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揮霍
學校的舊教學樓有幾堵沒徹底拆掉的矮墻,每逢體育課、活動課,好多女生就圍在那邊聊天,話題呢,除了給愛叉著腰教訓人的班主任取外號叫“茶壺”,要么就是把從舊報紙上搜刮來的鬼故事拿出來講。
夏以芙并不擅長講鬼故事,即使肚里儲備著不少,講出來的時候卻總像點中聽眾的笑穴似的,惹得她們咯咯直笑。不知道是因為她本身膽子太大,還是講故事時詼諧輕松的口吻,總嚇唬不了那些聽故事的女同學。所以當大家圍著夏以芙,聽她講完《紅背心》,仍舊一臉迷茫的時候,林雨佳就提議她可以講講笑話。
于是之后的體育閑聊時刻,夏以芙總能講笑話逗得女同學直不起腰來。
林雨佳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如果穿梭到古代,那她必定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至于夏以芙,應該會是個劫富濟貧的俠女,絕技是葵花點穴手,專點人笑穴。
然而夏以芙現(xiàn)在是一只青蛙,一只摸起來毛茸茸,肚子填塞著鼓鼓海綿的青蛙。
這是初二年級一年一度的童話劇表演比賽的現(xiàn)場。
現(xiàn)在輪到初二(3)班上臺表演。
這青蛙毛絨套裝,配有毛茸茸高仿真的青蛙帽,帽子上立著兩只眼球——用手指撥動一下,就會彈跳的眼球。
夏以芙在后臺等著上場,無意中,發(fā)現(xiàn)青蛙肚子那兒還有只口袋,這讓她想起哆啦a夢。伸進手摸了摸,除了摸到自己另一只微微發(fā)熱出汗的手之外,還有張紙條。上面寫著“青蛙王子演出服”,可惜她今天做不成青蛙王子,只是一只混跡田野,間歇蛙鳴的蛙。把紙條按原樣疊回去,揣回原處。夏以芙暗自感嘆一句,真是同蛙不同命啊。
一棵樹用樹枝捅了夏以芙一下,
“哎哎,上去。”
這棵樹,是張桑榆,臉被刷成了木棕色,顏料似乎沒干透。
夏以芙生怕沒干的顏料沾臟了自己,沒來得及踏上吱呀作響的木階梯,直接踉蹌了幾下,蹦上臺。
正好看到席美妍踮著腳尖在轉圈。兩只手臂附著頭,旋轉那朵棉花糖般的蓬蓬裙,天鵝蛻變成了美少女。
然后森林里的青蛙跳出來,順帶著蛙鳴作為背景樂,還有那一棵樹,若有似無地擺動著樹杈。
席美妍,班花,集全班目光于一身。成績平平,但總能在學校各大文藝活動中大放光彩。
夏以芙有陣子是羨慕甚至嫉妒她的,因為男生搶著教她功課,老師看到她無辜的眼神便不忍心嚴厲批評。后來夏以芙便不去嫉妒她了,因為她覺得物理老師講被蘋果砸到的牛頓更值得嫉妒。
這出童話劇是講天鵝如何變身成美少女的,席美妍舞蹈的時候,夏以芙不由想起自己的媽媽來。
媽媽年輕時是跳芭蕾舞的,每次看到照片上媽媽穿著芭蕾舞鞋,優(yōu)雅地定格在那里,夏以芙簡直覺得沒什么能超越這種美麗了。
記得那個落著雨的傍晚,媽媽從幼兒園接自己回家,半途下雨,就在涼亭躲雨。涼亭外的雨珠細細密密地落著,像媽媽燒的拔絲番薯那綿密的甜絲。
媽媽脫掉在雨水里泡完澡的鞋,就開始跳舞。
然而那時候的夏以芙很留意那雙鞋,以至于分了心。
那是雙柿子紅的平底布棉鞋,媽媽非常喜歡穿它,所以它變得破破爛爛的,又浸泡了雨水,像兩粒被泡發(fā)的枸杞子。
五歲的夏以芙知道那是媽媽最喜歡的鞋子,眼看它們一天比一天皺巴巴,就把它們藏在床底下,像奧特曼拯救了人類那樣。正好被媽媽逮個正著。媽媽講:“囡囡,喜歡的鞋子呢,要穿到不能穿為止,這才是對它真正的喜歡?!?/p>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其實那時候的自己并不懂。
現(xiàn)在的夏以芙比當時明白了,美麗是留不住的,懷著珍惜且感恩的心好好享受它,才是最美的揮霍。
對于青春,也應該是如此。
媽媽赤腳舞蹈,海藍色的裙擺躍起落下,好像在與空氣對舞一般。旋轉,臂彎擺出美麗的弧度,彎腰,翹起的足尖,所有動作連貫成最溫柔的線條。
那時候夏以芙被媽媽迷倒了,她一直記得媽媽那時的模樣,是溫柔的,像海一樣的溫柔。
24H不打烊的露天劇場
舞臺上。
夏以芙瞟見舞臺邊緣的李維達呆立著,他是一只孔雀。
沒有開屏,而是耷拉著尾巴的。
李維達應該又跑神了,每次排演都這樣,而這次被臺下評審盯著看的時候,居然也能這樣淡定,不過,夏以芙從不見他把這份淡定用在英語考試上。
李維達經常性地發(fā)呆,神態(tài)有時像冥想的僧侶,有時是醉酒的癡漢,最近卻像只呆傻的木雞,也有傳言說他可以看到些靈異的東西,比如精靈和光怪陸離的妖怪。但夏以芙不過覺得他在發(fā)白日夢而已。
她跟李維達是鐵哥們的關系。當然不光是因為她坐在李維達的后座。
在政治課上,他用書蓋著臉睡覺,又恰巧被抽中回答問題的時候,她會狠狠用圓珠筆屁股戳他的背脊,然后李維達就會像彈簧一樣跳起來,先是不明所以地左顧右盼,再是因找不到該念哪一個段落而撓頭。這會兒,全班就會哄堂大笑。
當食堂人潮爆棚時,李維達會像條秋刀魚似的,在人海里游來游去,最后晃晃蕩蕩地端著一個個不銹鋼午餐盤擠出人海。這時候林雨佳會在一旁竊笑李維達總是被欺負的那一個,夏以芙則不以為然。不過,夏以芙也擔心李維達覺得他自己受到了奴役和壓迫而鬧罷工,然后不給自己打飯了。
于是夏以芙總會在下次戳醒他的時候,換一種方式,比如擰他的胳膊。
演出很快結束了,大家紛紛在廁所的洗手池里,把花臉洗干凈,穿回校服。
夏以芙收好青蛙套裝,搭在臂彎上,剛準備回教室,就在走廊里撞到一團黑影。
是演烏鴉的劉思遠。他不知從哪里弄了頂破雨傘,居然打著破傘在走廊狂奔,被教導主任逮住的話,會挨訓不說,恐怕是連星級班級也評不上了。班主任會相當失落的。
夏以芙正驚訝于自己高度榮譽感時,一只孔雀又呼嘯而過,嘴里高喊著“站住。你給我站??!”
是李維達,男生們總是追鬧跑打的,不消停。
有他們,就等于有了24小時不打烊的露天劇場。
玉米香,恒久遠
張桑榆同學住在郊區(qū)的鄉(xiāng)下,住校生。
劉思遠總冷諷他是個鄉(xiāng)巴佬,說他家種番薯種玉米。
有次課間劉思遠又扯著嗓門在那喊:“張桑榆在吃自家種的玉米!”
角落里男孩的鐵飯盒中裝著兩根玉米,還有一根啃著他嘴里。
“張桑榆,你家有玉米地啊,這么厲害,十一長假帶我去看看唄。”
夏以芙扯著林雨佳說:“佳佳,你不是說特別想看玉米地嗎,上次那部電影里玉米地看起來壯觀死了。”
林雨佳猛點頭,夏以芙愛幫人出頭的毛病,她早就見怪不怪了。林雨佳喜歡她這仗義的脾氣,更何況張桑榆比起那個仗著老爸有錢就取笑別人的劉思遠強多了。
不知這算不算一種仇富心態(tài)。但夏以芙保護了張桑榆同學,她知道那一小點的自尊心,是最珍貴的東西。她見不得它受到挑釁。
于是乎,夏以芙和林雨佳兩人便踏上了遠赴玉米地之旅。
三人顛簸了近一小時的公交車,才遠遠望見鋪展開的金燦的玉米地,兩人雖然平時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玉米地還是一眼就辨識出來了。
“到了到了!”
兩人跟著張桑榆跳下公交車,發(fā)現(xiàn)玉米儼然長得像一棵樹,粗壯扎實。玉米地的中間被踩出一條捷徑,不少玉米葉和稈子草草地堆在捷徑上,還有幾個清晰可見的泥腳印。
張桑榆在前頭開路,兩人尾隨其后,三人像穿梭過列隊的黃金戰(zhàn)士似的,行過玉米地。
夏以芙和林雨佳都是生長在城市里的孩子,她們的童年,也和所有城市里的孩子一樣,都少去那么點田野間的趣味,所以,此刻的她們是新奇地瞪圓眼睛的。
張桑榆一路上沒怎么說話。
在初中的班上總有那么幾個沉默的孩子,或許是選擇了順從地承擔些事情,變得像頭耕地的牛,或許是因為剛邁入青春這條河流而煩惱重重,無心言語。
然而,夏以芙覺得張桑榆不屬于任何一種,他有他的步調,羞澀和熱情交替,總給人驚喜。
夏以芙拾了根玉米稈,行過墻似的玉米叢的時候,用稈子簌簌地拍打著,這簌簌的聲音合著簌剌剌的足音,蕩在玉米地里。嘴里哼唱起《稻香》,林雨佳也輕輕附和著,變成二重唱。
這玉米地的快樂得來不易,就在今早,夏以芙出門的時候跟她媽媽撒了個謊,說是學校組織的課外活動,才得以脫身。
夏以芙的媽媽有嚴厲的一面,而這極高的威嚴換來不少的小謊言,要是誰不會撒個小謊,這生活怕是要少掉不少的樂趣。
樂趣之一,就是眼前這壘得像金字塔似的玉米。這簡單的水煮玉米,甜香軟糯,撲撲地蒸騰著白氣兒。
張桑榆家的屋子是兩層的自建房,地板和墻壁還是水泥坯子,長板凳和四方桌,還有煤餅爐子,這玉米就是張桑榆用煤餅爐子給煮熟的。
臨走站在空地的時候,張桑榆的媽媽從二樓曬出條薄棉被來,揚著蝴蝶似的藤鞭拍,一邊托托地拍著,一邊跟夏以芙和林雨佳告別。
“小同學,下次再來啊,桑榆,你送送人家啊?!?/p>
稱呼前加上個小字,總像受到了疼惜似的。
夏以芙仰著頭能看到笑皺的一張圓臉,樸素而溫情。
返回去的路上,天落了場暴雨,進了家門,已經變成一只落湯雞。
“芙芙啊,趕緊去沖個澡,別著涼了啊。這天是落暴雨的季節(jié)了,隨身帶個雨衣,喏,把這雨衣裝包里,別忘了啊。”
一件疊得像豆腐塊似的雨衣躺在茶幾上,這是爸爸從海軍部隊帶給她的禮物,夏以芙記得上面有凸起的海軍標志。
夏以芙的爸爸是海軍,一年也回不來幾次,在不多的回憶里,爸爸身上總有海的味道,笑起來的時候鼻子兩邊有深深的紋路,法令紋也變成了笑的紋路,有愛在里面迂回潛伏。她坐在爸爸的肩頭望大海,把藍色的大海裝進眼睛里,把海味的爸爸裝進心里。
夏以芙不自覺地笑了笑,進浴室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