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淺藍(lán)紙鳶

一

藍(lán)琳琳十八歲時，擁有了一個甜蜜的秘密。

像是一滴清澈水滴忽然落入心湖，激起一圈兒又一圈兒微微的漣漪，于沁涼空氣中，蕩起無聲的回響。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仿佛還是昨天一般。傍晚，茵茵草地，藍(lán)天白云。琳琳坐在草地上，看幾個女孩子在學(xué)校的草地上放一只淺藍(lán)色的風(fēng)箏。風(fēng)箏輕輕巧巧地滑入藍(lán)天，氣流平穩(wěn)地托住它，高高飛翔在白云間。琳琳仰頭看見那風(fēng)箏越飛越高，像是繪在白云上的精致貼紙一般，琳琳覺得很快樂。

琳琳就是在這時，聽到那個聲音的。

校廣播站傳來的聲音，渾厚、低沉，融進(jìn)了那溫暖得要使人落淚的夕陽，照到琳琳臉上。琳琳望著遠(yuǎn)遠(yuǎn)青銅色靜靜的岳麓山，聽那聲音遙遙地飛向青山，忽然覺得茫然、惘然，而又憮然。

那個聲音緩緩講述了一個美麗而憂傷的愛情故事。琳琳靜靜聽著，眼里便漸漸含滿了淚。她忽然覺得聽著那聲音，莫名的溫暖和安心，幾乎要睡著了。

想起冰心的一句話：“雨后的青山，像淚洗過的良心?！笔遣皇强捱^以后，一切就又能重歸清澈與美好，就像雨后的青山般清朗？

故事徐徐地結(jié)束了，琳琳還沉浸在那個憂傷的結(jié)局里。忽然聽到廣播里流瀉出《冬季戀歌》的主題曲《從開始到現(xiàn)在》，那是她所喜歡的干凈純粹的愛情，冰雪一樣潔凈清涼。末了，歌里詠嘆調(diào)般的女聲低徊：“你真的忘得了你的初戀情人嗎？假如有一天，你遇到了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真的就是他嗎？還有可能嗎？這是命運的寬容，還是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

這是命運的寬容，還是另一次不懷好意的玩笑？

那個初夏，琳琳剛好讀大一。

二

琳琳漸漸喜歡一個人漫步，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香樟樹是這個城市最常見的樹，甚至這個城市的市樹就是香樟樹。下過雨后，樹葉被濯得越發(fā)青碧可愛，那種微微卻馥郁的清香卻在雨后濕潤沁涼的空氣里飛遍整個校園的上空。

在這樣霧似的清香里，琳琳獨自走著。傍晚，踏著長長的影子，聽那廣播里傳來的已是極為熟悉的聲音，從頭頂?shù)臉淙~上不斷滴下來晶瑩剔透的水珠。

有時，抬起頭來，看那溫暖的夕陽，不經(jīng)意間已鍍紅天邊的一線晚霞。周圍是年輕活潑的面孔，鮮明的衣著，喧鬧的聲音?？闪樟招睦飬s是一派寧靜，潔白清新。

她只聽得到那個聲音。

一字一句，落到她心里，仿佛就在瞬間，心便像荷花一樣綻開了。

那個聲音，在傍晚放學(xué)的路上，常常講的是一個個動人的故事。琳琳想起看書時看到希臘人形容愛琴海是醇厚的酒一般的顏色，忽然覺得這個比喻也極適合來形容那個聲音，那真的是酒一般醇厚的聲音。

擁有這樣聲音的，會是怎樣一個男生？

往往，這種想法，只在心頭一閃而逝了。琳琳常抬頭去看那高高立著的黑色廣播，莫名地覺得溫柔的親切。她只是愛極了那個聲音，覺得那就是那個聲音幻化出來的。沒人的時候，她會靜靜望著那個高高的喇叭發(fā)呆，然后微笑。

那真的是極快樂的日子，那個聲音，仿佛就是一縷溫和的陽光，靜悄悄地暖在心底，無人知曉。

遠(yuǎn)處青山，藍(lán)色紙鳶悠悠升起。

大一，懵懂、天真、純凈的大一時光，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度過了。回想起來，卻是一生中的好日子。

三

深秋的時候，金黃的落葉瑟瑟滿了校園，秋日明凈的藍(lán)天。大二的生活也開始了，這時，廣播站開始招新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琳琳正靠著大樹仰望那樹葉縫隙里一雙雙藍(lán)色眸子般的天空，忽然心止不住狂跳起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真的很想很想知道，擁有這個聲音的主人，會是怎樣的模樣？

在寢室里，室友笑著攬著她的肩說，當(dāng)然要去試一試啊，你有那么好聽的聲音。

于是便去了。錄音室里，看到一個男生在那里調(diào)音。聽到那聲音，琳琳的心怦然而動，是他！

他取下耳機，站起身，轉(zhuǎn)過頭，微微一笑——天！多么清秀的一張臉。琳琳只覺得自己一陣恍惚，幾乎以為是在夢中。

那個男孩溫和地開口說話，琳琳一句話也沒聽清楚，只覺得陽光異常的明媚，空氣里仿佛開滿了一大朵一大朵的梔子花。

忘了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她微微低著頭，輕聲念起紙上的文字。陽光靜靜地籠罩在她橘黃色的毛衣上，青春洋溢，玲瓏剔透的臉，是青春才有的清靈。

琳琳被錄取了。

她在進(jìn)廣播站的第一天，發(fā)現(xiàn)站長換了一個女生，清秀男生已經(jīng)不在——他已經(jīng)大三，開始要實習(xí)找工作了。

琳琳有些失望，又有些惆悵。

不過她卻愛上了廣播，每天戴上耳機，聽自己的聲音猶如清澈水滴般滴落，是件太快樂的事情。

夕陽的光芒照進(jìn)錄音室，金色細(xì)小的灰塵在空氣中沉浮不止。她總是莞爾一笑，想起不久以前，他在錄音室里安靜的錄音，而她在香樟樹下仰望在藍(lán)天白云間穿梭的淺藍(lán)風(fēng)箏，心中一派平和喜樂。

她常常借他留在錄音室里的帶子拿回去，放在錄音室里一遍遍聽。聽了一遍，又聽一遍。

漸漸也能聽到他的消息，他已是校園風(fēng)云人物，打得一手好球，人長得帥，還是一個才子，自然受女孩子追捧?？墒?，他仍然一直沒有女朋友。

知道這一點，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忽然會又寧靜又溫柔，一如從前。

她覺得這樣很好，仿佛什么也沒改變，她只需靜靜地?fù)碛兴穆曇艟蛪蛄恕?/p>

長發(fā)如云、藍(lán)衣白裙的女孩子，眉目間透出清靈秀逸的書卷氣，自然也少不了追求者，可她總是婉言謝絕。

又一個初夏過去，她看見學(xué)校的光榮榜，他的名字，下面還有很多光環(huán)閃閃的榮譽介紹。他快畢業(yè)了，已經(jīng)保送北京一所名校讀研究生。

琳琳獨自在那榜前站了很久，看那張清秀的臉上淺淺的笑意。

她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夏鵬，岳陽人。她知道岳陽，長沙北面的一座城市，那里有八百里洞庭，白銀盤里一青螺的君山，憂樂情懷的千古名樓岳陽樓。因為他，忽然覺得那個城市也無比生動和親切，盡管自己從來沒有去過。

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大二便快結(jié)束了。抱著書匆匆走在路上，踏著滿地陽光，忽然抬頭，看見金黃色的美麗落葉蝴蝶般在干爽潔凈的空氣中翩翩而舞。

忽然覺得寂寞。

那個聲音，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到了。

四

七月，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離校的日子。

她在廣播站里慢慢地念著一張張寫滿祝福的紙條，放著一首首微帶憂傷卻干凈清新的校園民謠。偶爾，她會想起他。

他也要走了。他是否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子，在大學(xué)里，這么默默地，安靜地，喜歡過他？

曾經(jīng)也去過他的宿舍，看見他笑得青春張揚，穿著白色的運動服，從籃球場打球回來，身上，灑滿了陽光，光芒耀眼。她只是在香樟樹后面悄悄地看，想上去說話，卻又不敢，靜靜地望著他走進(jìn)了宿舍，然后自己也靜靜轉(zhuǎn)身離去。

曾經(jīng)告訴室友，女生們驚呼，怎么還有這樣的故事？現(xiàn)在的愛情，好像速食快餐，怎么還會這么安靜這么舒緩？她們出主意，讓她去接近那個男生。她微微地笑，然后搖頭。她希望是自然的契機，有天然的緣分，而不是特意的安排，她相信緣分。

不是沒有設(shè)想過很多相遇的場景，靜靜地，在風(fēng)景如畫的校園里，因某個契機，忽然碰見，那時，她就能微微仰起頭，輕輕地說一聲：“哦，你也在這里嗎？”

這種契機太少太少，直到他畢業(yè)，她也沒在校園里碰見過他。

她常常夢到剛進(jìn)大學(xué)的那一天，傍晚，音樂聲起，她忽然心中一震——那個無數(shù)次在心底響起的聲音，終于真實地響起了，那么親切，那么醇厚——一時間，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要流淚的沖動。

大二下學(xué)期，忽然流行織毛圍巾給所愛的人。她也偷偷織了一條，用那種駝色的毛線，靜靜地一針一線，像是要把許多要說的話都織進(jìn)圍巾里。

毛圍巾織好了，她把纖纖十指輕輕插進(jìn)圍巾里，柔軟溫暖。想象著把這圍巾系在他頸上，再想想便紅了臉，于是不敢多想，把毛圍巾細(xì)細(xì)卷起來，收在一個干燥潔凈的角落。

像藏起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五

這天，忽然下起了雨。雨洗后的清朗，讓她忽然懷念起自己出生成長的那座城市。

淅瀝的雨聲中，她輕輕地念起一個個的故事，那里跳躍著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心情。

忽然，手指微微一顫，那清秀有力的字跡，那熟悉的名字，她在心里默默念了千百次，融入少女所有甜蜜心事的名字。這次，他講了一個自己的故事。

他說在他大三的時候，廣播站招新，招進(jìn)了一個眉目清純得有如春天里一處寂靜風(fēng)景的女孩。他聽著那個女孩的聲音，聽著她的詮釋，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只是很少機會碰見那個女孩。在校園里，偶爾會看見那清靈的眉眼。她是這么美好的女孩子，理應(yīng)有很好的男孩站在她身邊，好好的保護(hù)她。可他看看自己，自慚形穢。

于是，他開始越發(fā)努力，拿獎學(xué)金、做兼職工作，盡量多方位鍛煉自己的能力，決心直到有一天，當(dāng)他成為真正強有力的人時，他會勇敢的找到她，告訴她，我一直都在這里，等你。

應(yīng)該說他成功了，而這時，他也面臨著別離。一所名校，曾經(jīng)是自己魂牽夢繞的名校，向自己伸出了橄欖枝，可是，那時，心里忽然浮現(xiàn)一個美麗的影子。

他決定留下來，讀本校的研究生。同時，向她表白。

她一字一句地念著，聲音輕柔平穩(wěn)，而明凈的眸中，卻已含滿淚水。

一時間，時光倒流，恍又回到最初。

你，也在這里吧？

在的，我一直都在。

寢室里，怔怔地坐了半晌，她忽然跑到衣柜前，急急尋出那條圍巾，把臉，輕輕貼了上去。

淚流滿面。

想起齊豫的一首歌：和你擦肩而過的遺忘，是一生的驚濤駭浪。幸好，他們不用擦肩而過。這讓人意想不到的青春，給了人多少美麗的驚喜……

她決定明天就將這圍巾親手送給他，連帶祝福，和隱藏了多年的少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