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

腫瘤病房。

樓道里的床鋪也是一張挨一張，人，滿滿的。

即便如此，中午時候，也是異常地安靜，每個人都靜悄悄地休息著。只有掛在輸液架上的藥瓶，嘀嘀嗒嗒著，紅的黃的白的藥液，緩緩地流進(jìn)每一個病人的血管。

我和妹妹在照顧生病的母親，趁她睡著，我輕輕起來，去水房打水。剛出病房門，一束刺眼的明亮的光，一下子晃了眼睛。不由自主扭頭看去，光來自樓道的窗戶邊。一張木頭床上，坐了一個年輕女子，拿著小鏡子，正對著透過玻璃的一縷陽光照著，陽光反射過來，恰好落在她那張俊俏的臉上。

她瞇著眼，微微上仰著頭，很享受的樣子。

瓶子里的液體，不會在乎這些，自顧自地滴著。她的頭，因為化療，已經(jīng)沒有了黑發(fā)，裸露著白白的頭皮。我看著，心里忽然一酸。

她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注視，放下鏡子，看我，沖我點點頭，一臉的歉意。我笑著，擺擺手，沖她豎起一個大拇指。

打水回來，她還在對著陽光調(diào)節(jié)著鏡子的角度，試圖陽光多一點，再多一點。陰暗的樓道，也似乎因此明亮了一些。我輕輕來到她身邊。

“哦，坐吧！”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她笑著向里邊靠了靠。然后，我們悄聲聊了起來。她說：“我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來化療了，反應(yīng)很厲害，每天都像是死了一遭似的。都說來這里的人，已經(jīng)是生命有限的人了，但既然還能看到陽光，生命就依然可以繼續(xù)。”我聽著她說，看她蒼白卻美麗的臉。能想象得出，當(dāng)她擁有一頭黑發(fā)的時候，該是怎樣一個漂亮的可人兒。

她接著說：“剛知道自己得病的時候，真是覺得昏天暗地啊，痛苦的治療，殘缺的乳房，讓我直接想到了死，活著有什么意思啊？在病房里待久了，都忘了陽光的模樣?！?/p>

說到這里，她笑了，我也笑了，想安慰她。

她說：“沒事的，后來，我想開了，活一天，咱就快樂一天。等化療完了，咱一樣可以去工作呀?？床坏疥柟?，就這么看?。　?/p>

她沖我晃了晃，手里的小鏡子，調(diào)皮地笑了，像個可愛的孩子。

“雖然是逆光，雖然刺眼，但依然是光明啊?！彼龁栁?，“這樣說，對不對?。俊?/p>

我一個勁點頭，覺得所有的開導(dǎo)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看著她，我想到了一個關(guān)于牧羊人的故事：冬天的時候，常常會有突然而至的暴風(fēng)雪造成牛的死亡。當(dāng)冰冷的暴風(fēng)雪來臨的時候，溫度會迅速降低到零度以下，牛們通常會背對風(fēng)暴，躲到背風(fēng)的地方，擠在一起，這樣總是會有一部分死亡的。但是，有一種赫里福牛，卻會低下頭來，并肩地一起迎戰(zhàn)暴風(fēng)雪，這樣，反而會把損失降低到最小。

這樣的正視，這樣的勇氣，這樣的淡定，這樣的無所畏懼，難道不令人嘆服嗎？

還記得在哪里看過，說那出海的人，駕駛船只，遇到風(fēng)浪，是絕對不能后退的。如果去尋找掩護的物體，會因為海浪巨大的沖擊力，遭到不測。這時候，要把船頭穩(wěn)穩(wěn)地對準(zhǔn)浪頭，只有這樣，才會有生的可能。

如此看來，生命的艱難，是無處不在啊，當(dāng)困境來襲，大可不必逃脫，有時也根本無法逃離，那么，就勇敢向前吧，在你勇往直前的堅定目光里，你總能看到，那困難，會越來越弱，漸漸呈現(xiàn)出來的，是生命本來的光輝。

就像我的母親，始終和父親分居兩地，一個人照顧老人撫養(yǎng)孩子，辛苦了大半輩子，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艱難困苦。晚年，終于可以享享清福了，卻又經(jīng)歷了兩次手術(shù)，但她老人家很坦然，依然給我們做點小零食，縫個小玩具。她總是笑著說：“我要好好活著，要在你們進(jìn)門叫‘媽’的時候，聽到我的‘哎’，好讓你們踏實??！”

也許，媽媽本不知道什么是迎難而上，她只是個一直喜歡抬頭看太陽的老人。也恰恰如此，她才把她那燦爛的笑容，始終對生活美好的追求，孜孜不倦地傳遞給我們。

此刻，眼前這個找陽光的女子，也正開心地笑著，她說：“姐姐，放心吧，我才二十六歲，青春還沒過完呢，就這么讓我走了，才不甘心呢，我要好好活著，哪怕就像這逆光，拐個彎，也亮堂堂的，能照亮前面哩！”

真的是呢，在逆光的日子里，只要調(diào)整一下角度，一樣可以將陰霾丟掉，迎面而來的，只能是那怡人的明媚，生命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