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陶之戀

“戊己本是命，萬物土中生。本來是瓦器，費了多少心?！边@簡單的四句話，不是寫在書冊上，而是刻在一件不起眼的陶器上，而這件刻了字的陶器，不是陳列在博物館里，而是擱放在普通的農(nóng)家。

大塊頭的水缸、酒壇，小巧玲瓏的茶壺、手爐，普通人家的泡菜壇子，歸元寺昌明法師的師父用過的托缽，甚至戰(zhàn)國時期的三足陶壺……楚陶收藏者程遠斌160平方米的家，就是一個楚陶的世界，陽臺、廚房、衛(wèi)生間，一切能利用的空間里，皆是壇壇罐罐。這樣的場所，也最適合她的“族群”——楚陶“生存”，因為楚陶本來就是為滿足普通人家生活和生產(chǎn)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20世紀90年代之后，隨著科技的進步，社會的發(fā)展，陶器逐漸退出人們的生活舞臺，窯廠紛紛倒閉，藝人相繼散失、技藝普遍失傳。楚陶的命運，亦是如此。也正因如此，那些一直堅持，至今與土與陶共同生活，試圖不讓楚陶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的人，才更值得我們去找尋，他們與楚陶的不解情緣，也更值得我們去記錄。

陶之緣

1998年，剛大學畢業(yè)的孫志軍，騎著自行車在荊州城的周邊尋找還在冒煙的煙囪，在走到北邊的草市村附近時，他有了意外的收獲?！拔疫h遠看到一個煙囪，在城市的邊緣，還冒著煙，因為那個煙囪很小，我就斷定它不是磚瓦廠，那可能就是一個規(guī)模極小的窯廠，因為這種小窯廠才有機會去做陶。”他說。

孫志軍是荊州本地人，監(jiān)利師范美術專業(yè)畢業(yè)，他與陶土的緣分，是從在監(jiān)利師范學院讀書開始的?！澳菚r，每個學期都會有一個月的時間去旅行、寫生，這種移動的生活讓我對原生態(tài)的東西特別有感覺。泥土，河流，老磚，石板，我都很喜歡，渴望一種休閑、靈性、自由的生活狀態(tài)。當時美院有個陶藝興趣班，每次經(jīng)過他們的陶藝工作室，就覺得很神奇，里面有土，有窯，有拉胚機，有各種燒陶的設備，當時我就想進去玩玩泥巴，看看那些機器是怎么運轉的，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借口，沒能實現(xiàn)我的愿望?！?/p>

雖然沒能在陶藝班學習，但是孫志軍對陶土的渴望沒有停止，他開始尋找各種有關制陶的書籍、資料，開始對一些地區(qū)燒陶的風俗、技藝有所了解，還試圖模擬原始人燒陶的方式去親手燒陶?！爱敃r還沒有網(wǎng)絡購物這個概念，我就自己在家里做一些粗制感覺的陶，拉胚機也是我自己做的，花了很長時間去研究?！?/p>

在自己燒陶的過程中，孫志軍也在進行深入的學習和考察，了解了各個不同地區(qū)對陶的認識和看法，喀什土陶、龍山黑陶、陜西印陶、江西景德鎮(zhèn)陶瓷等，這些關于陶的元素不斷充實豐富著他的大腦。

他發(fā)現(xiàn)，相較于那些陽春白雪、供人賞玩的官窯陶瓷，湖北楚陶就是粗壯憨實的下里巴人，胎體、釉水、紋飾、造型樸素、厚重，隨便拎一只中等形制的陶罐，人也會感到吃力。作為尋常百姓家的生活用具，第一個要求就是經(jīng)久耐用，楚陶最大的特點也在于此，摸一摸器物的內外壁，能明顯感受它的厚實與笨重。

最早體現(xiàn)湖北楚陶卓越技藝和藝術熱情的，是屈家?guī)X遺址出土的彩陶，它薄如蛋殼。石家?guī)X出土的大量形象生動的雞、羊、豬、狗、人等陶藝作品，同樣全國罕見。另外，漢川馬口窯、麻城蔡家山窯、蘄春李窯、京山雁門窯等，均不乏陶藝精品。

“我慢慢發(fā)現(xiàn)，陶對人類文明就是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會對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產(chǎn)生影響，還有助于對文化的理解，綜合性很強，地域性也很強。我想知道在楚國這個地域，陶器制品的發(fā)展和制作情況，于是，我開始在荊州本土尋找，那些殘存的還在做陶的人”。

“磚瓦廠荒廢之后，原有的人員可能去做一些嘗試性的工作，結果證明我的判斷是很準確的，我順著這個冒煙的煙囪，找到夏于谷老人的家，還有他做陶的廠房。” 兩座小土窯， 一只不太高的煙囪，三排破舊的紅色磚瓦房， 路邊及草叢散落著殘破的陶片，這就是夏于谷做陶的地方，位于湖北省荊州市近郊，距楚紀南故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都城）不遠的草市村。

孫志軍與夏于谷因陶而結識，而夏于谷堅持制陶的故事，也給了孫志軍不一樣的啟示。

陶之憶

1938年，夏于谷生于四川涪陵一個制陶世家，爺爺以制作灰陶、青瓦為主，父親以做日用陶為主。從小，夏于谷就生活在制作壇壇罐罐的泥土之中，玩泥，在他的記憶中，不僅是一項娛樂活動，更是一種謀生的手段。14歲時，小學還沒畢業(yè)，他就開始有意識地學習這種技藝，用腳踏著轆轤車盤，雙手在旋轉的陶泥上拉胚，一圈又一圈。“不能偷懶啊，家里還指望我多做幾個榨菜壇子，扛到街上換油鹽呢?！?5歲的夏于谷回憶自己學做陶器的過程。

“做土陶是門細致活，全憑眼力和手力，弄不好就會出廢品。而且土陶的制作過程是在沒有任何圖紙和模板的情況下，完全靠手感和經(jīng)驗捏制出來，這更需要功夫。還有燒窯時，不僅要禁得住高溫的炙烤，還要仔細觀察，掌握火候十分重要?！毕挠诠瓤偨Y道。

憑借一身制陶的技藝，1976年，他被彼時的紀南公社陶器廠聘請到荊州，開始了他在荊州制陶的生涯，直到現(xiàn)在，仍未停止。

“這里以前是一家一戶的小陶器廠，弄一個窯，燒紅火，就可以做茶壺、火籃子、花盆等器皿了，后來搞農(nóng)業(yè)學大寨，紀南公社把一個個小的陶器廠合并起來，成立了規(guī)模比較大的紀南公社陶器廠，不再做茶壺，做起了體積較大的水缸、水罐。那時有運料加工、制胚、燒成三個大的車間，占地面積12畝，有100多名工人，大家分工很明確，有過一段輝煌的日子?！毕挠诠然貞洝?/p>

他們使用的土窯，俗稱“包子窯”，以燒紅陶為主，這種土窯在當?shù)匾呀?jīng)很少見了。據(jù)說，該處窯址有近200年的歷史，其間幾毀幾建。過去燒過香臺、蠟燭臺、茶壺、油鹽罐、水缸等，后來以花盆、花缽、鍋灰“壇子”為主。

不僅干技術活，人手緊缺的時候，夏于谷還跑過“市場”，“廠里要投產(chǎn)，原料還沒有到位，我就自己到山西大同去進料，那是我第一次去北方，感覺很熱，7月份去的。后來對方?jīng)]發(fā)貨，我就又到其他地方找”。

在跑“市場”的同時，夏于谷意識到，陶器廠不能僅僅生產(chǎn)水缸，要想養(yǎng)活廠里這么多工人，必須生產(chǎn)需求更多的其他陶器。他發(fā)現(xiàn)，炒板栗、炒瓜子的商販逐漸多起來，他們使用的鐵鍋盔的內膽，可以用陶器來做，于是，陶器廠生產(chǎn)的鐵鍋盔內膽，出現(xiàn)了供不應求的情景?！吧钲?、廣州、上海、北京、海南，都從我們這買壇子，一年生產(chǎn)1000多個，一個壇子要4個人做，包括挖土、拉胚、燒陶、冷卻等工序，每個車間需要二三十個人，沒有沒活干的時候，而且每年廠里不差職工一分錢。”

但是，好景不長，1990年，陶器廠被兼并后衰落，工人們紛紛另謀出路，只有夏于谷、劉克清、任文德、李明才等9個人沒有走，他們靠手工制作日用陶器為生，之后，相繼有人放棄，但夏于谷仍然守著廢舊的土窯和破敗的廠房。

陶器廠倒閉后，廠里給了夏于谷夫婦2萬塊錢，算是買斷，沒有退休金，也沒有保險金，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過上了自謀生路的生活，雖說是自謀生路，可是夏于谷已經(jīng)把自己的生活限定在陶土的范圍之內了，“做別的不會，也不舍得離開這些壇壇罐罐，所以就一直在這里做鐵鍋盔的內膽，也算是有訂單的生意了，公安縣一個小商戶，我們?yōu)樗隽?年的內膽，兩個人一年只能做幾百個?！?/p>

陶之情

湖北陶瓷多年來一直采用手拉坯，生產(chǎn)出來的器件往往生動地反映出制作工匠的心情和偏好，程遠斌這樣解釋其原因，“湖北諸窯的制陶組織結構相對松散：通常從最開始的拉泥、拉柸等簡單工藝，到后來的施釉、燒窯等復雜程序都由一位工匠完成，偶爾想提高某一工序質量會臨時請求高手幫忙。較為細致的分工也只是出現(xiàn)在公私合營和國營陶器廠盛行的那段時間內”。這一解釋和說法，正好在夏于谷的身上得以體現(xiàn)，他對陶器的情感和心思，不比古代的楚人遜色。

“好的陶土，初嘗是酸味，咀嚼之后會有些辣味，最后還能回味出些許的甜味?！毕挠诠日f，在當時那個科技不發(fā)達的時代，陶土的好壞要通過品嘗來確認。他現(xiàn)在每做一件陶器，從認土、取土、嘗土，到拉坯、造型、雕刻，最后上色、上釉、燒制成陶，每道工序他都親手完成。

“陶有灰陶和紅陶之分，現(xiàn)在很多出土的文物器皿以灰陶為主，灰陶利于保存正是得益于它不易風化的特點?！睆漠?shù)爻鐾恋某奈镏校挠诠日业搅遂`感，并在堅持做日用陶的同時，開始嘗試做工藝陶。“我在荊州博物館看到很多出土的楚國器皿，有鼎，有缶，形狀工藝很好，還有很多青銅器的造型，我想用陶去表現(xiàn)他們。”

2004年春天，夏于谷燒出了仿古陶鼎、陶豆、陶壺、陶鬲等。直徑15至50厘米的陶鬲，古樸、莊重、簡潔，體現(xiàn)出楚陶的特色和意味。輕敲邊沿，耳邊回蕩清悠響聲，恍若置身莊子“鼓盆而歌”的意境中。當?shù)厝核囸^看中了他的陶鬲，訂做了兩套共16件，并配樂演奏成功。

仿造楚國出土的陶器、青銅器皿，夏于谷做出的陶器吸引著愛好收藏的人前來購買，即使不買，看著他們稱贊的表情，他也能感覺到另一種的成就感?！皼]有數(shù)過賣出多少件了，保證一年做兩窯，大小共200多件，賣得差不多了，就再做，我從來不謊價，只是賺點手工錢，一個大件要幾天才能完成，小件陶器，一天也才能做一個到兩個，完全靠手工完成，我這輩子的生活都是靠做陶維持的?！?/p>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大，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他再像以前那樣拼命干了，“我現(xiàn)在的身體不是很好，一直都在調養(yǎng)，天氣好的時候才能做陶。老了，做不動了，徒弟才來，還不怎么會做，至少要一年以后才能上手?！毕挠诠日f。

說到收徒弟的事情，夏于谷眉頭緊鎖，一臉無奈。隨著現(xiàn)代制陶業(yè)發(fā)展，他這種土作坊式的制陶方式并不為人看重，這一拙樸的手工藝也已幾近失傳?！艾F(xiàn)在年輕人都想著打工賺錢，整天和機器打交道，不愿意也看不上我們這些純手工的技藝了，更別說來學了?！彼f，但是，今年6月份來的19歲青年呂飛，似乎讓夏于谷看到了希望。

“我爸讓我學的，他是搞收藏的，很喜歡夏老師制陶的手藝，就讓我來學。就是沒人學才學呢，感覺還可以，比打工好，因為我不想給別人做，想自己開店，看市場需求，以后什么賺錢就做什么。”呂飛說?！斑@孩子考慮的比較遠，以后沒有人做陶器了，他的生意就好做了?！毕挠诠日f。

以前來學徒的幾個人，夏于谷覺得他們不像做這件事情的人，學了幾天就不學了，而呂飛來的第一天，夏于谷教他裝窯，第二天是燒窯，“燒窯那天，我們這里達到36.5度的高溫，人站在外面都嫌熱，別說去土窯燒窯了，那是很難忍受的。通過那天他的燒窯表現(xiàn)，我覺得他通過了，可以承受燒窯的高溫，就說明他能吃苦，是干這個的料?！毕挠诠日f。

陶之傳承

北京路，沙市最為繁華的地段，在中段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名叫“默陶繪”的陶藝咖啡館。800多個平方，一扇明澈透亮的玻璃門，依窗而掛的蘆葦窗簾，簾下的楓，屋內有綠蘿，有水仙，隨意散放在墻角、書柜，左側的陶藝展示柜，各種個性化的原創(chuàng)陶器擺放其中，室內不乏幾件仿楚國青銅器皿的陶器，它們就出自夏于谷之手。走進一間畫室，一座灰陶鼎靜立在正中央，兩邊掛著各種陶器圖片，從古到今，向人們述說著陶藝的歷史。

默者，靜也，是很多人到這里的感受?！耙荤P、一棒，一錘、一刻刀而已，主人說，作為初學者，最好從捏塑開始?！边@是一位網(wǎng)友在默陶繪制陶坊的最初體驗。這里有個開放式的陶吧，每個來到這里的人都可以自己動手做陶瓷，或用手捏、或用拉胚機拉坯，或等待陶器的出爐，“每一件陶器都是土、水、火三者的交融，還帶著某種旋騰翻滾的靈性，最后合成一體，讓我們感受著‘三分人工，七分天成’的玄妙。我希望我的陶藝室可以給大家?guī)砼c泥土親密接觸的快感?！蹦绽L創(chuàng)辦人孫志軍說。

漢川馬口陶瓷廠曾是湖北省陶器制造業(yè)規(guī)模較大的工廠之一，上世紀50年代有七八百號工人，由36家龍窯和108家作坊合并而成，蓮子缸、醬油缸、八仙壇、菜缽等陶器風靡襄樊、老河口、荊州乃至下江。那些陶器，順著漢江和長江，一路向東。在江西，馬口陶可以用來換景德鎮(zhèn)的瓷器。

作為湖北人，孫志軍當然知道馬口窯出產(chǎn)的馬口陶，但是幾年前看到的一段文字，讓孫志軍記憶深刻，“行走在老廠房，從原料車間，到成型、燒成車間，到處是垃圾、灰塵，更多的是陶片和半成品。那些推板窯、成型工作臺，像停尸房，讓人感到時間的無情。模具臺上還保留著匠人最后的工作狀態(tài)，各式各樣壇壇罐罐、酒瓶子的石膏模具，上面落滿了灰塵。”2011年再次拜訪夏于谷時，他又想到了這段文字。

“自1998年拜訪完夏老師，我們很多年都沒有聯(lián)系，直到2011年我要做這個陶藝館的時候，我又想到了他，就去原來的地方找他，沒想到他還在那個地方做那些事情，守著他那些有些破舊的陶器。我覺得很不容易，當時印象非常深刻，窯房破敗了很多，以前還能看到相對完整的廠房，但是這一次去，屋頂不僅漏雨，還開始垮塌，而周圍已經(jīng)新起了很多高樓。當時我就覺得很可惜，我邀請夏老師來做我們的顧問，我們很窮，沒有錢給他，但是他還是答應了，幫我們燒制了很多陶器。我也希望能給他一個空間，嘗試做一些小件的陶藝制品?！?/p>

然而，夏于谷最終還是回到了屬于他自己的窯房，“可能他覺得自己更適合做那些傳統(tǒng)的用粗柴窯燒制的陶器，這也更符合他的需求，因為他要生存，要有生活來源，我很理解。做這個很艱難的，以陶藝作為生存方式，在全國能夠做下來的不多?！?孫志軍說。

真正的楚陶，在博物館里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是在民間，孫志軍一直都這么認為，他現(xiàn)在想做的事情，不僅僅是去尋找那些在荊楚大地依舊做著陶器的人，而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喚起人們對泥土、對陶器更多的興趣。

“數(shù)千年歷史的陶器上攜刻著數(shù)千年的工藝和文化，在黑泥與紅泥的交融之間，在釉盤和泥土的摩捏之間，我們都能細心地感受到一種歷史的回歸，在這里找到我們祖先生活的痕跡，找到我們文化之根。”孫志軍曾被這段話感動，也把它記在了心里?！疤帐浅幕钤甲罡镜挠涊d，傳承楚文化，我希望在尋找楚陶這一點上，做出一點嘗試和努力?！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