁夜來做這個事情,然后悄然逃掉,神鬼不覺。也就是說,雖然是他們干的,然而誰能知道是他們干的呢?又開了玩笑,得了快活,又不至于被知曉被擒獲,安全又刺激,干他一下子吧。也許這樣子想過呢。人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都會事先斟酌了再斟酌的。只要是窯洞就好挖,果然費(fèi)時不久,窯洞就給挖開了,有人把耳朵貼緊著聽里面,就聽到了縣長的鼾聲和縣長老婆說夢話的聲音。都想聽一聽。就都叫聽了。借著星光也看不清里面。事不宜遲,就把袋口兒解開,把滿袋的癩瓜子倒進(jìn)去了,有人竟然聽到癩瓜子驚恐地叫著的聲音。洞口被一個什么堵住后,窯頂上的人就撤離了。星光在窯頂上徘徊著,意猶未盡似的。
縣長兩口子被奇怪的聲音驚醒來,驚出一身冷汗。他們打開燈,卻被炕上的一堆東西刺得睜不開眼睛。什么東西這么亮啊。把燈頭弄得小一些,這才看見面前不遠(yuǎn)的地方,堆著一大堆金元寶。哪來的這么多寶貝?聽得好像是從頭頂下來的??h長老婆吃驚地捂住胸口,用福禍難免那樣的眼神盯著她的縣長丈夫,說不出話??h長也吃驚不小,但他訓(xùn)練有素,馬上就鎮(zhèn)定了下來。他舉頭看著上面,正看到窯洞頂上被挖開的地方,他眼里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像片刻之間,有無數(shù)的人事在他的眼前頻頻閃爍,要競相告知他一個答案似的。
古今講完了,我卻糊涂著。前面的兩個古今講的什么,我都有所領(lǐng)會的,然而這個名叫《馬蹄金》古今,我無法說清它究竟講的是什么。老百姓從講這樣的古今里,得到了怎樣的認(rèn)識和樂趣呢?然而說老實(shí)話,比較于這三個古今,這個《馬蹄金》是母親最喜歡講的,好像講起來一點(diǎn)子禁忌和負(fù)擔(dān)也沒有。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