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畫室的門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總有幾個隱秘的想法，像眼角的淚痣和肋下的胎記一樣，在看不見的地方，陪著你長大。

小時候，鄰居家有兩位哥哥，小哥哥開朗熱情，而大哥哥卻寡言沉默，每每遇到冷冷的他，就想繞著跑開，害怕！可大哥哥是個有才華的人，畫畫好，鄰居伯伯專門將家里的儲藏室改成畫室，供他鉆研畫技。

畫室??！這個詞傳到一家人擠住一間屋的小孩耳中，被自動翻譯成“天堂”，真想去“天堂”看一看！有機會去伯伯家時，人雖規(guī)矩地站在門口，眼睛卻“不規(guī)矩”地起勁往那間小畫室里擠，可大哥哥不喜歡被打擾，畫室的門總關(guān)得緊緊的，透過門縫傳出唯一的訊息：“天堂”是黑咕隆咚的！

于是，推開畫室的門，成為埋藏在心底的小心愿。

待到讀高中時，與同學合租一室的大姐，在師大藝術(shù)系當人體模特，有天，陪同學去找她，披著衣服走出來的大姐身后，就是敞開門的畫室：很多陽光，很多畫架，很多張畫紙上有很多個大姐，哦！原來亮“天堂”是這樣的……

向往也好，失望也好，始終在畫室之外兜轉(zhuǎn)著心思。據(jù)說，對于畫家來說，畫室是一個秘密基地，從筆到油，到處理畫布的特殊方法都是不能夠與外人道的。還好，有書的存在，那些書牽起我的手，不由分說地去推開畫室的門。

當年買下熱·拉波特的《畫布上的淚滴》，是奔著“畢加索女友的回憶錄”去的，沒想到順藤摸到的瓜卻是難得一見的大畫家工作室：“幾扇天窗，引進了戶外的陽光……幾乎沒有什么家具……地面上嵌有大小不一、光澤已褪的花磚……”畢加索的生活，竟是如此簡樸！

畢加索告訴拉波特，他從年輕時就暗暗發(fā)誓，不去貪圖顯赫，要樂于貧賤：“被人們看作為‘漂亮’的東西，其實一經(jīng)看穿，卻往往是最為可拍的形象”。不過，對于像畢加索而言，他的畫室其實有“天”那么大，若想畫，處處皆為畫布：畢加索曾用藍色圓珠筆，在拉波特的膝蓋上畫上人臉，這樣她每走一步，膝蓋上的臉也隨之變動——畫家的創(chuàng)作怎會僅拘泥于畫室。

無論怎樣簡樸，畢加索的畫室都不會比賈科梅蒂的雕塑室更寒酸，后者曾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在巴黎的窮街區(qū)租下一間洞穴般的工作室，沒有自來水，衛(wèi)生間在外面院子。賈科梅蒂曾以作家讓·熱內(nèi)為模特創(chuàng)作多幅作品，他們之間相互激發(fā)的精神探索和交流，被熱內(nèi)整理成書——《賈科梅蒂的畫室》。

但讓·熱內(nèi)顯然不同于拉波特，他深入探討的是藝術(shù)所能抵達的存在的真相，至于畫室，在他的筆墨之外悄無聲息地存在著，僅用幾處閑筆提及：“他最近這些天用的調(diào)色板放在幾個舊汽油瓶之間，好像不同的灰色組成的泥水洼”，“臥室漏雨。賈科梅蒂絕望了，他接受了方瓷磚，最漂亮也最廉價。他說，除了這里他將永遠不會再有其他的住處。如果可能，他想讓這畫室和臥室更樸素些”。

曾有人問賈科梅蒂：“什么是你的雕塑室”時，他回答：“一雙小小的行著的腳”。有什么樣的工作室，就會創(chuàng)作出什么樣的作品。多年苦修般的樸素生活，讓賈科梅蒂將他雕塑的人像，從形式與內(nèi)容都濃縮到人類最基本的存在狀態(tài)：如魅影般的長瘦人物，身形仿佛隨時會解體，這些既“丑”又“怪”的金屬圣靈為賈科梅蒂贏得現(xiàn)代雕塑史上“男子新殉的創(chuàng)始人”的美譽。

英國藝術(shù)評論家馬丁·蓋福特認為：畫家的工作室就是光線的劇場，古希臘語“劇場”指的是“觀看的地方”，而畫室就是一個讓畫家觀察所畫對象的房間。歷史上畫室的發(fā)展、改進都與光線的采集有關(guān)，因此窗戶都是高高大大的，朝北（也有例外，梵高的黃屋子畫室是朝南的，所以他后來瘋了），因為從北面照進來的光線最穩(wěn)定，明亮度最可靠，畫家對光線的依賴，就像航海家依賴天氣狀況，木匠依賴木材一樣，因為光線決定畫面，蓋福特由此得出結(jié)論：任何畫家的工作室，都更像是手術(shù)室的劇場。

蓋福特曾為當代最偉大的表現(xiàn)派畫家弗洛伊德做過模特，前后共去過他的畫室40次，在其后創(chuàng)作出的《藍圍巾男人》一書中，蓋福特還原了一幅畫誕生的真實場景。在他看來，弗洛伊德的畫室是“最混亂無序”的：山一樣堆積的顏料管，門框、地板、墻上都是顏料積垢，角落里堆放著廢布——在那里呆久了，人們會慢慢陷入無聊和厭倦的情景里，或者徘徊在冥想的迷宮里，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弗洛伊德筆下的裸體模特都是處于神經(jīng)質(zhì)和歇斯底里狀態(tài)……

美國作家特雷西·雪佛蘭的小說《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讓我對打掃畫室的工作，心生向往：當一名女傭，擦拭地板、墻壁、家具，最后才動手撣去畫架上的灰塵，這時可以悄悄看一眼畫的內(nèi)容，把這當成是對自己勞作的獎賞，尤其當畫家是荷蘭黃金時代巨匠維梅爾時，這獎賞更是無價；當一名女傭，還有機會為畫家研磨顏料：赭紅、鉛白、銀鉛黃、群青、深湖紅，這些顏料會演奏于畫家的畫作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當一名女傭，就有機會做畫家的模特，就有可能名流千古……

幾年前，父親同事的女兒來家里做客，忽然提起當年鄰居伯伯家的大哥哥，他們竟然是很要好的同學：“他曾跟我說過：鄰居家的小妹妹很可愛，白白胖胖的，睫毛長長的，說一直想畫你，可惜沒機會……”

原來，真實世界中畫室的門，輕輕推一下就會開，原來，走入一幅畫中，并不需要跨越幾百年的時光，原來——唉，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