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站在紐約第42街與第7大道的交匯處,五彩斑斕的巨幅廣告和兀自跳閃的液晶屏層層疊疊地將街道圍堵;時裝店,快餐店,紀念品店,銀行,劇院……都各自發(fā)出嘩然聲響,幾乎要嘔吐似的從街邊的門面里溢出;穿著制服的警察,或黑或白,或瘦或胖,提著警棍四處晃蕩,騎警們的馬匹站在喧鬧的路邊,碩大而溫良;車流不止,快步走過的人會不經(jīng)意撞過你的肩使人踉蹌,而那些好奇地東張西望的人,一定是初來紐約的游客,你成了他們眼中紐約市景的一部分。
在這樣讓人目不暇接的街道,融入面無表情行色匆匆的人群,鉆過不住朝你揮舞的宣傳廣告,撥開每個揚聲器賣力發(fā)出的音樂——在歌舞不息的地面以下,穿透深色的混凝土,黯淡的燈光里是另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世界。地面張開巨口,人群被吸入,紛紛散落在冗長骯臟的地下管道。各種顏色的路牌像無形的細繩牽引著人流去往不同的方向,悶熱的環(huán)境叫人不想再發(fā)出聲音,只剩下地道里發(fā)出輕微回響的腳步聲,偶爾有賣藝人的樂聲與歌聲,填補了耳際的空白。站臺上的人們用同一種漠然的神情,看著軌道間招搖而過的肥胖老鼠消失在站臺尾端,給長年積累的水潭留下漣漪;鐵皮列車突然從黑暗中沖出,帶來轟鳴的巨響與強勁的氣流,掀動人們的頭發(fā)與衣角。每一節(jié)車廂將站臺上的人裝進,又在幾站之后將人倒出,放回光鮮的地面。倏爾并排倏爾交錯的線路在永久黑暗的地下蜿蜒延伸,編織成一張密集的網(wǎng)。
你可以從任何掛在車廂里的紐約地圖上看到這張彩色的網(wǎng),每一根線都是純粹鮮艷的顏色,以數(shù)字或字母命名,從布魯克林區(qū)、從皇后區(qū)、從布朗克斯區(qū),穿過曼哈頓,綿延數(shù)十萬英尺。
這就是紐約的地鐵。
剛到美國的時候,不能免俗地被問起對美國印象如何,對方會好奇地詢問你覺得好與不好的地方。每次遇到這樣的問題,都很叫我為難。國家之大,不敢說遇到的每個細節(jié)能代表全部與本質(zhì),更何況總是泛泛地感受,于心無痕,要分出絕對的好壞更非易事。但有時不被允許思考太久或無法選擇不回答,便用一時之間想到的說辭來敷衍,我總會開玩笑說:“最討厭紐約的地鐵了?!边@句話有點夸張,因為還沒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只是單純抱怨站里的悶熱與老舊。房子里同住的上海老太聽到,連忙附和:“就是啊,上海的地鐵站多新,多亮!”她話都沒有說完,就被自己來美求學的孫子奚落:“紐約的地鐵有100年歷史了,您好比么?”
我曾在一次拍片時,從拍攝地回學校取膠卷,坐R車從皇后區(qū)到曼哈頓下城,在地下足足呆了1個小時,取了膠卷后又按原路踏上返程——我清晰記得那種漫長的感受,紐約的地下沒有手機信號,我總是睡去又醒來,昏黃的站臺有人進進出出,都變成了沉默的黑影,像電影《千與千尋》中那趟在海里行進的列車;過河的時候,即使坐在車內(nèi)也能聽到龐大的車身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經(jīng)過空空蕩蕩的站臺,墻壁上彩色瓷磚拼成的數(shù)字——那是街道的名字——在不斷變小,說明離下城越來越近,而躲在每一個角落的涂鴉和被亂涂亂畫過的廣告人像,似乎都在不經(jīng)意間朝人擠眉弄眼。雖然后來也坐過在地面上行駛的列車,但一直難以忘記那次地下R車之旅,它在記憶里變得黑暗而漫長,也使得在那之后我每次見到R車,總是難以抑制地覺得胸悶、心生反感。
雖然紐約的地鐵常常會改變路線、站點和時間(地鐵站的墻上總是貼著很大的告示,寫著每一號地鐵在一周、一月內(nèi)的變動),但它24小時都不會停息。這助長了我們隨意在外逗留的作風,反正每時每刻都有地鐵送我們回家;這樣想起來,似乎24小時中的每一個小時,我都曾在紐約的地鐵上呆過——上課,拍攝,選景,回家,出游,趕巴士或飛機,聚會,購物,在每一個時刻。
一個冬天的大雪之夜,我和朋友在第5大道的24小時營業(yè)店買電腦,因為忘帶了護照,再趕回新澤西取,原本可以第二天再買,但那天晚上發(fā)了蠻勁,和朋友當即再出門返回曼哈頓。離開新澤西時已是午夜,拿到電腦時已經(jīng)凌晨。因為害怕會有人搶奪貴重的物品,我還膽小地用一個裝牛仔褲的紙袋來提電腦,假裝它只是一般衣物。我們沒有遇到什么壞人,站臺雖然冷清但依舊有人,大多是些喝得醉醺醺的人,還有上晚班的人們,努力支撐著用咖啡因澆醒的身體。有些人在車上睡得很安穩(wěn),我的確聽說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晚上都會在地鐵的車廂里過夜,因為那里干凈舒適,溫度也很適宜。
后來我讀到的文章里,千篇一律都說深夜的紐約地鐵是最可怕的地方,犯罪活動屢見不鮮,告誡留學生無論如何不要搭深夜的地鐵,并警告說哪怕出了事警察也不會調(diào)查云云。有驚無險,我和朋友常常感慨我們“無知者無畏”的莽撞。但事實上,我們也從來沒見過什么罪惡的事情,聽上去似乎極易在紐約發(fā)生的搶劫、槍殺、強奸,也從未親身經(jīng)歷過,大概這個城市真的比過去溫良了許多。
夏天,我和朋友去東北部旅游了一圈,大巴返回紐約已是深夜。我們又一次搭上了凌晨的地鐵。目的地在終點站,還有很長的路,因為旅途疲勞,兩個人都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意識到有人在喊我們,是一個年輕男人,他坐在我們對面,不停地叫:“姑娘們!”我搖醒身邊的朋友,那時車廂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輕而易舉地構(gòu)成一種微妙的危險情境,基于那些對深夜地鐵負面報道的印象,我們都有些害怕,戒備地看著對方。那男人眼睛很大,20多歲的樣子,穿著普通的T恤和牛仔褲,他明白了我們的戒備,說:“只是看你們睡著了,提醒你們不要坐過了站?!蔽液团笥衙婷嫦嘤U,對他的熱心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幾秒鐘后才想起要道謝,并解釋說坐到終點,不用擔心。男青年似乎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壞人,一直講述他曾經(jīng)如何坐過了站,換乘也很麻煩,之后開始瑣碎地自我介紹起來,說自己是哥倫比亞人,并向我們道歉說吵醒了我們。人到了夜間,仿佛身處明處般防范著暗處潛在的襲擊,總會變得異常多疑;直到那時我還在擔心他是否會跟著我們下車。但是他很快就下車了,歡快地與我們道別。車廂里只剩我們兩個人,大家都沒有說話,盡管無法判斷那個年輕男人的意圖,但似乎總有些愧疚的情緒。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別人,似乎是這個潘多拉魔盒般的社會教育我們的;但在發(fā)現(xiàn)所忌憚的不盡然是正確時,人總會有片刻的茫然。我突然想起電影《欲望號街車》中,布蘭奇說的那句話:“我總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p>
真正讓我對紐約的地鐵站生出了感情的,不是墻壁上的彩畫,不是藝人的表演,不是小販的鮮花與吶喊,而是它臟亂、破舊外表下蘊含的睿智與柔情。在時代廣場地鐵站,第8大道通往第7大道的走道上,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旎ò辶褐蠈懼粋€短句,每走過幾步,又會出現(xiàn)一句。在經(jīng)過那里很多次以后,有心地拼讀,終于發(fā)現(xiàn)連起來是這樣一番話:“Overslept, if tired, if late, get fired, why bother, why the pain, just go home, do it again. ”這句話好像蘊藏著簡單的力量,無形中伸出溫柔的手來撫摸與寬慰,叫人有委屈哭泣的沖動。它一直懸掛在來去匆匆的行人頭上,不抬頭難以發(fā)現(xiàn),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悠閑如我,讀到了這句話呢。
后來還在不同的地鐵站墻壁上,看到過許多不為人所注意的字句,都是用瓷磚貼好而非后來人為的涂鴉,它們常常能給人驚喜。我想著百年之前,那些將每一句不同的話語嵌入每一個地鐵站的墻壁的人,他們做的并非是刻碑立傳的偉業(yè),卻于小處溫暖人心;他們會不會想到,會不會想到百年之后的后人經(jīng)過時的神情與模樣,是否知道后人正為此而感動。
我曾在人流高峰時的紐約地鐵站拍過電影,記錄下那時的繁忙影像;在身心疲累的時候坐地鐵回布魯克林,看那些激情飽滿、色彩絢爛的涂鴉沿路開了一墻;受到挫折后在擁擠的車廂里落淚,不怕受人注視,只因大家都戴著神情淡漠的面具;在充滿斗志的忙碌清晨,當列車經(jīng)過布魯克林橋時,遠遠地看著高舉火炬的自由女神,對自己說要加油;也在某個心情舒暢的午后,坐長長的7號線去法拉盛購物,看暖黃的夕陽照進車廂,落在西班牙藝人的手風琴上,染出一片明黃……
后來我去過北美別的城市,華盛頓,多倫多,蒙特利爾,它們的地鐵站線路不似紐約的復雜繁多,站臺往往端莊大氣,也很新。我總是抱著做客的心態(tài)搭乘這些陌生城市的地鐵,也更因而懷念紐約地鐵,即使它的站臺與通道看上去很昏暗,連帶著那些深夜出現(xiàn)的言行輕浮的醉鬼,都散發(fā)著這個城市獨有的精明與邪氣,叫人難忘。
即使如今當我身處地球的另一端,遠離紐約上萬公里,腦海中仍留存著各種無法磨滅的標志性情景。如安吉拉·卡特筆下那冰涼黑暗的城市一般,紐約存在于被我加工后的印象之中。有時候那深遠狹長的地鐵通道會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夢里,突然間我好像還站在站臺上,頭頂?shù)木薮箫L扇制造出熱乎乎的風,我靠著深藍或墨綠色的柱子,列車在我夢中呼嘯著,掙脫地道里黏稠的黑暗,奔涌而出,發(fā)出熟悉的、幾乎難以承受的巨響,它打開車門,又發(fā)出關門的警告聲,而我卻仍然留在站臺上,默默注視它。
列車把我留在原地,再次出發(fā),它離我越來越遠,又朝著記憶的更深處駛?cè)チ恕?/p>
龐鴻:第一屆“浙江省校園新銳寫手”金獎得主。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曾赴美國紐約電影學院交流學習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