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修
流感的風聲一過,晚自修又重新開始了。教室里的人滿滿的,仿佛正集結能量,一股戰(zhàn)云密布的味道。我是很愿意上晚自修的,倘若完全隨心由性,這個鐘點我多半是不會在復習功課的。
8點半下課,和晴野一道回家。同往常一樣,我們立在小十字路口吃那家的冰糖葫蘆,聊著彼此曾經(jīng)熱愛的漫畫、日劇、武俠小說……興致高起來,完全不管冷風直往脖子里灌,糖汁也黏到手上去了。
明明在學校吃過晚飯了,回到家總還是餓,免不了又要胡吃海喝一氣。記得以前問西澤,為什么一上高三他就發(fā)胖了,他說是吃夜宵吃的。我當時還經(jīng)常譏笑他,但這會兒我也在餐桌前忙著,他知道了一準要報復回來的。
陌 箏
放學到家,從書包里掏出手機時才看見上面有陌箏的未接電話和短信。短信說:“我和媽媽吵架了。我離家出走了?!蔽乙惑@,趕忙打電話過去,想她此刻定是一個人傷心地在街上游蕩,都要替她難過了。卻全不是我想的樣子,那頭正沖著我大叫:“我要真離家出走了,連個朋友都抓不到,要你有個P用啊!……”我在心底好笑,一個有力氣鬼吼的人沒什么大事的,況且人家出走也走得忒舒服了,直接就把自己流放到了麥當勞里。
我去找陌箏,見她食欲奇佳,果然不是如何喪氣的樣子,只是有股執(zhí)拗兒勁,說什么也不肯回家。我只好帶她回來跟我擠一張床,讓媽媽給陌箏的媽媽打電話,媽媽說早打過了,不然陌箏的媽媽還在滿世界地找呢。陌箏聽了,眼圈就紅了。
陪陌箏去畫室畫畫。畫我是不懂的,只覺得她站在畫板前的樣子很神氣。她說神氣個啥,天天站著都要累死了,但也有好處,能瘦身。當下我羨慕得不行,覺得自己也該時常站一站的,可是身為一介懶人,怕是堅持不下去。
翻開陌箏的速寫本,一頁一頁的筆酣墨飽,又整齊潔凈。其中有一組聯(lián)想練習,最先是一個圓,由此想到月亮,然后是飛船,然后是火箭,然后是飛機,從飛機想到機場的信號燈,再從信號燈想到十字路口的斑馬線,然后是斑馬,由斑馬想到皮毛進而想到裘皮大衣,再想到高跟鞋,想到舞會和紅酒,由紅酒想到紅色的禮花和節(jié)目的氣球……一層一層想下去,一紙繽紛,實在有趣。
陌箏要明年3月考完專業(yè)課才回學校上課。她的功課底子不錯,就算一段時間不碰書,問題也不大。我就要命了。高一忙著文學社,高二忙著樂隊,功課爛到什么程度,自己心里都沒底。我靠在畫室的墻上,一時間覺得高三的生活極度煎熬,心中唯一的、不容動搖的法則就是高考。但另一方面,我又體驗到一種堅韌的痛苦,無所畏懼,仿佛世上沒有什么能夠讓我遭受不幸。
治愈系
天晴了,碎碎的金色一伸手就可以撈到。這樣的大晴天,人最是坐不住,結果卻只能待在教室里,看云看鳥看夕陽,看得月亮爬上來。
溫習了一整天數(shù)學。定理,數(shù)據(jù),推論,像是全明白,又老做不對,最后總是怔怔的,落得個無解。晴野安慰我說:“你好歹進入學習狀態(tài)了。”我只有訕訕地笑,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
晴野見不得我愁眉苦臉,送我一本治愈系的書,《修煉當下的力量》。書里面說:“時間當中不會有救贖,你無法在未來獲得解脫……你只能在當下獲得自由?!蔽揖褂行┎环饬?,好像時間有意推卸責任,或者與我生疏了起來。世界是一個舞臺,供我選擇的角色有種種可能,甚至有可能是我無法想象的。如果說有什么堅定著我的信念,使我一步一步掙脫現(xiàn)實的束縛和禁錮,那就是生活的無限寬廣。我相信,未來的未來,我會活得比行星還要自由。
初雪
今年的頭場雪不經(jīng)意間來了,下了整整一天。整個城市是如此寧靜,每一點聲響都死去了,寒風也靜靜地遠去了,耳邊只有雪舞時發(fā)出的細微的沙沙聲,忽高忽低,此唱彼和,它們像是天地間唯一有力量的生物,迅速占領了屋頂、街道、臺階和小面館門前的燈籠。
陌箏好興致,樓下喊我同她玩雪。我應聲下去,一出樓道就讓風嗆了一口。陌箏在一旁笑著,抖去肩上的雪片。雪還在不停地下,整個院子籠罩在皚皚白雪之中,靜得像是遭了廢棄。許多的石凳、臺階、冬青都給雪砌成一方方的白玉,一樹樹的梨花白,在風里抖抖擻擻,拂得一頭一臉的冰涼。萬物中只有雪在生長,像夏日的青草那般高大、茂盛,仿佛要把一切夷平。
我們無目的地走了幾圈后停下來,用手堆堆攏攏,竟也漸漸地塑出個雪人兒樣,心里一陣喜悅。我們大聲唱著歌,唱《水手》,唱《海闊天空》,雪花撲到我們臉上,撲進我們的眼睛和嘴巴里,身上的雪弄濕袖口,腳底的雪滲進靴子,卻一點不覺得冷。
想起去年和伙伴們在操場上打雪仗,拋拋擲擲,雪球碎在地上,像撞上礁石的浪花。臉凍紅了,手凍僵了,我們的熱鬧卻是一分也不削減。現(xiàn)在呢?在學校里怕是再沒有這份心境了。即便再走同一條長長的積雪路,也總覺得不一樣了。
面談
清華大學招生辦的兩位老師到學校來,答應給我60分的高考優(yōu)惠。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即刻認了輸。我說:“降60分我也考不上。”
他們問我知不知道當年給作家蔣某降60分錄取的事,據(jù)說鬧得沸沸揚揚,又說“人生難得幾次搏,你就拼一下嘛?!?/p>
我說我學習不好,數(shù)學尤其差,拼死也進不了清華的。這樣說著,內(nèi)心也有些懊悔自己的少不更事。倘若一上高中就知道有今天這個機會,我還會玩得那么瘋嗎?
兩位老師一臉笑意,對我一團糟的功課并未表現(xiàn)得如何惋惜,完全不似一些道貌岸然的教育工作者,端一張嚴肅的面孔,開口就是大道理,好像唯有分數(shù)才是大事,青春啊快樂啊能力啊這些皆是小道不足為。我始終覺得,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未必只有遵守規(guī)則的人才能贏得最好的生存。
他們同我閑聊了一會兒,由數(shù)學差談起錢鐘書,談《圍城》,談我所不知的中國歷史和文化,我聽得心里驚動,原先的概念里,招生辦要講的話不該是這些??!想到此番的來,未必有什么結果,但經(jīng)歷過一次不一樣的面談,也讓我好一陣高興。
“保送”“自主招生”“校長推薦”“高校聯(lián)考”……它們是否真的彌補了高考選才機制的不足,其本質是生源競爭還是多元選才,這樣的質疑聲始終不曾停歇。特色學生又如何?最終還是逃脫不了應試的評判標準,這就是現(xiàn)實規(guī)則。提前選拔的人才和高考勝出的人才有什么兩樣,周圍又有哪個怪才被特招了去?比如校長推薦制,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種變相的掐尖,全天津有推薦資格的學校只有兩所,獲推薦的學生并不同于保送,只是降分錄取而已。
晚上聽晴野說,我們初中同班的某某被推薦北大了。他初三時拿過市里兩個理科競賽一等獎,中考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高中三年多次年級第一,我想,這樣的尖子生就算不推薦也照樣能考上北大的,優(yōu)惠的幾十分怕是根本用不上,多可惜。
我上初中的時候,媽媽在教育報上發(fā)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該給孩子怎樣的一片天空》,有一段至今還記得:“從古時的科舉到如今的應試,寒窗苦讀成了貫穿歷史的一條長線。當教學雙方都承受著機械的重壓時,我很難想象,這樣的教育會有什么獨特的創(chuàng)新,會怎樣優(yōu)化我們下一代的整體素質。看著許許多多同我女兒一樣被禁錮在象牙塔里的孩子們,壓抑自己的個性和色彩,亦步亦趨服服帖帖地跟在教學大綱的后面,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種人微言輕的悲哀?!?/p>
常聽同學抱怨說父母管得緊,壓力大。更有甚者,前兩天一個同學蒼白著臉告訴我:“媽媽說,我要考不上大學,她就跳樓去?!甭牭梦倚捏@肉跳,心想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家長,到底是誰不管誰的死活。
我一直慶幸生活在一個寬松的家庭,一切由得自己作主,然而現(xiàn)在反省起來,我是不是濫用了父母給我的權利。若是高二那一年父母多管管,我興許就不會一下子松過頭了。
藝術夢
周末假期,我和晴野一早趕到北京,疾疾穿過街頭巷尾。北京之大真叫人有點消受不起,仿佛身邊隨時會涌現(xiàn)出一番天下大事。
搭上出租車,晴野坐在前面,與司機聊起二戰(zhàn)史,講他的各路英雄們。司機問我們?nèi)ツ?,他說“北影”,結果車停在北京電影制片廠門口,這才知道,北京電影學院的簡稱應該是“北電”。又往回開,沿著冬日里凍得發(fā)白的道路。在路口我看到一群黑色的鳥,靜靜的,像散落在天空中的葉子。
到北電的招生辦索要了簡章。簡章做得極漂亮,紅黑搭配的色調,很有文藝范兒。我們?nèi)ブ鳂枪淞艘蝗Γ锩娴膲Ρ谶€有樓梯的扶手,全部涂著豐富的色彩,光艷照人,搞得我們心馳神往,趕緊發(fā)輪新誓,討論起考進北電后的種種,于是眼前看到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便都像是和我們息息相關了。
接著去參觀了中傳和中戲,又都是好喜歡的地方,立刻“魚和熊掌”起來。晴野說:“依我看吶,咱考傳媒!傳媒門口的烤蘑菇好吃。”我瞪瞪他,不開口,免得又要爭辯不休了。
回去的城際列車上,我低頭翻著一本報刊亭買的音樂雜志,剛好看見“久石讓·宮崎駿動漫視聽圣誕大型交響音樂會”的廣告,當下興起,直接上網(wǎng)訂票。晴野在一旁嘰咕道:“都高三了,還有這閑心?!蔽覕蒯斀罔F地說:“就算高四,久石讓也是要聽的。”
張牧笛:90后天蝎座女生,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學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作品有《夢里有誰的夢》《如煙》《走走停停》《像南瓜,默默成長》《夏日終年》等。本文根據(jù)作者的高三日記整理而成,謹以此獻給所有青春路上的男孩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