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入秋,老李他們便腳底癢癢,嚷嚷著要去藏區(qū)照相。當然,他們自己是不說照相這個詞的,好像也忌諱別人這么說。似乎說去哪兒照相顯得有點跌份。他們把這叫做攝影,把同行的人叫做攝影家,把照相機叫做攝影器材。因為我的攝影器材只是一個一千多塊錢的傻瓜相機,所以無顏見人,只好把它揣進褲兜里,一個只拿著傻瓜相機的人是無法叫做攝影家的,所以,老李就說,到藏區(qū)后,如果有人問你是干什么的,你就說自己是搞攝影理論的吧。于是,我就做了一回攝影理論家。國慶長假,六個攝影家和一個攝影理論家直撲香格里拉的朗瑪村,去照相。
照相這行當,有時候說起來也挺尷尬的。你說他有多大的技術含量吧,外行的人還真不把這當回事,因為碰巧了,他也能照幾張像樣的照片;你說他沒技術含量吧,那打擊面也太大了,干這一行的人肯定受不了,這是他們的飯碗,每年還有這個大賽那個攝影節(jié)的,熱鬧得很。我們這一行七人,最貴的一臺機器要八萬多人民幣,其中有一個腳架,七千多。業(yè)余如我者,皮鞋比器材還貴。好在老李是個大胖子,長得又白,按照汪曾祺的說法,是個大白胖子。也只有大胖子的肚量,才能容下我這個瞎照相的。同行的一位女攝影家,穿得像個男的,第二性征還不如老李突出,扛著一個大家伙,煞是威風。當她看見我從褲兜里掏出攝影器材時,撇了撇嘴,我估計如果不是看在大白胖子的佛面上,她肯定是不屑與我為伍的。老李過來悄悄地跟我說,她是個老北京,嘴損得很,前兩年還得過荷賽獎,正膨脹著呢,你最好別惹她。
朗瑪村是因為村旁有一條朗瑪河而得名的。全村有三十戶人家,一百六十多口人。朗瑪村的出名是因為村里人跳的情舞。在藏區(qū),看得最多的舞蹈是鍋莊舞和旋子舞。鍋莊舞是一種無樂器伴奏的集體圓圈歌舞,我對它印象最深的動作是弓腰抬腿,當然它的左右擺步也讓人過目不忘。而旋子舞則是一種用馬尾胡伴奏,男女分別列隊圍成圓圈跳的舞蹈。它的舞姿優(yōu)美舒展,剛?cè)峒鎮(zhèn)?。女子舞蹈的動作最具特色,也最好看,因為她們邊跳邊甩水袖,水袖翩翩,再加上藏族女子獨特的服飾,跳起來倍顯婀娜多姿,同時也使旋子舞隊形成一圈舞動的彩虹,旋子舞的點擺步、雙扭步、墊步跳等動作都很有特色。而情舞,我則是第一次聽說,我們這一次的目的,就是到朗瑪村拍情舞的。
朗瑪村男女老幼全都會跳情舞,領舞的便是村長澤仁農(nóng)布。澤仁當了三十年村長了,在村子里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時,碰到的村民都會微笑且羞澀地與你打招呼,雖然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不懂漢語,但那種熱情還是隔著三五米就能讓你感覺到。我在村子里碰到許多孩子,其中不少長得都有點像村長。當我轉(zhuǎn)悠到村長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他家開著一間小賣部。透過窗口,看見里面有一搭無一搭地堆放著一些小食品及煙酒糖茶之類的日常用品。窗子上方有幾個字,乍一看似乎有點不大對勁,可又似曾相識,定睛一看,原來是“小買陪”三個字。三個字我都認識,可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字是拿毛筆寫上去的,墨有些淡了,可不嘛,房子都有些舊了。里面賣東西的是村長十三歲的女兒頓珠。我問頓珠,這幾個字是誰寫的,頓珠輕描淡寫地回答:“爸爸寫的?!彼坪跷也皇堑谝粋€對這三個字感興趣的人,頓珠又說:“爸爸說了,只要村里人能明白這里是干什么的就行了,上面寫什么字并不重要。”我心里一震,這要是乾隆御筆,那全中國的小賣部肯定全成了“小買陪”了。看來村長在朗瑪村,確實是一言九鼎,連不屬于他本民族的漢字,到了他的勢力范圍,都要隨他的意愿而改變其本來的含義。
頓珠手上拿著一枚雀蛋,也不知是麻雀還是其他什么小鳥下的蛋。見我好奇,頓珠大方地要送給我。她說這是她上午剛上山掏的。我拿過來放在手心里,軟乎乎的,似乎有體溫,似乎能感覺到里面有小東西在蠕動。雀蛋上,長了幾個雀斑,恍惚中,我仿佛見到了小學同桌的那張臉。以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一張長了幾個雀斑的臉,竟是如此值得回味。
頓珠的腳下趴著一條狗,黑乎乎的一堆。剛開始我還沒在意,等我突然看明白時,我一哆嗦。那是一條藏獒。頓珠看我害怕,嘿嘿一樂,說,沒事的,這不是真正的藏獒,不純,它不敢咬人的。不純我也害怕。雖然它耷拉著眼皮,嘴角的唾沫上還冒著幾個泡泡,可它祖上,畢竟曾經(jīng)是一條藏獒。它的內(nèi)心,肯定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只土狗的。就像現(xiàn)在的有些遺老遺少們,哪怕在家里啃饅頭,只要有個外人在,免不了,還是要把祖宗拿出來,炫耀一番的。頓珠踢了一腳那狗,說,賤著哪,它一看見土狗就要咬,可是只要聽到真正的藏獒一叫,連影子都沒看見,就夾著尾巴跑回來了。這讓我想起從北京出發(fā)時,朋友開車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前面有個老頭慢悠悠地騎個三輪車,在大馬路上旁若無人地哼著小曲兒,也不管后面被他堵了一溜車。我的朋友忍無可忍,摁了兩下喇叭,這下老頭來勁了,沖我的朋友來了一嗓子:“你個臭外地的開個破奔馳在北京瞎晃蕩什么呀!”我樂了,原來老頭是在跟奔馳車較勁呢!可他不知道,我的朋友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噌一下就下車了,拎起老頭的衣領子:“你丫罵誰呢?”估計一聽口音,老頭立馬就后悔了,只聽他嘴里嘟噥著:“我還以為是外地的……”三輪車騎得比奔馳還快,不到兩分鐘,就消失在北京的茫茫車流中。
從頓珠的“小買陪”出來,已近黃昏,澤仁村長應六位攝影家的要求,跳情舞從黃昏開始。操場的一角,女攝影家已搶占了最有利的地理位置。我對這種按要求組織起來的龐大的場面一時間無所適從,不知從何下手,黃昏的光線柔和而美妙,一場盛大的舞蹈即將開始。這時,頓珠悄悄地來到了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我家的孔雀開屏了,我?guī)闳タ窗?。我正在擺弄我的攝影器材,正在琢磨照還是不照,頓珠的出現(xiàn)讓我有了逃離的理由。我毫不猶豫地跟著頓珠回到了她的“小買陪”,在她家的院子里,一只不知是家養(yǎng)的還是野生的孔雀正在開屏。在它的旁邊,有一只小公雞也在搖著它可愛的短尾巴。我想,公雞即使無法像孔雀一樣開屏,但搖尾巴的樂趣,并不比開屏的樂趣少。我和頓珠一起開心地笑。這趟朗瑪之行,我的相機里只有“小買陪”、長雀斑的雀蛋、一條猥瑣的狗、開屏的孔雀以及搖尾巴的小公雞,當然,還有可愛的頓珠。但就是沒有情舞。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此行是失敗的。我到達了目的地,卻失去了目的。
人的一生,大致也是如此的吧。
版納的誘惑
我曾去過兩次西雙版納。第一次是二十來歲,夢想著去找一個傣族姑娘做老婆,這個夢想,如果當時我懂點傣語的話,還真的是差一點就實現(xiàn)了。在遙遠的二十年前,云南還是個神秘的傳說。傳說中,每當傍晚,云南的傣族姑娘就在江邊洗澡,她們洗澡不避人,讓人看,一群一群的,任由那夕陽照在白花花的身上。我曾見過我朋友偷拍回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她們潑水濺起的水花,把西下的太陽的臉都給弄花了。后來仔細一看,不是把太陽給弄花了,而是我的朋友拍照時靠得太近,姑娘們把他的鏡頭給弄花了。
二十年前,云南的旅游業(yè)剛剛起步,而傣族姑娘洗澡讓人看的傳說,弄得北京、上海、廣州等發(fā)達地方的年輕人心里癢癢的。他們必須要揮發(fā)掉身上的荷爾蒙。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奔向瑞麗江、大盈江、瀾滄江,弄得當?shù)氐囊煌朊拙€,都比別的地方貴了五毛錢。事實證明,云南的旅游業(yè)是從這幾條大江開始的。
我忘了當時怎么沒有去人群最多的瑞麗江,當時最流行的歌曲除了鄧麗君,就是“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唱的就是瑞麗。我一個人鬼使神差地從浙江來到了瀾滄江的下游——西雙版納。夜幕降臨,我學著當?shù)氐男∧贻p一樣,身上裹著一塊毯子,手里拿著一只新買的手電筒,去一個叫曼龍筐的寨子瞎轉(zhuǎn)悠,希望我新買的手電筒能照到我的新娘。村前屋后,田間地頭,坐著很多年輕人,雙雙對對,竊竊私語,兩個人的頭上披著同一塊毯子,從毯子里發(fā)出的咯咯的笑聲,刺激著我加快前進的腳步。但是一個瞎轉(zhuǎn)悠的外地人,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寨子里,快速地找到自己毯子下的另一半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幸福就在拐彎處。當我從村子的一角拐到另一角時,突然就看見兩個十六七歲的小卜哨迎面而來。這肯定是在尋找毯子的兩位姑娘,她們肯定也在注視著我的毯子下面,空空蕩蕩。她們的心里一定也在琢磨,是否搶在對方之前,來到我的毯子下面。但姑娘畢竟是被動的,朦朧的月光下,我開始有些猶疑,但最后還是堅決地奔向個子稍高的那位,把毯子,披在了她的頭上,另一位,羞澀地一笑,一轉(zhuǎn)頭,迅速地離開。
毯子下的姑娘扭頭看我,似乎在等待什么,見我遲遲不說話,光是一臉的傻樂,弄得她也犯迷糊。她用傣族話問了我?guī)拙?。我是一句也沒聽懂。現(xiàn)在想來,她應該是問,你是哪個寨子的之類的話。我光是傻乎乎地,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加云南話說:“我叫朱零,是來找媳婦的?!惫媚镆宦牐俏易孱?,用手把毯子一掀,憤憤地瞪我一眼,跑了。
幸福來得快,去得也快。
再一次去西雙版納,是在二十年后了。現(xiàn)在,我的女兒都已長成往別人毯子下鉆的小卜哨了。我當然不能再去玩毯子和電筒了。這次去西雙版納,是去喝茶的。景洪市區(qū)里有個很有名的公園,叫“同慶園”,位于勐臘路2號,是個熱鬧地帶。公園外人聲嘈雜,旅游團隊絡繹不絕,而公園內(nèi)則是小橋流水,鳥語花香,儼然是兩個世界。公園不大,名聲不小。喜歡喝茶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的。去接我的是雅然,人如其名,雅?然。端莊,感性,豐盈,大家閨秀。第一次見她時,我一愣,高挑的個子,似曾相識的眼神,難道這是我二十年前毯子下的冤家?雅然說:“你的冤家也太多了吧?!贝蠹蚁嘁曇粯?,我至今也沒有搞明白,她是不是就是當年瞪我一眼的姑娘。
喝茶。同慶園里有七八個喝茶的亭子。我選了個靠水邊的,亭子的門口,有一株將近兩米高的樹,巖溫也是同慶園的主人之一,他說,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秘果。神秘果?巖溫見我有點好奇,解釋道,你只要吃了神秘果,一小時之內(nèi),不管你吃什么東西,辣椒也好,酸菜也好,只要到嘴里的東西,味道都是甜的,因為神秘果里,含有一種變味酶。我沒有嘗試,因為我不喜歡這個世界變成同一個味道。
同慶園有自己的茶,叫“同慶號”。雅然泡茶,一招一式,不像茶藝師,更像是茶自己在流淌,從杯到盞,像從撥弦到音樂響起。我老是走神,她手往上抬,茶水往下滴的瞬間,讓我想起二十年前,有一只手往上掀毯子的模樣。
也許,每個小卜哨的成長之路,都是從掀毯子開始的吧。
有一只小鳥始終在我們的亭子外跳,偶爾動一下翅膀,也是象征性地飛一下,來證明它有著兩只翅膀而已。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雅然養(yǎng)的一只寵物鳥,因為它既不怕人,還樂于傾聽我們的談話。巖溫說不是養(yǎng)的,這是一只黑頭翁,在西雙版納,隨處可見的。它似乎對我們所有的話題都感興趣,當我們談到禽流感時,它嚇得縮了一下脖子,嘴巴張得老大。生怕聽不清,聽一會兒,就去水邊洗一下耳朵,當我們談到誰誰誰被雙規(guī)了,誰誰誰副處提正處了,他也是趕忙去洗耳朵,生怕把耳朵給聽臟了。我第一次見到那么愛洗耳朵的小鳥,它站到水邊,用爪子蘸點水,使勁地挖耳朵,然后,把頭伸進水里,沒過耳朵,再出來,使勁搖頭,撥浪鼓似的,只搖得水花四濺。也許,這只黑頭翁的前世,就是許由吧,或者,它就是鳥中的許由。我真想給這只許由配上一把挖耳勺,以備它想洗耳朵,又一時找不到水源時,可以勉強一用。給它弄一根鏈子,把挖耳勺拴在腳脖子上,既是裝飾,又是工具,多好。
同慶園在市中心,游客的喧鬧絲毫也影響不到它的靜謐。時光到了這里,似乎稍稍的有些猶豫,并不想馬上離開。喝著茶,不說話時,許由也安靜下來??粗鴪@外導游舉著小旗子,聲嘶力竭地呼喊時,我感到,所謂風景,永遠是在被導游忽略的地方。
比如在她們的眼皮底下,比如在同慶園。
我的廚師生涯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我還相對年輕,剛冒出的胡須還沒有生長的經(jīng)驗,但生長的欲望卻是異常的強烈,弄得我的小白臉上有一搭無一搭地須發(fā)不分,長相甚是怪異。有一回碰到一個江湖術士,盯著我的一張參差不齊的毛臉足足有六分鐘,才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來:“雀了,雀了……”這是云南土話,轉(zhuǎn)譯成白話,便是:“這人長得真他媽怪了,真他媽怪了……”術士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我的飯館里。他一手抬著飯碗,一手夾著菜。他是在一歪頭看見我炒菜時,發(fā)出如此感嘆的。他盯著我看的時候,小翠養(yǎng)的一只蒼蠅也正盯著他筷子上的一塊肉看,并搶在他下嘴之前,叼了一小口。那只蒼蠅,我炒菜時它經(jīng)常趴在我的那幾根豎起的胡子上,蕩秋千玩,就像蜻蜓吊在蘆葦上一樣,晃啊晃啊的。
我的飯館開在滇緬公路的紅巖坡段,紅巖坡位于楚雄和大理的交界處,海拔3000多米,上山的路蜿蜒曲折,上坡的途中隔三差五能看見路邊的幾個簡陋的小飯館,我的飯館就在其中。飯館就我和小翠兩個人,我負責買肉,青菜是自己種的,就在山坡上,有客人點了就去隨手擰幾棵。小翠負責洗菜,其實菜根本不用怎么洗,用水沖一下就行。我們沒有化肥,站在菜地里撒泡尿,青菜就能唰唰唰地長個兒。小翠也蹲在菜地里撒尿。客人都夸我們的青菜口感好,我和小翠就抿著嘴笑。小翠不僅要笑,還要給客人拋媚眼,陪那些長途司機們打情罵俏。有時,碰到小翠尿急了,急匆匆地往山坡上跑,青菜地里便會隱隱約約有半邊白花花的屁股在移動,萬綠叢中有點白。有些客人會因此多坐一會兒,多點一個菜什么的。當時我甚至冒出一個念頭來,每來一桌客人,就讓小翠往菜地里去一次,可是小翠不干,她說老板,做人要實在,屁股會感冒的。最后還說了一句,要去你自己去。我知道我的屁股是沒人看的,這個念頭只好作罷。從此以后,我就踏踏實實靜下心來,鉆研我的烹調(diào)術了。
做豬頭肉是我的一絕。生意好時,一天能賣兩個豬頭,有些客人吃三盤了,還要點,我只好讓小翠婉言謝絕。豬頭買來后,先用滾水泡上半個小時,然后用刷子刷干凈,像耳朵眼里、鼻孔里的一些毛發(fā),我把火鉗燒紅了,伸進去烙,吱吱吱地一股青煙就冒了出來,還伴隨著一陣焦糊味兒。全都弄干凈以后,用鹽把豬頭里里外外擦遍,放兩三個小時,等鹽味兒進肉里了,再準備蒸。
要豬頭肉好吃,關鍵就在蒸。在大鐵鍋里倒上水,燒開,整個豬頭放進去,煮上二三十分鐘,然后拿出來,用干凈的布把豬頭的水汽揩干,抹上蒜泥,再用洗好的小蔥連根,把豬頭塞滿,放進蒸籠里,蒸到爛透了,剔掉骨頭,有客人點時切成片,裝盤,再根據(jù)客人的口味配上小料。
我做小料還有一個獨門的秘笈,就是自己做的醋。我把鍋巴鏟起來,放進一個盛著涼開水的土罐子里,然后放在鍋臺上烤。休息時,就拿棍子攪一攪,差不多一個禮拜,罐子里便是醋了。微酸,有糧食的香味兒,因為罐子里浸進了肉香,所以,做小料時,我是不再放油的。方圓幾十里,都知道我做的小料里有料,卻不知道,跟鍋巴有關系。
我還琢磨出一道看家的菜來,那就是拿酒燉肉。跑長途的人,都喜歡吃大肉。其實,有些菜的做法,我是不愿意公開的。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一份菜譜,本想留著傳家的,沒有財產(chǎn)留給后人,留下一份寶貴的菜譜也是好的,也算是我的一筆精神財富吧。可我的閨女偏不喜歡做菜,我問朱發(fā)財,爸爸教你做菜吧?她一撇嘴:我要搭積木,她還惦著明天去幼兒園搭積木呢。哎,接著說燉肉吧。肉一定要新鮮,三五斤一塊,刮洗干凈,放在水里煮一兩滾隨即撈起,用刀改成大方塊,再加黃酒燉至七八分熟,倒上一勺醬油,幾顆花椒,大料、姜、桂皮各一小塊,這時不要蓋鍋蓋,等到肉快熟時,再蓋上,文火,約莫兩個鐘頭,起鍋時撒上一層蔥花,有些平時嚷嚷要減肥的小姑娘,像這樣的肉能吃個三四塊的,如果讓小翠放開吃的話,兩斤肉她是沒問題的。
飯館開在山上,野味是一道特色菜。附近的老百姓經(jīng)常會送一些野雞、麻雀,以及獐子、麂子什么的來??腿艘矏鄢浴3匆拔稌r,千萬不能用豬油,要用茶油或芝麻油,先把油在冷鍋里煉,起沫子后放進七八顆飯粒,鍋熱茶油翻滾以后撈起飯粒,做野味的訣竅就在這幾粒飯上。放一把生姜絲,稍一變色即把切好的野味倒下爆炒,一小勺鹽,馬上起鍋。有時老百姓不但把野雞給抓來了,連他們的窩也給端了,經(jīng)常把野雞蛋也一起送來。那時我自己養(yǎng)雞,剛開始沒經(jīng)驗,公雞母雞差不多一樣多,那些雞們長大后,一刻也沒有安寧過。公雞們?yōu)槟鸽u打架,跟人一模一樣。越年輕的雞越好斗,如果它們識字,讓它們讀《水滸》的話,不知我的那半邊山坡,會不會每天都血流成河。后來有懂雞性的,告訴我,十五只母雞配一只公雞,果然相安無事,山坡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火并現(xiàn)象。沒有文化是公雞最大的幸運,現(xiàn)在,一些讀過幾年書,手中有點小權(quán),又有點小錢的人,給他十五只母雞,不見得能夠的。
有雞就有蛋。白水煮蛋最簡單,但也有竅門。把蛋放在冷水里煮,蓋上蓋子,水開以后,聽見蛋滾動的響聲,馬上撈起,放在清水里泡冷后,再煮,兩三滾,再撈起,此時雞蛋的蛋黃不生不熟,晶瑩剔透,放進嘴里,自己就滑了下去,經(jīng)過喉嚨時,就像一個輕吻,有余溫,有回味,沒有那惡俗的口臭。
雞養(yǎng)得多了,蛋吃不完,我就學著孵小雞玩,那也是一門學問。一開始我放被窩里,除了被我睡覺時壓碎幾個外,一無所獲,弄得一床的雞蛋黃和雞蛋殼。后來專門去請教了村子里的老人,才掌握了要領。我拿一個布袋,里面裝上谷糠,把蛋埋進谷糠里,放在灶臺邊上,有火微微烘著就行,不能過熱。隔個五六天,打一盆開水放至微溫不燙手,把蛋小心取出,放進溫水里泡上,抽完兩根煙,再撈起用干凈的布擦干后,仍然放回谷糠內(nèi)。五六天后,再重復一次,一般來說,二十多天后,小雞自己就出殼了。有一回,所有的蛋里都鉆出一只小雞來,只有一個蛋遲遲沒有動靜,就在我失去耐心,要把它煮了時,一個小腦袋冒了出來,我似乎聽見它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后來小東西越長越大,漸漸脫離了雞的俗氣,后來,尾巴越長越長,我走到哪里,它竟能跟著我飛到哪里,一個胡子拉碴的人,身后跟著一只孔雀,我的飯店那陣子生意出奇的好,跟這只孔雀不無關系。我和我的孔雀,是那幾年滇緬公路上一道獨特的風景。
我的飯館就叫“孔雀飯館”,當然,這是在孔雀會飛以后,改的名兒。
責編 榮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