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12月13日——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日
我以無以言狀的悲愴追憶那
血腥的風雨,
我以顫抖的雙手撫摩那
三十萬亡靈的冤魂,
我以赤子之心刻下這苦難民族的傷痛,
我祈求,
我期盼,
古老民族的覺醒!
精神的崛起!
時光仿佛倒流到1937年那血雨腥風的歲月。我恍惚走向南京城西江東門,這里是當年屠殺現(xiàn)場之一。那逃難的、被殺的、呼號的……那屠刀上流淌的鮮血正滴入日本軍靴中,白骨層層鐵證男女老少平民死于日軍的殘暴里。
極目西望長江滔滔,平靜中有巨大的潛流,儼然30萬亡靈冤魂的哀號!
1
叫人不能容忍的是,盡管當年東京審判和南京審判皆以確鑿無疑的犯罪事實為依據(jù),對日本戰(zhàn)爭罪犯作了正義的判決??墒菓?zhàn)后70多年來,日本政府在對待戰(zhàn)爭性質(zhì)和戰(zhàn)爭責任問題上,基本上采取曖昧或含糊其辭或躲躲閃閃的態(tài)度。
其極右勢力更是否定對華戰(zhàn)爭的侵略性質(zhì),否認南京大屠殺事實。每年的8月15日都有許多官員包括內(nèi)閣大臣等去靖國神社參拜。1996年8月,日本公開出版了《大東亞戰(zhàn)爭的總結》一書,實際上是對侵華戰(zhàn)爭包括南京大屠殺全面的翻案。
一個公然敢于推翻鐵的史實的國家及其右翼人群,是未來和平危機的隱患!
世界近代史上的三大慘案——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法西斯大屠殺、廣島原子彈爆炸、南京大屠殺,在未來人類會重演乎?在當今和平環(huán)境中提出這個問題似乎聳人聽聞,但細想則是令人憂心忡忡。
因此,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工程的擴建是歷史的需要,是人類的靈魂工程。作為凝固歷史,鑄造國魂的雕塑則是直接進入人心靈的。它為人們對客觀史實的認識提供價值判斷之參照。
2
2005年12月15日,我有幸成為紀念館擴建工程大型群雕的創(chuàng)作者。在不平靜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無數(shù)徹夜難眠的夜,至今仍歷歷在目。
如此重大的題材,如此重要的地點,如此壯觀的場館,雕何?塑何?雕塑者何為?
首先是立意,立意的基礎是立場。是站在南京看待這座城市的血淚,同情當年市民的苦難遭遇?或是站在國家民族的方位,看待吾土吾民所蒙受的劫難?我認為,只有立足于人類、歷史的高度來正視、反思這段日本軍國主義反人類的獸行,才能升華作品的境界,超越一般意義上的紀念、仇恨。
回顧一下我國自上個世紀至今所有表現(xiàn)抗戰(zhàn)題材的作品,幾乎是再現(xiàn)場面。那種國仇家恨溢于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這是時代的必然。但今天的中國日益強大,今天的世界日趨文明,中國有自信來傾訴歷史的災難與蒙受的污辱。作為受辱者,中國有責任控訴戰(zhàn)爭,有責任告訴世界:和平猶如空氣和陽光!一個遍體鱗傷的弱國是沒有能力祈求和平的!因此凝固平民悲愴形象,表現(xiàn)祖國母親蒙難,呼喚民族精神崛起,祈望世界和平,應當是整個作品的表現(xiàn)核心。
立意明確后,要解決的是作品的取材與形式。有許多建議幾乎是一致的意見:入館處表現(xiàn)屠殺的慘烈,尸骨成堆,尸橫遍野。主建筑下面血染成河。我則認為,紀念館處于街區(qū),在喧鬧的現(xiàn)代商業(yè)、人居環(huán)境中,世俗生活情感與慘痛歷史悲劇之間需要過渡。雕塑應當一目了然而又層層引人進入,悲情意識由內(nèi)而生發(fā)。因此,敘事性、史詩般群雕組合可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交響,波瀾跌宕,起伏壯闊。它超越一般意義上災難的描述,痛苦的訴說,在這史詩中所生發(fā)的美,足以鞭撻丑惡、罪惡,足以從靈魂深處滲入,而蕩滌人類的污濁。它有別于單一化、極端化、政治臉譜化的捏造,而是以普遍人性為切入點來深刻表現(xiàn)。
在這恢宏的精神意象輻射下,一個強有力的旋律在我內(nèi)心油然而生:
高起——低落——流線蜿蜒——上升——升騰!
它對應著:體量、形態(tài)、張力產(chǎn)生的悲愴主題《家破人亡》(11米高);繼而是各具神態(tài)、體態(tài)、動態(tài)的《逃難》群雕(10組人物);再繼而是由大地發(fā)出的吼聲,顫抖之手直指蒼天的《冤魂吶喊》(12米高抽象造型)。
群雕以三角形體面的主體建筑為背景,組成激越而深沉,悲慘而激憤的樂章。就空間而言,它所形成的氣場,使觀眾統(tǒng)攝于悲天憫人的氛圍中。
3
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設計方案是思想的體現(xiàn),只有成為公共藝術,走向空間落實為物化后的精神載體,才能稱為作品。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其核心是“遇難、紀念”。矗立在新館始點的《家破人亡》,以11米的高度,表現(xiàn)被凌辱的母親悲痛之極,無力地手托著蒙難的兒子麻木地向著蒼天呼號。屈辱而不屈。她是千千萬萬受難家庭的代表,是蒙難祖國母親的象征。造型似大寫的“人”,嶙峋而滄桑的身軀在視覺上給觀眾以震撼。
這尊標志性雕塑的創(chuàng)作手法采用“大寫意”,讓母體成為山河、成為巨石。且配以詩文:
被殺害的兒子永不再生
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
悲苦留給了被惡魔強暴了的妻
蒼天啊……
我常常在思索,如真的存在靈魂,那當年的受難者會是怎樣地告訴今天的人們,他們身心的創(chuàng)傷?
我曾訪問過幸存者常志強。說起親眼看著自己母親被日本人刺死,弟弟的淚水、鼻涕與母親的血水、奶水凍凝一起的情景,老人仍聲淚俱下,噩夢未醒。我有一個強烈的欲望,要復活那些受屈的亡靈。紀念館內(nèi)那些頭蓋骨上的刀痕,那被砍斷的頸骨,那兒童骨頭上的槍眼……那在光天化日下被剝光衣服的婦女的哀哭,身上還投射著日本軍帽的影子;那被反綁著雙手、跪著,剎那間,身首已分的俘虜;那被集體活埋的婦女、青年,昂首不屈的男子……我甚至走在南京舊城區(qū),也不自覺聽到轟鳴與哀鳴!
試想,紀念館的大門就是被攻陷的中華門,如果每個進入館內(nèi)的觀眾,相遇了這批由城內(nèi)而逃出的亡靈,這當是歷史與現(xiàn)實,幻覺與真實,災難與幸福,戰(zhàn)爭與和平的相遇。我將這10組21個人物置于水中,與行人及建筑若即若離,營造時空的對語。尺度近乎真人,從感覺世界里與觀眾互為參與。
他們中有:婦女、兒童、老人,有知識分子、普通市民、僧人等。最為讓人悲憫的是常志強的母親將最后一滴奶喂給嬰兒;最為勾起回憶的是以兒子攙扶80歲母親逃難的歷史照片為原型的創(chuàng)作;最為令人驚恐的是那被日軍強奸的少女為一洗清白而投井自盡;最為引人沉思的是僧人為死者抹下含冤的雙目……這21個人物,虛實錯落形成悲烈的曲線。雕像為銀灰的色質(zhì),迥然于見慣了的青銅、古銅色,它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冤魂,是彌天恐怖中逃出的難者。
這組雕塑我做得極為淋漓酣暢,它可以憑借體態(tài)、動態(tài)的極端夸張而達到極強的表現(xiàn)意念,可以將老人那顫抖的筋脈刻畫得入微而生動;也可以從他們凸起的雙眼揭示那驚恐與憤怒!在這里,精妙的寫實和概括的寫意,準確的塑造和變形的夸張,結構和比例的所有標準只服從于“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是源自魂的底層又深入到骨子里的大表現(xiàn)!由此,我真正體會到結構與靈魂的對應;表現(xiàn)與精神的對應;夸張與情緒的對應。
建筑師為紀念館設計的主建筑由東至西,最高處18米,最低處西端為正負零。我設計的《冤魂吶喊》在西端,從構思上步入情緒高潮,從整體視覺形式上呼應了建筑,也為建筑的西端增加了應有的平衡。它以劈開的山形寓意破碎的祖國河山,其豁口便自然成了紀念館的門道。它虛擬城門,是逃難之門,是死亡之門。左側三角形直指蒼穹,塑造了一吶喊的冤魂。右側表現(xiàn)的是平民生靈被屠戮的場面。它拔地而起,斜插云霄;是冤屈的吼聲,是正義的呼號。以三角形的視覺沖擊緊連大地,撼人魂魄。
在《冤魂吶喊》這組雕塑中,幾何體的運用是我無意間在視覺幻念中形成的。它是從大地深處突兀而出的!我冥冥感到在那樣的空間,在《家破人亡》、《逃難》后需要這樣一個“大抽象”符號的感情特征而彰顯,以昭觀眾。
《冤魂吶喊》,將人間的苦難訴諸上蒼,分別為12米、7米的兩個三角形體塊將觀眾陷于其間,壓抑狹窄的“逃難之門”為觀眾與“逃難者”塑造了同一個情感通道。
4
走出紀念館,是和平公園。
但見綠洲一片,在出口處是長140米,高8米以“勝利”為主題的浮雕墻。以“V”型為基本構成,分別以“黃河咆哮——冒著敵人炮火前進”和“長江滔滔——中國人民抗戰(zhàn)勝利”作浮雕。在“V”型的結點處塑造了一位吹響勝利軍號的中國軍人,腳踏侵略者的鋼盔和折斷的指揮刀。采用中國古代雕塑象征主義手法表現(xiàn)了人民的勝利、正義的勝利,也象征著讓戰(zhàn)爭遠離人間。
該雕塑采用現(xiàn)代設計的構成手法,借助三角形“V”字的大小對比透視,形成氣勢宏寬的大場面。勝利的主題與《和平》公園主題相輔相成。放射狀的浮雕有力地表現(xiàn)了勝利的精神狀態(tài),它仿佛擁抱和平的雙翼。為一部悲烈、沉郁的史詩結尾處,找到了舒展而光明的警句。
塑造手法中刀砍、棒擊、棍敲與手塑相并用,其雕痕已顯心靈傷痕,是民族苦難記憶,是日本軍國主義暴行的罪證記錄!
塑造的悲與憤產(chǎn)生速度與力量。我在《辛德勒名單》主題音樂的回響中完成每一個形象。為此,我寫道:
我以無以言狀的悲愴追憶那血腥的風雨,
我以顫抖的雙手撫摩那三十萬亡靈的冤魂,
我以赤子之心刻下這苦難民族的傷痛,
我祈求,
我期盼,
古老民族的覺醒!
精神的崛起!
(責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