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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綢緞與灰暗花

    2013-12-29 00:00:00柳營
    文學(xué)港 2013年5期

    商場里的人,都在看她,像看一只猴子。

    她皮包骨頭,消瘦的臉,看起來很兇險,眼睛深陷,眼神警惕,底下有顆被鎖住的靈魂。她非要一件紅色的綢緞上衣,我說那件灰色暗花的外套很不錯。她不聽,固執(zhí)地讓人把穿在模特身上的綢緞上衣取下來。

    她進(jìn)了試衣間,滿身紅艷艷地出來。就站在那兒,像春天里被雨打壞了的桃花一樣,脆弱又偏執(zhí)地站在那兒,看著我。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等我夸她?或者肯定她的選擇?我不可能對她說:“嗯,不錯,適合你的。”

    不,絕不說,說不出口。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便不經(jīng)意地扭過頭去,假裝看上了一件黑色的襯衣,用手去翻弄襯衣領(lǐng)子里的牌子,裝模作樣地去看衣服成分和價格。我心跳得厲害,胸口堵得慌。萬般后悔剛才的心血來潮,想討她歡心,帶她來商場的決定。

    “怎么樣?”她仍舊站在那兒,固執(zhí)地,等著我的回應(yīng)。

    “試試剛才那件灰色暗花的吧?!蔽倚⌒囊硪淼卦俅翁嶙h。

    “我覺得好看?!彼孟衤牪欢奈以捤频模瑪[動了一下身子?!拔矣X得不錯,好看?!甭犉饋恚枪室庖翎呂?。

    我回過頭去,穩(wěn)住心跳,看著她:細(xì)長瘦弱的身子,竹竿一樣,披著一件紅綢緞外衣,衣服的氣場太大,而她身子過于單薄神態(tài)卻又無比自大,她蒼白病態(tài)衰敗的膚色和紅綢緞互相排斥,彼此都顯得與對方毫無關(guān)系,雖然有衣遮身,卻顯得滑稽。

    “阿姨,這衣服很合你,襯你的膚色,讓你看起來精神多了,顯年輕?!钡昀锏墓媚餆崆榈貛退讶棺永R,邊拉邊不遺余力地贊美著。

    竟然可以這樣推銷衣服?這是什么高素質(zhì)的售貨員。

    她堅(jiān)持要買。她說,我就要它了。

    “你喜歡就買?!蔽覄e過頭去,不想多說,說了也白說。

    “再逛逛吧,也不急?!碑?dāng)我同意時,她又有了別的主意。

    那個時代,她從杭州來到西部的一座小城支邊。是個有政治問題的女人。

    小城里的父親得以遇見了她的美和弱。

    她在父親面前,神態(tài)高傲,卻讓父親神魂顛倒。

    她對他冷若冰霜。他對她百依百順。

    我從小跟著奶奶生活,白天晚上,都是奶奶。記憶中,六歲那年的夏天,她買來一個大西瓜,吃西瓜前,她牽著我去水池洗手。她的手柔軟白凈,我的手被她輕輕地握著,細(xì)細(xì)擦上香皂,耐心地搓呀搓,連每個手指縫都不錯過。自來水開得不大不小,手背沖沖手心沖沖,最后再搓一搓,用白毛巾擦干。她擦手的動作也和奶奶教我的不一樣,她打開毛巾,將小手包在里面,輕輕壓一壓,展開,毛巾換個面,再包起來,壓一壓。她低著頭,無比專注地給我擦手的樣子,很美。一整天,我都舍不得伸出自己的雙手,它是如此嬌嫩,因?yàn)楸桓哔F美麗的母親牽過,用香皂細(xì)洗過,用白毛巾輕輕地?fù)岵吝^。

    她走路的姿態(tài)輕盈,身段優(yōu)美絕倫,說話慢條斯理,每天都能將自己收拾得干凈漂亮,白天Lpj/NRAlSqM5SdyNNIKOUIT/LK6ROMIIj5PwQ5ozY2U=定時去上班,晚上早早回家。她不串門,不說閑話,不打毛衣,不湊熱鬧,就呆在屋子里讀書看報,聽廣播。她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屋子,但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彈一手美妙的鋼琴。

    我九歲那年,奶奶日漸衰老,回老家去了。最初一個禮拜,家里亂成一團(tuán)。放學(xué)回來,我按奶奶教我的樣子打掃屋子,淘米煮飯。她下班回來,放下黑皮包,靠在廚房門口,看我沒頭沒腦地忙碌,一臉無辜。她一生都沒下過廚房,也從沒給我們做過一頓飯。一個月后,父親從老家?guī)Щ厮鹿训男」霉?,我們的生活以及屋子里的一日三餐才又恢?fù)正常。

    再大些,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吃飯,細(xì)聲細(xì)氣說話,開始知道了自己的粗野,在她面前一直自卑,就偷偷地學(xué)她的樣子,慢慢改過來。有時,晚飯后,她會拉上我一起出門散散步。兩個人走在一起,也沒什么交流,極少過問我學(xué)校里的事。她沉默寡言,我也不敢嘰嘰喳喳,兩個人就安安靜靜地走一段路,到了街頭的郵政局大門口,一般就會往回走。路上偶爾會遇到她的同事,她會熱情地打聲招呼,笑得親切,聲音溫和。也就一聲招呼,很少再有廢話,點(diǎn)點(diǎn)頭,各自過去了。

    除了單位上班,大多數(shù)在家的時間,她都喜歡一個人呆著,在客廳靠窗的一張沙發(fā)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她對父親,也是淡淡的,兩個人,似乎從來沒有連續(xù)交談過五分鐘。

    父親對她極為耐心。她不喜說話,他也少去打擾她。每天回屋,看到她在,他就心滿意足,顧自做自己的事情。萬一進(jìn)門沒見她,他便會坐立不安,進(jìn)門出門,來來回回?zé)o數(shù)趟,就為看她有沒有從巷口處走回來。

    我十八歲時,父親突然去世。

    吞了安眠藥。自殺了。

    沒人知道原因。

    如果真有原因,也只因生命中有她。

    這女人精神上的高傲、居家的無能、性情的孤淡,以及因她而起的無休無止的政治斗爭,讓他終是無路可退。

    這是個在草原上長大的憨厚漢子。

    一個癡情的馬背上的爺們,我的父親。

    1977年,父親死后的第二年,落實(shí)政策,她帶著我以及父親的小姑姑,從西部偏遠(yuǎn)的小縣城,回到了杭州,住在北山路的一幢老房子里。

    院子里的野草瘋長。

    從客廳窗口看出去,可見保俶塔。

    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保俶塔的形狀是不同的。有時瘦些,有時壯些。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寂靜的夜晚,我會朝西湖里扔石子,石子越過長滿野草的圍墻,越過北山路,叮咚一聲,掉進(jìn)湖里。清脆悅耳,是我喜歡的聲音。

    她白天除了單位,幾乎哪也不去,早出早歸。少與外人來往。買了收音機(jī),她就坐在收音機(jī)旁,從傍晚坐到天黑,從飯后坐到入睡,她就那樣呆著,一直呆著。

    她對外界沒什么興趣,偶爾會有人來找她,敘敘舊喝喝茶。我在門后,經(jīng)常聽她輕聲細(xì)氣:不提了,不提這些,過去了,都不提。來者便長時間沒話,各自喝茶,然后是送客聲,依依呀呀的關(guān)門聲。

    她依舊那樣素靜,姿態(tài)優(yōu)雅。

    仍有人給她寫情書,送她禮物。她都鎖在抽屜里,不面對,也不回應(yīng)。日子被剃平了,無風(fēng)無浪。

    生活就如在西湖上劃小船一樣,看似平穩(wěn)輕盈。

    很快,她就到了退休的年齡。

    我則趕緊嫁人,從她那兒搬了出來,終于可以伸長脖子,長長地舒了口氣,無處不自由無地不清新。去探望她的間隔,至少要一個月。是我內(nèi)心在搞鬼,我極怕與她相處,心從沒真正與她親近過,就像她從沒親近過我的父親。

    有次隔了三個月沒去,她破天荒地主動給我打電話,先是猶豫著,說些西湖的荷花以及天鵝之類的話,拖了很長時間,最后終于開口:你看,你已經(jīng)好久沒回來了。

    我?guī)献x幼稚園的女兒,抽個空當(dāng),去了她的家。她看我女兒,表情漠然。有時也想和女兒親近,卻不知道如何和她相處,更不懂如何逗她玩。女兒也與她不親,獨(dú)自去院子里玩,拔地上的草,摘墻角的花,然后長時間地研究起排隊(duì)的螞蟻。我過去蹲在女兒身邊,看著她嫩芽般美麗的手,和她討論一部剛看過的動畫片。我和她說話的語氣,就像當(dāng)初我爸爸和我說話時一樣。我經(jīng)常給她講外公的故事,她對從沒謀過面的外公的興趣,遠(yuǎn)遠(yuǎn)大于就在眼前的外婆。她說,如果外公在,外公肯定會陪我玩耍,給我講笑話,會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走過馬路,到湖邊看荷花,或者一起釣魚,說不定還會變出一匹馬來,教我騎馬。嗯,就騎在馬上逛大街,多好呀。女兒笑呵呵的,眼睛就像彎月亮。我喜歡看女兒笑,怎么看都不厭。經(jīng)常要逗她,看笑在她臉上開花,開得燦爛明亮。她是我的新世界。

    我小時候應(yīng)該也這樣笑過,只是從沒見她好好端詳過我。她對家里的人和物不甚感興趣,她似乎對什么都沒興趣。

    父親的小姑姑在我出嫁后的第五年冬天走了。去得安詳,就在睡夢中。小姑姑去世前的頭一天,還在替她洗衣做飯。她去世后的那幾天里,她還在吃她做的霉干菜扣肉。

    我替她在近郊找了個阿姨。從最初的百般挑刺,到最后的順其自然,家里弄得一團(tuán)糟。那段時間,我不得不每周回去一趟,替她調(diào)教那個懶惰的、好脾氣的、被她重新依賴上的阿姨。

    最近幾年,她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好。

    人一點(diǎn)點(diǎn)枯萎下去,瘦得不成樣子。每年去醫(yī)院幾趟,也查不出具體的病,就是弱,身體越縮越緊,有時連走路都要人扶著。

    那天,想帶她出去曬曬太陽。

    她說,也不知多少年沒進(jìn)商場了,想去看看。

    我說,那好,幫你去選件衣服。在商場里,她非要試一件紅綢緞外套,但最終還是買回了那件灰暗花的。開車回來的路上,恰是上下班的高峰期,一直堵。她閉著眼睛,腦袋靠在窗玻璃上,滿臉疲倦。

    車走走停停,到北山路時,在斷橋邊,又堵住了。

    “我快死了?!彼蝗婚_口。

    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去看她。

    “也差不多了,一滴水,滴在水泥地上,就快被蒸發(fā)完了?!彼敝钡乜粗遥凵駠樔?。

    “回去泡個澡,今天累壞你了。”整個下午,心里一直不爽,聽她這樣一說,更是煩躁。我只想她好好活著,我愿意侍候她,但不想聽她說喪氣的話。

    “你不是他生的?!彼f。

    “什么?”我說。

    “他不是你爸。”她又補(bǔ)了一句。

    我真想讓她閉上臭嘴,這讓人覺得憤怒。

    “不該說的,但我不定哪天就死了?!彼雌饋頉]瘋。

    “太莫名其妙了。”前面車子移動,我猛一踩油門,差點(diǎn)撞了上去。

    “他娶我時,我已懷了你,他知道的?!彼f。

    我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該如何冷靜下來,手心出汗,肚子隱痛。她看著我,像個毒癮發(fā)作的人。她實(shí)在瘦得厲害,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真是嚇人。曾經(jīng)的優(yōu)雅,竟然全都被歲月吃光了,徒有其形,空了。

    終于到她家門口了。我出來扶她進(jìn)屋,她的身子那么輕,一直在顫抖,就像一片紙,一不小心,就會被弄破。扶著她,心里第一次為她酸了一下。

    晚上,留下來陪她吃飯,扶她上床。

    “托人找找他,聽說還活著,人在上海?!彼f。

    “你后來從沒見過?”我問。

    “從來沒有,77年回杭州時,聽人說,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彼f。

    “那就別見了?!蔽艺f。

    “是這樣想,但還是決定見一面,也算是死之前的一個交代,對你,對我,并非對他。”她說。

    有月光穿過茶色玻璃,灑在木地板上,像某種碎片,說不出的好看和傷感。替她關(guān)了燈,到廚房吩咐阿姨明天給她熬點(diǎn)銀耳蓮子,然后出門回自己的家。也不知是怎么把車開回家的,沖了澡,躺床上時,覺得自己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正準(zhǔn)備再次入夢。

    他來的那天,我在。

    在門口看到他時,才明白,為何沒人能再走進(jìn)她的心。

    引他進(jìn)她的房間。

    她剛從醫(yī)院回來,呼吸極弱,枕邊備著氧氣袋。她之前并不知道他來,不告訴她,是因?yàn)?,還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能趕來。

    他走過去,柔聲輕喚她的名。

    她輕輕抬頭,看見了,呆了呆,額前亮了亮,眼神瞬間清澈柔軟。

    他挨她坐下,就坐在床沿邊。

    十指相扣,四目相交,無言無語。

    幾天后再去看她。

    她靠在床頭,臉面對著窗前的滿湖秋水,瞇著眼,仿佛已經(jīng)睡著了?;蛘咭呀?jīng)在另一個世界里。陽光照在她身上,有一種難得的安寧祥和。

    她身上穿著的仍是那天見他時穿的灰暗花外套。淚就毫無知覺地出來了,那天她是真心想要另一件紅綢緞的,無論怎樣,穿起來,總能顯得喜慶些?!鲐?zé)編 雷 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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