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上乳腺癌：那些殘缺的哀痛和重綻的美麗

美國影星安吉麗娜·朱莉數(shù)月前昭告天下，因為家族遺傳史及其自身攜帶的乳腺癌、卵巢癌高發(fā)基因，她已預先接受了雙側(cè)乳腺切除手術(shù)。朱莉的壯舉再度引發(fā)了世人對乳腺癌和乳房缺失女性的關(guān)注。

盡管乳腺癌早已成為我國城市婦女第一位高發(fā)惡性腫瘤，普通中國人對它已不感到陌生，但像朱莉那樣，用完全坦然和自信的態(tài)度面對這一疾病，對大多數(shù)中國女性來說，還并非易事。除了死亡的威脅，她們更怕面對第二性征殘缺的哀痛。

女人如果失去乳房，繼而失去的還有可能是什么？首當其沖的可能是愛人、婚姻、家庭……然而，本刊記者歷時兩個多月，深入采訪了多位乳腺癌病患和乳腺?？漆t(yī)生發(fā)現(xiàn)，真實的故事并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只有悲涼。

丫丫：

“我得病，是不聽媽媽話的報應(yīng)吧”

百度百科上說，乳腺癌的高發(fā)年齡為45至55歲。事實上，隨著生活方式的改變，乳腺癌早已不是中老年婦女的專利，它正毫不留情地朝青少年女性侵襲。你可能覺得，如果你不像朱莉那樣有家族遺傳史，乳腺癌就和你沾不上邊。事實上，乳腺癌仍是一種成因不明的病，真實病患當中，有家族遺傳史的僅占5%至10%！丫丫，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這樣“毫無根據(jù)”地中招了。

1989年出生的丫丫今年25歲，很難想象，她已能像聊陳年往事那樣淡然地談起乳腺癌這樣的生死劫。2009年，她被確診罹患乳腺癌時，只有19歲。

丫丫從小父母離異，跟著母親和姥姥生活。盡管缺少父愛，丫丫卻得到了母親、姥姥、舅舅、舅媽的加倍嬌寵，因此成了一個任性叛逆的小女孩。2007年，17歲的丫丫還在上中學，因為馬上要考試，她特別想要一臺學習機。媽媽答應(yīng)第二天下班就帶她去買，可是第二天下午，媽媽偏偏跟客戶談生意，回家晚了。書店關(guān)門了，學習機沒買成，丫丫不聽媽媽的解釋，大發(fā)脾氣，跟媽媽吵了一架就跑到姥姥家去了。她萬沒想到，這是她和媽媽見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媽媽，死于車禍；丫丫，成了“孤兒”。

丫丫沒跟姥姥說過，可她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媽媽的死是她不聽話造成的！這想法令意外喪母的丫丫心情更加沉重。

媽媽去世后不久，丫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發(fā)育的乳房里有一個“小豆?！?，有時候摸得著，有時候摸不著。天真的孩子不知道是病，還覺得“小豆?！蹦芨糁つw來回滾動，很好玩，直到2009年初，“小豆粒”長成了“大肉棗”，才想起去檢查……

丫丫是全家最后一個知道自己得乳腺癌的人，聽說的時候，她“哇”地哭了，心里的第一個想法是：“報應(yīng)吧！這是我不聽話、不懂事的報應(yīng)吧！”

丫丫出生的河北小城，人們結(jié)婚都早，那時，19歲的丫丫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她3歲、談婚論嫁的男朋友，兩人感情很好。第一次去北京看病，男朋友還陪著。第一次化療，丫丫吐得很厲害。男朋友很喜歡吃包子，可丫丫聞不了那個味兒，男朋友就等丫丫睡著了，把I+TzMg53k9HuX85qgfBQzw==涼包子拿到樓道里去吃。從前，兩個小人兒還會為了去哪兒玩、聽誰的而吵嘴，丫丫病了，男朋友對她更加體貼，更加謙讓。可他們的愛情，還是因為這場病遭遇了致命的打擊。

男孩的父母怎么也不同意兒子和一個得乳腺癌的女孩結(jié)婚?！叭思壹依锊煌?，不要耽誤人家。如果是他得這個病，我也不會同意你和他在一起，不要再聯(lián)系了?！崩牙岩策@樣命令丫丫。

盡管兩家大人都反對，丫丫和男朋友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堅持了半年，直到男孩的父母開始給男孩安排相親。男孩拒絕相親，他母親哭得痛徹心扉。丫丫就和男朋友談了一回，電話談的，先是丫丫哭，接著男孩也哭，兩個人沒說話，直哭了半個多小時，手機都快哭沒電了，兩個人才說出：“以后別見面了?！?/p>

手機換號，QQ拉黑，丫丫和男朋友做了分手情侶都該做的事，不再聯(lián)系。

2009年11月，丫丫在切除了左側(cè)1/5乳房之后，完成了全部治療。兩年之間，十幾歲的她，先后失去母親、完整的乳房和愛情。命運，仿佛在一夜之間催逼她長大。

李藍：

“能把化療時間推遲一點嗎？我要漂漂亮亮去和他離婚”

年輕，無家族遺傳史—和丫丫一樣，1983年出生的李藍也不得不面對突如其來的乳腺癌，那是在新婚丈夫和她鬧離婚1年以后。

高挑美貌的李藍是北京某部隊文工團的歌唱演員。2012年3月，她和相戀5年的男友登記結(jié)婚；當年5月，婚禮請柬都發(fā)出去了，丈夫卻告訴她：“婚禮不辦了，我要和你離婚！”原因是，他“愛上了別人”。

其實戀愛期間他就“移情”過多次。限于部隊的工作性質(zhì)，李藍不能經(jīng)常外出，和他經(jīng)常兩地。李藍總想：“只要他不是太過分，我就包容原諒，人心換人心，他早晚有天會被我感動的?！?/p>

父母、朋友，沒有一個人同意李藍和他在一起?？衫钏{就是那種一百個人告訴她“燙”，她也要親手摸一摸的人。新婚兩個月，丈夫執(zhí)意鬧離婚，要面子的李藍覺得再沒法面對部隊同事和親戚朋友。她躲在宿舍里，不吃不喝不見人，哭得昏天黑地，一個月瘦了20斤；他電話、短信，一口一個“別給臉不要臉”。李藍都忍，她想著，他們是軍婚，只要一方不同意就離不成，其實她還等著他回心轉(zhuǎn)意。可是心里的痛，沒有一刻不撕扯著她，這樣撕扯了1年。

2013年5月，部隊體檢，李藍查出乳腺癌，因為太嚴重，無法保乳，左側(cè)乳房要全切。醫(yī)生說，這么大的事，把家屬叫來。她和丈夫，早沒聯(lián)系，強忍著滿心寒涼，李藍推說：“我丈夫工作太忙?！逼鋵嵥睦锏穆曇羰牵哼@下婚姻更保不住了，恐怕一輩子都要單身了。

李藍是獨生女，一個人忍慣了的她知道這次是要命的事，不能再瞞著山東老家的父母。怕年邁的父母來京后承受不住打擊，李藍才將生病的事告訴了平日關(guān)系比較好的一男一女兩個朋友，請求他們來醫(yī)院幫她安撫一下老人。

朋友說，李藍的事可以寫本小說，因為對李藍來說，最不幸和最幸運的事似乎都在那幾天之內(nèi)發(fā)生了。2013年5月8日，癌癥確診；5月10日，父母和兩位朋友來京探望；5月14日，左乳全切手術(shù)—一片灰蒙之中，這個女人的轉(zhuǎn)機在哪里？

2013年5月12日是母親節(jié)，處在人生最低谷的李藍，就在那日意外迎來了真愛的表白。

他，正是那個李藍請來幫助照看父母的男性朋友。那天一早，他給李藍的母親獻上一束百合，又給李藍的病房里擺滿了小綠植：“本不想在這種時候說，可是當聽說你生病了，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我有責任照顧你，并且，我要保護你一輩子。” 李藍感動得哭了，那一刻，浸在冰窟窿里的她太需要這樣的溫暖和關(guān)心了！同時，李藍聽著也像做夢一樣，一個念頭不禁閃過：一個馬上要失去乳房的女人，是個男人都會嫌棄吧？他是不是一時沖動？可是，他后來的行動證明，他真的沒有絲毫嫌棄。

帶著他滿滿的愛意，李藍笑著上了手術(shù)臺。

他的出現(xiàn)，使李藍突然發(fā)現(xiàn)，和丈夫在一起這6年，從未體驗過什么是被愛的感覺。她這才意識到，該放手了。

2013年5月30日，李藍做完全切手術(shù)還沒有拆線，就跟醫(yī)生請了假：“把繃帶打好一點，我要趁化療之前，漂漂亮亮去南京和他辦離婚?！?月3日，李藍化了妝，打扮得靚麗昂揚，完全看不出病態(tài)，堅定地在南京斬斷了和前夫糾纏了1年零3個月、給她造成致命傷害的婚姻。自始至終，李藍沒有告訴前夫自己生病的事。

袁菲：

“生癌，是不想讓你死，讓你活得好一點”

2011年4月，49歲的袁菲在加拿大被確診患乳腺癌。盡管幾年前母親因乳腺癌去世，對這個結(jié)果，袁菲還是難以接受：“我沒有做錯什么事，而且向來與人為善，為什么是我？”

一位年過半百、經(jīng)驗極豐的乳腺?？拼蠓蛘f：“好女人生癌?！币驗楹门送陨韮?yōu)秀，心氣極高，追求完美，對自己和他人都過于苛求；如果期待未被滿足，就極度憤懣、壓抑；因為好強、好面子，好女人又習慣把怨懟的情緒積壓在自己心里……這種心態(tài)最不利于身體健康。

袁菲就是典型的“好女人”。生長于上海的她，年輕時就學業(yè)有成，志向遠大，聰明強干；經(jīng)過不懈奮斗，中年時早已是位成功的律師，并和丈夫一起經(jīng)營一家企業(yè)。夫婦倆在上海和加拿大都安了家。

2010年一整年，袁菲非常忙，因為丈夫的一個決策失誤，企業(yè)經(jīng)歷了一次融資失敗。為了對抗不公平的市場環(huán)境，盡可能地為企業(yè)挽回損失，袁菲每天心力交瘁。生意上的不順也使袁菲將怒氣和怨氣轉(zhuǎn)嫁到了老公身上。原本感情甚篤、默契很深的夫妻倆，在那一年，因為袁菲的“處處看不順眼”，慢慢變得無話可說。

其實，袁菲的老公是位陽光、幽默、務(wù)實、負責的好好先生，對袁菲一直照顧有加，非常尊重。拿到確診報告時，老公正在上海，袁菲打電話告訴他時，年過半百的男人一下就哭了?！拔疫€沒死呢，過段時間才能死呢！”電話里，袁菲還保持著女強人的倔脾氣。

袁菲嘴上強，內(nèi)心其實非常悲涼。瞬間，她想到上有高齡老父，下有還沒成家的一雙兒女，自己的人生還沒有好好過……正值盛年，面臨死亡，萬般不甘，冤情難陳……老公立刻飛到加拿大陪伴袁菲治療。

袁菲本來有一對豐滿堅挺的乳房，這也是她一直引以為豪的地方。現(xiàn)在，在生死抉擇面前，袁菲沒得選，保命，就不能保乳。左乳全切手術(shù)前夜，老公為她拍了照片，保留下她完整的樣子。下了手術(shù)臺，盡管命保住了，但意識到乳房真的不在了，袁菲還是非常遺憾。第一次換藥時，袁菲看到左胸像訂書釘釘?shù)囊粋€長長的鐵鏈條，心揪著疼。那夜，她號啕大哭，覺得自己好可憐。

很長一段時間，袁菲都覺得這一切不是真的，很長一段時間，先生都不敢看袁菲的傷口。左胸，摸上去是一條條的肋骨，袁菲自己尚且害怕，先生不小心碰到，更是心里驚涼。為了幫袁菲調(diào)整心情，轉(zhuǎn)移注意力，丈夫利用手術(shù)之后、化療之前的十幾天時間，帶她到海邊旅行，兩人度過了一段浪漫時光。

夫妻倆試圖化解失去一只乳房給他們的關(guān)系造成的隔膜。袁菲帶著隱隱的自卑，努力練習對鏡大笑，慢慢地，假笑變成了真笑，真能笑出眼淚來。幽默的丈夫也常跟袁菲開玩笑：“成了獨奶大仙了！慶幸，還留了一只給我?！痹诜蚱奚町斨校笔У淖笕槭撬麄儾荒芑乇苡植桓矣|碰的地方，袁菲說，因為兩個人相愛，才能花時間和耐心去等待這個問題慢慢轉(zhuǎn)化。

病，和對病的反思，使袁菲轉(zhuǎn)了性情。從前，她眼光高，要求嚴，對下屬，一件工作沒完成好，全體加班寫總結(jié)；對丈夫，批評不斷，每一個細節(jié)都很挑剔；對孩子，大到升學擇業(yè)，小到作息時間，都喜歡干涉。現(xiàn)在，她想通了：“如果有什么事情人家做得不符合你的標準，不能怪人家，要接受。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別人盡力了，我也不能改變，又何必生氣呢？”

性情的柔順使袁菲和丈夫、孩子的關(guān)系更加和諧。從前，看到丈夫用她不喜歡的起油鍋的方式做飯，袁菲一定會大加指責，現(xiàn)在，她會帶著夸贊的口吻說：“哎呀，你怎么這么會做呀！”丈夫也就笑著回她：“拍馬屁！”

遇到兒子考駕照，擱從前，袁菲一定會給孩子施加壓力：“必須一次考過，否則會很麻煩！”現(xiàn)在，她只是溫柔地鼓勵孩子：“只要你認真努力就可以了，一次不行再考一次，一定要放松?！?/p>

袁菲深深領(lǐng)悟，生氣等于自殺；活著，實在不必和自己、和別人較真兒、較勁；平和、舒服就是最大的幸福。如今，她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了養(yǎng)生上，不再和一切人事兵戎相見：“生癌，是老天爺不想讓你死，想讓你換一種心態(tài)和活法，活得更好一點?！?/p>

劫后重生與幸福重綻

因為乳腺癌，女強人袁菲在知天命之年終于學會了隨順、淡然地生活。乳腺癌，同樣也讓任性的小女孩丫丫長大成熟，讓執(zhí)著于潰爛婚姻的李藍懂得了什么是真愛。

跟男朋友分手后，丫丫一度哭得很兇。某天，她突然想，不能再這樣虛耗下去，得振作起來。她不顧家人擔心，找了一份非常喜歡的銷售工作。每天跟不同的客戶打交道、談判，簽下一筆一筆單子，讓丫丫特別有成就感。工作帶給她的自信，使她逐漸擺脫大病后的陰郁，也褪去了曾經(jīng)的渾噩、懵懂，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一年以后，再見到丫丫的人都大為驚訝，感覺這原本既叛逆又自卑的女孩像換了一個人，整個狀態(tài)都特別積極，充滿活力。其中，就有她現(xiàn)在的老公。

因為切除部分左乳時，丫丫還未發(fā)育完全，后來，右側(cè)乳房繼續(xù)發(fā)育，而左側(cè)乳房停止生長，導致兩側(cè)乳房的外形大小差了一半還多。丫丫不得不顧慮這個私密又觸目的殘缺，不敢輕易答應(yīng)男孩子的表白。

丫丫沒想到，在她說出真相后，現(xiàn)在的老公也沒有放棄對她的追求；更慶幸的是，男方善良的父母不僅沒有因此反對他們的婚事，還因她的不幸遭遇對她視如己出，更加疼愛?；榍?，老公一直好奇也一直猜測，丫丫殘缺的乳房是什么樣子。新婚之夜，丫丫懷著忐忑的心情露出自己并不完美的身體時，老公第一句話竟是：“你一定受了特別多的苦……當初我要陪在你身邊就好了?！蹦且豢蹋械目謶?、擔心、羞慚、痛楚都融化了，丫丫知道，她終于找到了真疼她的人，這個男人沒有嫁錯。

李藍完成左乳全切手術(shù)后，現(xiàn)在的男友看到她的傷口，李藍說：“很嚇人吧。”他說：“一點也不，你將來是我老婆，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崩钏{笑著流淚。第一次化療之后，李藍開始掉頭發(fā)，心里特別難過。男友走過來，比劃著她的腦袋說：“你剃光頭一定特別好看?！彼H自替李藍理發(fā)，光溜溜的腦袋露出來時，他親了親她的腦門：“真的特別好看?！彼熤蠊穷^像散了架似的疼，他也陪著整宿不睡。她稍好一點想掃一掃地，他嚇得一把奪過笤帚……

李藍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呵護，愛給了她戰(zhàn)勝病魔的力量。一直以來，她覺得自己都在為別人而活，此后的每一天都是賺來的，她要為自己好好地活，不再為無謂的人和事傷害自己。李藍說，只等化療結(jié)束，她長出頭發(fā)，就和男友去拍結(jié)婚登記照片。養(yǎng)好身體，生個寶寶—她要和父母、老公一起，慢慢享受內(nèi)心踏實的幸福。（文中人物為化名，本文未經(jīng)作者同意不得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