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無渡河

家林幕天席地地躺在河灘上一艘廢棄破舊的木船上，弟弟家俊在遠(yuǎn)處的蘆葦叢中蹦蹦跳跳地捉蟲子，捉到了就高興得大呼小叫。

旁邊就是水波粼粼的恒通河，夕陽西下，恒通河上流光溢彩，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蘆葦花染上了一層金光燦燦的顏色，河上飄來清新而又略帶著水草腥味和機(jī)船油味的風(fēng)。

今年天旱，雨水少，恒通河的水位下降很嚴(yán)重，很多原本取道這里的船只都繞道別處或者改走陸路，往常繁忙熱鬧的小碼頭上“野渡無人舟自橫”。河上偶爾有嘎嘎的槳聲響起，嘩嘩的水聲中，搖過了一艘小木舟。天慢慢暗下來，水面上一團(tuán)烏黑，寂靜得連個小石子掉進(jìn)去的叮咚聲都沒有。家林拉著家俊回家去。

家里的燈暖暖地亮著。娘正給妹妹家珍喂飯，“囡囡乖，快吃一口。”家珍還不到兩歲，臉蛋肉鼓鼓的，正噘著小嘴，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娘耐心地把勺子里的米飯又吹了吹，“現(xiàn)在不燙了，囡囡再吃一口，吃得飽飽的才能不生病?！奔铱≌垓v了一下午，早就餓了，趴在飯桌上呼嚕呼嚕地吃了幾碗，抹抹嘴，又跑了。

媽媽一邊給咿咿呀呀的家珍繼續(xù)喂飯，一邊跟家林說話：“阿林，剛剛你田喜伯來過了，說在揚(yáng)州見到你爹他們了。你爹讓給咱們帶句話，說他在那邊一切都好，再賣上一批貨，就可以回家了?！?/p>

看到娘眉開眼笑的樣子，家林也非常開心。爹離家做生意已經(jīng)半年多了，他們先雇船去廣東、福建沿海，低價進(jìn)一些棉花、布匹等，然后運(yùn)到江南一帶去賣?！白倘菀仔猩屉y”，家林聽爹嘮叨過，這樣輾轉(zhuǎn)賣貨不但很辛苦，而且風(fēng)險大、回報低，不是長久之計，什么時候攢夠了錢，開一爿鋪?zhàn)泳秃昧?。家林又想起了爹高高瘦瘦的身影和明亮的永遠(yuǎn)微笑的眼睛。因為長期在外奔波，他原本白皙的皮膚曬得黑黑的。半年多不見，爹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高、更瘦，也更黑了吧。

“田喜伯有沒有說爹什么時候回來？”家林問。

“沒有說準(zhǔn)，只說爭取回來給家珍過生日?！奔艺浒扬垶⒌搅藝焐?，娘用一條毛巾給她擦干凈，“你爹他們到處賣貨，哪有個準(zhǔn)頭？”娘輕輕地嘆了口氣，眉眼間霎時飄過一縷暗淡的愁云。家珍吃飯時小手也不老實，娘一會兒沒留神，飯桌上盛鹽巴的碟子就被她抓翻了，顆粒狀的鹽巴滾了一桌子。娘低下頭，細(xì)細(xì)地把每一粒鹽巴都收回碟子里。

家林突然很后悔，今天他不應(yīng)該在恒通河邊消磨整個下午。他本可以去鎮(zhèn)上鋪?zhàn)永锇衙缀筒速I回來，可以幫娘照顧小妹妹，還可以給家俊造一只打鳥的彈弓或者一個滾起來嘩嘩響的鐵環(huán)。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很多人家都靠恒通河活著。天氣繼續(xù)旱下去，恒通河的水位比最豐沛時低了差不多一半。那些幫人擺渡、運(yùn)貨的船戶都因為生意慘淡而歇下了。那些養(yǎng)殖水產(chǎn)的家庭，因為水少，投進(jìn)去的魚苗比往常也少，出產(chǎn)的魚自然也少了。水塘里長出的蓮藕不能及時運(yùn)出去，很多爛在了泥里。

孩子們卻很開心，恒通河中不再行船，成了他們最大的樂園，游泳、洗衣服、打水仗，不知誰家的幾只鴨子和白鵝也被主人趕到了水中，昂頭挺胸地游著。

家林和家俊嫌村外河中人太多，便逆流而上，來到一段僻靜的河道。水平波靜，荇草依依，他們見四下沒人，便脫了外衣，跳到水里。河水清涼徹骨，家俊興奮得像一條跳躍的魚兒，扎個猛子，就向遠(yuǎn)處撲騰撲騰地游去，不一會兒只看到水面上露著半個黑腦殼。過了一會兒，那半個黑腦殼又一浮一浮地游回來。

“哥，這兒也有鴨子！”家俊站在河中央，抹了一把頭上的水，興奮地喊著。他的手中攥著一只黃色的拳頭大的小鴨子。小鴨子估計被他捏疼了，聲音嬌弱地嘎嘎了幾聲。

“嘿！是哪個壞小子敢偷我的鴨子！”河岸上響起一個洪鐘般的聲音，是一個高大魁梧的老年男子。他身穿一件汗衫，頭上戴著斗笠，手中拿著一根竹竿，氣勢洶洶地大踏步走來。

素來調(diào)皮的家俊又闖禍了，這只小鴨子的主人古銅臉色，面露兇相，惡狠狠地瞪著家俊，看上去可不是好惹的。

“老爺爺，我弟弟只是一時淘氣，不是想偷您的鴨子。我們就住在下面的村子里?！奔伊謽O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么慌亂和顫抖。

家俊一看架勢不對，趕緊朝岸邊走來，舉著小鴨子，朝老人伸出手去，“您看它好好的，我不是要偷，只是想拿著玩一會兒……”

老人還是那副兇巴巴的表情，他拽住家俊的胳膊，“上來吧你！”一把把他從河中拉了出來。家俊和家林還沒回過神來，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老人就住在離河岸不足百米的一座房子里。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竹林，他的房子也是竹子做的。說是房子，其實也就是個勉強(qiáng)可以住人的棚子，里面除了床、被褥，只有一些最簡單的鍋碗瓢盆。棚子外面圍著一圈矮矮的竹柵欄，還有一扇簡易的吱呀作響的竹門。一陣風(fēng)吹過，周圍的竹葉沙沙作響，讓家林覺得滿眼的綠，綠得讓人清爽、愉悅。

老人不知從哪里變出兩個烤熟的荸薺，讓家林和家俊吃。他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古銅色的臉上起了一道道刀刻斧鑿般的皺紋，原來一點(diǎn)兒也不兇嘛。

老人說自己姓丁，叫丁福元，就是本地人，年輕時一直做船工、水手，跟著大船運(yùn)送貨物。老了以后，這種賣力氣的活兒干不動了，就在河邊搭了一個小棚子，開了一塊水塘種點(diǎn)兒蓮藕，又養(yǎng)了幾只鴨子。日子雖然簡單，但是自由自在，一個人過得也很愜意。

“丁爺爺，您這么多年一直都在跑船嗎？那您去過揚(yáng)州嗎？”家林問。

“當(dāng)然去過！揚(yáng)州可是個大港口，天南海北的船都到那里?！?/p>

“我爹就在揚(yáng)州做生意！他說那里什么好吃、好玩的東西都能買到?！奔铱∽炜欤瑩屜却舐曊f。

家俊稚氣未脫的話把老人逗笑了?！靶〖一?，天底下好地方多了去了！北京城是四四方方的，那里有紅墻黃瓦的紫禁城，過去是皇帝住的。天津呢，有很多小洋房。蘇州也不錯，園林很漂亮。杭州的西湖最有名，去杭州的人一定要去西湖逛逛……”

家林和家俊聽老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都聽呆了，仿佛坐在他們面前的不是普普通通的趕鴨子的老農(nóng)，而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大人物。

“丁爺爺，你太了不起了，去過這么多地方！長大了我也要像你一樣，當(dāng)一名船工和水手！”家俊信誓旦旦地說。

“哈哈，千萬別學(xué)我，我干了一輩子力氣活，最沒出息了。你應(yīng)該好好念書，識文斷字的，長大后像你爹一樣做生意，賺大錢！”老人聲如洪鐘地笑了，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我從小不喜歡念書，就喜歡玩。等我也當(dāng)了水手，咱們一起開船去揚(yáng)州找我爹！”家俊的一席話讓老人笑得更響了。家林也忍不住笑起來。

兩兄弟臨走的時候，老人硬塞給他們幾枚鴨蛋，“拿回家，自家產(chǎn)的，新鮮又好吃?！?/p>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家林和家俊在這位新認(rèn)識的老朋友那里找到不少樂趣。熟悉了以后，老人讓他們稱呼自己“老丁”，而不是“丁爺爺”。家林、家俊經(jīng)常跟老丁一起放鴨子，在老丁的水塘里挖蓮藕，要不就是在竹房子里說話、聊天。

老丁說，恒通河原本只是一條小河，上游有一個大湖，一下雨，湖水泛濫，附近就被淹。一次又發(fā)起了大水，一個人急著過河辦事。他的妻子讓他等洪水過去了再過河，但是他不聽勸，結(jié)果被洪水卷走了。妻子悲傷地唱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公奈何！”唱完也跳河而死。隋煬帝開鑿大運(yùn)河的時候，下令把這條小河挖寬、挖深，特意命名為“恒通”。恒通河挖成后，不僅取直了南北水道，大大方便了出行，又可調(diào)節(jié)大湖水位，因此這里也很少發(fā)大水了。

老丁很會講故事，講得活靈活現(xiàn)、繪聲繪色，仿佛天底下所有有趣的故事都在他的肚子里。老丁說，這隋煬帝最是貪婪殘暴、好大喜功，修好了大運(yùn)河，經(jīng)常借機(jī)到揚(yáng)州游玩，一路上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們怨聲載道。一天晚上，隋煬帝做夢夢見了陳后主，陳后主對他說，將來你的結(jié)局跟我是一樣的。隋煬帝醒來，覺得非常不吉利，那陳后主可是亡國之君呀。

“后來呢？” 平時一刻都安靜不下來的家俊都被老丁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瞪著烏黑的大眼睛，好奇地問道。

“后來呀，”老丁故意停了下來，惹得家林和家俊心里癢癢的?！昂髞硭鍩塾值綋P(yáng)州游玩，國家發(fā)生叛亂，他被部下殺死了，隋朝也被李淵父子的唐朝取代了，果真跟陳后主一樣當(dāng)了亡國之君?！?家林和家俊唏噓感慨了一番。

家里的米沒了，娘讓去鎮(zhèn)上糧店買些回來。家林和家俊買了米，還剩下幾毛錢，家俊便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幾塊桂花糖糕。桂花糖糕是稀罕東西，拳頭大一小包，就要五毛錢。不遠(yuǎn)處有個舊書鋪，有各種各樣的書，兩毛錢一本，家林買了一本講隋唐故事的小人書。

猛然聽見有人在喊他們，一回頭，是村里的小鐵棍兒，跟他哥小木棍兒守著兩個魚簍子，在街上賣魚呢。小鐵棍兒家在恒通河邊開了一個魚塘，出產(chǎn)的魚便運(yùn)到鎮(zhèn)上來賣。

小鐵棍想吃桂花糖糕，家俊哪里肯，“賣糖糕的就在那里，你去買幾塊不就得了！”

小鐵棍兒嬉皮笑臉地說：“賣魚的錢我娘看得嚴(yán)著呢，少了一分都不行！”

“那可不關(guān)我的事！”家俊洋洋自得，還故意大咬了一口糖糕，有滋有味地嚼著。

“要不我用兩條魚跟你換？”小鐵棍兒繼續(xù)厚著臉皮哀求。

“誰稀罕你們家的破魚！”家俊白了小鐵棍兒一眼，頭揚(yáng)得高高的。

小鐵棍兒惱羞成怒，氣狠狠地說：“不就有幾個臭錢嗎？你爹做生意已經(jīng)賠光了，都不敢回來了，看你還神氣！”

家俊氣得渾身哆嗦，嘴唇都白了，一把把手里的糖糕狠狠地摔在小鐵棍兒臉上。小鐵棍兒沒料到家俊反應(yīng)如此之大，一下子愣住了，任憑糖糕黏糊糊地耷拉在臉上。等他回過神來，整個身子向家俊撲來。家俊毫不示弱，使勁推了小鐵棍兒一把。

兩人你推我搡，演變成一場惡戰(zhàn)。小木棍兒和家林拽著各自的弟弟，用力要把兩人拉開。家林裝米的袋子扔在地上，被踩得臟兮兮的，小木棍兒家的魚簍也被撞翻了，好幾條魚跳出來，尾巴一翹一翹地拍打著地面。

突然兩只大手把小鐵棍兒和家俊從混戰(zhàn)中拉開了，家林扭頭一看，是老丁。家俊覺得有人撐腰了，在地上抓起一條魚，狠狠朝小鐵棍兒扔去。小鐵棍兒見老丁高大魁梧，一臉怒氣，也怯了幾分。老丁把小鐵棍兒和家俊都訓(xùn)了一頓，然后給他們各買了一包桂花糖糕，才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

老丁挑著一副扁擔(dān)，到鎮(zhèn)上賣自家產(chǎn)的蓮藕和鴨蛋。東西都賣完了，便挑著空扁擔(dān)，和家林、家俊一起沿著恒通河回家。

“家俊，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跟人打架?！崩隙≌f。

“小鐵棍兒說我爹不回來了！他要再敢胡說，我見他一次打他一次！”家俊仍舊忿忿的。

“家林，你爹快回來了嗎？走了半年多了吧?！崩隙￡P(guān)切地問。

“前段時間有人在揚(yáng)州見到他了。他捎信兒說過段時間就回家?！?/p>

“是該回來看看了?！崩隙∫馕渡铋L地說。

家珍馬上要過兩周歲生日了，爹還是沒回來。

娘說要好好給家珍過這個生日，給她做身新衣裳，再去鎮(zhèn)里買點(diǎn)兒肉、蔬菜、點(diǎn)心，一家人好好吃頓飯。娘還有一個想法，說把鎮(zhèn)上照相館的師傅叫到家里來，給每個人照一張相，再照一張全家福。

“那咱們拍全家福不等爹了？”家林問。

“不等了。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娘仿佛輕輕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說，“等他回來再重新照?！?/p>

家珍過生日那天，打扮得跟個小壽星一樣，穿著一身嶄新的花布衫，脖子上戴著娘從寺廟里求來的長命鎖。娘像過年一樣，做了燒雞、油燜蝦、豆干、老鴨湯……家林和家俊都饞得流口水了。

一家人正高高興興地吃飯，一位不速之客推門進(jìn)來了。又是鄰居韓大娘！準(zhǔn)又是為兒子韓大柱結(jié)婚的事。

韓大娘有些訕訕地把幾塊便宜點(diǎn)心放到桌子上，臉上擠出一絲笑，“陳家太太，吃著呢。那什么，還是你大柱侄子的婚事……”

韓大柱是韓大娘的獨(dú)生子，因為家里窮，已經(jīng)二十八九了，還沒有娶親。韓大柱為人憨厚老實，一直在村外的小碼頭上替人扛活。今年天旱，恒通河受了影響，碼頭上的貨也少了，掙的錢一少，就不夠娶媳婦了。

“韓大娘，我們孩子他爹這不是還沒回來嗎？等他帶了錢回來，我們一定盡力。大柱這么好的孩子，他成家，我們也高興……”娘在圍裙上擦擦手，溫婉地微笑著對韓大娘說。

韓大娘不自然地勉強(qiáng)笑著，“陳家太太又說笑了……咱們這村子里可都傳遍了，陳家先生做買賣賺了大錢，在大城市都開了鋪?zhàn)?，往家里也捎了很多錢回來……你看看，這不生日也過上了，大魚大肉也吃上了……”

家林大聲說：“韓大娘，今天是我妹妹過生……”

家林還沒說完，就被娘呵斥了。娘走進(jìn)里屋，拿出一個玉手鐲，交給韓大娘，“這只手鐲您先拿去用，等孩子他爹帶錢回來了，咱們再想辦法。”

韓大娘臉紅紅的，表情有些尷尬，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鐲子接了過去，訕訕地走了。

“娘，爹到底什么時候回來？”家俊問，“你不是說他會回來給家珍過生日嗎？”

“快了。你爹肯定是因為什么事耽擱了?！蹦镬o靜地說。

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常更旱，雨季一來，雨水也比往常大很多。先是烏云密布，伴著輕微的雷聲，一連下了七八天的雨。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長出了青苔，被子、家具、衣服……全濕漉漉的。雨接連不斷地下，恒通河的水位一點(diǎn)點(diǎn)地漲上來，人們的希望也一天天升起來。只要河中能走船，這日子就能過得下去。

恒通河的水位很快就恢復(fù)如前，甚至比水量最充沛時還高出好幾尺。但雨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霸龠@么下下去，情況可不妙呀。這恒通河可是上游大湖的泄洪通道。湖里的水已經(jīng)滿得快溢出來了，雨要是再不停，恒通河早晚要出事！”老丁憂心忡忡地對家林說。

一日午后，雨仍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娘和家珍在里屋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家林趴在床上翻看那本隋唐故事的小人書，家俊則在桌子旁擺弄一根鐵絲，說要造一個吊鉤去池塘里釣蝦蟆。家俊鼓搗了一會兒，開心地大叫一聲：“好了！”便帶著吊鉤、餌食，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又拿了一只竹簍，興沖沖地走了。

雨打在葉子上，沙沙地響。

家俊看書看得很入神。小人書上說，這隋煬帝為了自己享受，專門從民間選了一千名年輕女子為他坐的龍船拉纖，真是太不像話了！迷迷糊糊的，拉纖的隊伍里好像有老丁，肩上扛著一根又粗又長的繩子，俯著身子，雙腳使勁往后蹬，雙臂用力往前拽。家林大聲喊：“老丁，老丁！”老丁一回頭，又是爹在沖他笑。沒錯，就是爹！高高瘦瘦的身影和明亮的永遠(yuǎn)微笑的眼睛。嘩嘩的，是龍船在運(yùn)河中激起的波浪，巨大的浪花把岸上不知是爹還是老丁的全身都打濕了……

咣當(dāng)一聲，門開了，進(jìn)來一股潮濕清冷的風(fēng)。家俊渾身濕漉漉的，斗笠和蓑衣都不見了，身上、臉上全是泥。他哭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已經(jīng)完全分不清了，臉上流出兩條黑乎乎的小泥溝，一邊哭一邊用臟兮兮的手和袖子擦眼睛，把泥涂得滿臉滿身都是。

家林從床上跳下來，急切地問：“阿俊，你怎么了？”

家俊只顧哇哇大哭，一句話都不說。娘聽到動靜，從里屋走出來。一見家俊這個樣子，也急了，“阿俊，又跟人打架了？有人欺負(fù)你了？”

家俊一邊哭，一邊嗚嗚咽咽地說：“小鐵棍兒……小鐵棍兒……不讓我在水塘里釣蝦蟆，說是……他們家的……我們……在泥塘里打起來了……”

娘一聽這話，聲音尖利起來，“怎么又跟他打架？你這孩子，怎么一點(diǎn)兒不長記性！”

家俊還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小鐵棍兒說……他說，爹老不回來，是做生意把錢賠光了，已經(jīng)不要我們了……說不定已經(jīng)跟人跑了……”

娘氣得臉都白了，揚(yáng)起一只手，重重地打在家俊身上。家俊本就覺得委屈，又被娘打了，大哭著跑出屋外。

天已經(jīng)黑透了，雨越下越大，四周黑乎乎的，連個影子都看不到。地上到處都是水，河岸上滑得根本站不住腳。四周全是嘩嘩的雨聲，偶爾一陣轟隆聲，是恒通河中流過的湍急的洪水。

家林知道，阿俊肯定是去找老丁了。他撐著一把大傘，拽著娘跌跌撞撞地走著，娘全身都已經(jīng)濕透了，發(fā)髻也亂了，帶著哭腔，聲音都變了，“阿俊，你在哪兒……你可別嚇娘呀……阿??！”

一步三滑地走了好久，漸漸能看見河岸上一團(tuán)昏黃的亮光，離老丁的竹屋越來越近了。家林堅信，找到了老丁，就能找到家俊了。

再走近些，發(fā)現(xiàn)那亮光是一束束火把，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連成了一片。人聲嘈亂，腳步雜沓。有人在大喊，但是聽不清說的是什么；有人在奔跑，砰砰的聲音重重地響著，仿佛河堤也被震得顫動了。滂沱大雨澆在火把上，冒起了一層層的青霧，魅影一般，硝煙一般。在迷茫的雨幕中和跳躍的火把下，一切都顯得那么慌亂無序，像發(fā)生了戰(zhàn)爭一樣。家林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

這些村民正在冒雨加固恒通河兩岸的堤壩。因為接連不斷地下雨，恒通河的水已經(jīng)漫到岸上了，上游大湖的洪峰還在不停地過來。要是崩了壩，附近幾個村子就全完了。朦朦朧朧中，家林仿佛看到了老丁高大的身影，他大聲指揮著人們，聲音中帶著嘶啞。

突然有人大喊：“不好了，前邊一個孩子掉下去了！”人群頓時大亂，人們大聲喊著趕緊扔根長木頭下去讓孩子抱住，已經(jīng)有人拿來長繩子，把一端系在腰上，準(zhǔn)備下水營救。娘倆腿一軟，坐在了泥濘濕滑的河堤上。

混亂中，家林仿佛看到一團(tuán)黑影躍入河中。

從恒通河中被救起之后，家俊病了很久。之前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像小牛犢一般健壯和頑皮的他現(xiàn)在臉色蒼白，眼睛都凹了下去。娘變著法兒給他做好吃的，他還是一副病懨懨、無精打采的模樣。家林想盡辦法帶他出去玩，他一點(diǎn)兒興趣都沒有，整天頹頹地待在家里。

一日家林陪著家俊在院子里曬太陽，眼前明媚溫暖的陽光被一團(tuán)影子遮住了。家林一抬頭，萬萬沒想到，是爹回來了！還是那么高高瘦瘦的，明亮的永遠(yuǎn)微笑的眼睛。家俊一頭撲進(jìn)了爹的懷里。

娘在屋里聽見動靜，也走了出來。爹笑著對娘說：“一直下雨，到處發(fā)洪水，不能行船，是走陸路回來的，耽擱了這么長時間?！?/p>

家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哭起來，眼淚把爹的衣服都弄濕了。他啜泣地說：“爹，老丁不在了！”爹一邊親昵地?fù)崦铱〉念^，一邊微笑著問娘：“怎么了，誰是老?。俊?/p>

娘沒有說話，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睛。家林的眼淚不知什么時候也流下來，一直流到了嘴邊，咸咸的，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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