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作為文明的火種,對人類的意義并不亞于普羅米修斯“盜來”的“真火”,或許更是“真火”。不過,文字自產(chǎn)生之日起,便存在一個載體的問題。訊息的傳播,只通過缺乏留暫的聲音就太過窒礙了,必須通過記錄在某個東西上面,才可以跨越空間和時間。這其實正是文字產(chǎn)生的緣起,也是之后書誕生的緣起。
文字和書從誕生之日起,便必須以物質(zhì)的存在為依托。在石頭、竹木、骨頭、樹葉樹皮之類自然形態(tài)上刻畫文字,當然是最方便的記錄。而其中最富時間穿透力的,該是石頭。這就無怪秦始皇要到處刻石立碑,他的立意也許在于自家王朝千秋萬代的傳揚,不料秦祚竟然如此短促,簡直類同反諷。不過,那些刻在石頭上的銘文,卻真的傳承久遠。甚至比文字更為久遠的人類印記,也都因為摩刻在石頭之上而留存下來。
不過,石頭的死穴在于它的質(zhì)量沉重。相比之下,木頭、竹子、骨頭、樹葉樹皮當然更為輕便。但考古學(xué)的發(fā)現(xiàn)卻證明,更早的文字載體或曰書的形式,卻并非方便之物。在幼發(fā)拉底與底格里斯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生活著蘇美爾人,他們創(chuàng)造了絢爛的文明,而其中最具標志性的成就,便是他們的文字。蘇美爾人大約在公元前第4千紀末期創(chuàng)造出來的楔形文字,是Kxm3dTZUmS3smd8liwxNVg==已知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有意味的是,承載這種文字的主要載體,是絕不輕便的泥版。
泥版書的制作方法是:用粘土制成每塊重約1千克的軟泥板,然后用蘆葦桿或者削成斜尖的木制筆在軟泥板上刻劃文字,文字刻劃之后放在陽光下曬干,再放入火中烘烤。一部泥版書包括若干塊刻有楔形文字的泥版和帶有標記可容納這些泥版的容器。木架是其中的一種容器,泥版按順序放在木架上供人使用。
其實楔形字正誕生于泥版。早期的蘇美爾文字原本是以圖形符號為主,后來因為要在軟泥板上用尖頭的硬筆壓刻文字,落筆處略略深寬,提筆處略略細窄,于是符號都變成一頭粗一頭細的短線條,因為形似楔子,所以得名。因又像釘子,也叫釘頭字。而作為書的早期形式,鑒于它善存于泥版,所以就叫泥版書。
考古學(xué)家普遍認為,楔形字起源于美索不達米亞特殊的漁獵生活方式,但也有觀點以為源于蘇美爾地區(qū)發(fā)達的社會組織,為了行政管理,需要比較有條理的通訊。楔形字當然可以書寫在泥版之外的載體上,譬如石碗和權(quán)杖,但這些堅硬的材料適合留存卻不方便書寫,所以只好在不計成本的王室中流行。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大量楔形字文獻,則基本都是泥版的形式。說蘇美爾文明的輝煌建立在泥巴上,也許并不為過。
早期的泥版是圓形和角錐形,不方便書寫和存放,于是才改為方形。燒制的泥版書蛀蟲奈何不得,也輕易不會腐朽,面對竹木縑帛羊皮乃至紙張都懼怕的焚燒,經(jīng)歷“火其書”制作而成的它也不那么脆弱。但可以想象,每塊1千克的重量,搬動起來必須花費相當?shù)臍饬?,在已發(fā)現(xiàn)的近百萬塊泥版中,最大的尺寸為2.7米長1.95米寬,足有5米多見方,無疑是狼犺的大部頭,用汗牛充棟來形容,真是貼切。這也讓那個時代的閱讀,成為一件頗不輕松的體力活。盡管如此,楔形字在西亞地區(qū)流行了3千年,還成為埃及和兩河流域各國外交往來書信和訂立條約的通用文字,看來耗費體力并沒有成為它存在的短板,也許那時候的需求,有比體力更重要的元素催動。
蘇美爾文明的輝煌時期的確有不少神話、史詩、寓言和王室贊歌,所以方文山老師想象的“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是可以成立的;不過占據(jù)泥版書更多內(nèi)容的,則是法規(guī)、訟案、遺囑、賬目、契約、收據(jù)、書信等干巴巴冷冰冰卻相當實用的枯燥記錄。
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大型圖書館,是亞述巴尼帕國王在尼尼微建造的,內(nèi)中收藏大量泥版書。據(jù)說國王身邊網(wǎng)羅了許多精通楔形字的人才,專門預(yù)測國王和國家的威脅。想來那時的國師未必懂得如何拉動內(nèi)需,卻必須是文字功力深厚的學(xué)問家。
現(xiàn)存巴黎盧浮宮名頭十分響亮的《漢謨拉比法典》,也是用楔形字寫成的,它是世界上迄今完整保存下來最早的一部法典,不過它的原文刻在一座黑色玄武巖石柱上。這也是楔形字書寫不止于泥版的例證。不過之所以刻在堅硬的石頭上,用意則在于方便傳播,本土也有將經(jīng)書刻石的類似例子。
泥版書的制造與使用延續(xù)至公元 1世紀,現(xiàn)存最后一塊楔形字泥版是公元后75年的遺物。它被羊皮書所取代——看來不方便該是壓垮它的最沉稻草。載體真的能夠決定文字的誕生流布以及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