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魔力

合上眼，想象這樣一幅畫面：你漫步在藍天陽光之下，身體一側(cè)椰樹婆娑綠意盎然，另一邊是蔚藍的大海，而赤腳之下則是沙子，潔白的沙子——細滑如絲，柔軟亦且牢固——踩上去時會下陷，繼而又將你緊緊包裹。一種感官上的刺激從腳到頭直涌而上。

現(xiàn)在換一幅畫面。將你腳下的沙子換做礫石，讓它變得粗糙些，鋒利些。找不到感覺了，是嗎？原來，美景的關(guān)鍵是沙子。即使周遭的色彩不那么亮麗，哪怕右側(cè)的椰林換成了峭壁嶙峋，左邊的海水色青如鋼，你腳下的沙子依然會令你想要脫去鞋子，將腳趾探入其中。

自《魯濱遜漂流記》問世至今三百年來，人類心目中的海灘已是滄海桑田。彼時，海灘還是一處殺機四伏、令人生畏的不毛之地，危險性僅次于茫茫未知的海洋。海灘上遍布著遇難船只的殘骸，海盜時常出沒，漁民不得安生。而如今，海灘卻成了人們趨之若鶩的圣地，在旅游業(yè)者眼中更是閃耀著黃金的光芒。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總之越是美麗的沙灘，就越是遙遠，越需要耗費精力與金錢才能到達。于是無數(shù)有錢人甘愿忍受長途飛行之苦，不遠千里而來，只為與沙子親密接觸。這就是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特點，我們想要的東西，或者說被鼓動起來的欲望，總是與金錢不離左右。

銀白的海沙或許是最為人們喜愛的，但其實，任何色彩的沙子都會觸動你我的感官；我們想觸摸它、塑造它、把玩它。依據(jù)伍登-溫特華斯粒級劃分標(biāo)準(zhǔn)，直徑為0.0625-2毫米的被稱為沙，直徑更大的物質(zhì)是砂礫，直徑更小的則是淤泥。由于該標(biāo)準(zhǔn)適用于所有顆粒物質(zhì)，這就意味著，從技術(shù)層面而言，鹽和糖都屬于沙粒。想想看，如果海灘是由食糖鋪就而成的，現(xiàn)代人會多么欣喜若狂！

在地球上所有的顆粒物質(zhì)中，沙在水中的流動性最好。泥漿太黏稠，石頭則太重，只有沙才是顆粒家族中的旅行者，隨波逐浪，御風(fēng)而行。而且，與旅行者一樣，沙也有滿肚子故事要講。這種通常遠離發(fā)源地的礦物大有神通，可以協(xié)助人們找出罪犯的蛛絲馬跡。沙粒的形狀表明了它的由來路徑——沙漠中的沙比水中沙更圓，因為后者沉積在水底。沙還能提供年代數(shù)據(jù)：對于無法借助碳測法斷定年代的考古發(fā)現(xiàn)來說，利用照射或斷代措施，根據(jù)沙子所受輻射量的多少即可得出結(jié)論。例如在澳大利亞，人們采用上述方法，測定出洞穴壁畫的歷史長達六萬年，是現(xiàn)存最古老的人類圖像。

世界各地不乏喜好收集沙子的人，因為沙子的確可愛，它具有一種特殊屬性——自分類性：同樣大小的沙子會自動聚集在一起，這樣你就明白了，為什么沙子跟隨潮汐涌上海灘后，會排列出色彩各異、精致紛呈的圖案。干燥的沙粒好似液體，走在上面的感覺猶如穿行于水中；可一旦被打濕，沙子又能變成堅硬的固體。而且，一旦陷入其中，多種物質(zhì)會毫無例外地也變成沙?！谥Z曼底登陸的發(fā)生地諾曼底海灘上，可以找到大量與沙子大小相當(dāng)?shù)匿撹F碎片。

在全球沙子總量中，建筑用沙以及海灘沙（熱帶海灘除外）約占七成，它們由石英構(gòu)成，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硅，經(jīng)歷數(shù)百萬年的沖刷及冰蝕后研磨和風(fēng)化而成。熱帶海灘的沙子則截然不同。它們屬于“生物制品”，或曰生命過程的產(chǎn)物，主要成分是碳酸鈣，是貝殼、珊瑚和海洋生物骨骼遺骸的聚集物（眾所周知，鸚嘴魚被稱為“制沙機”，因為它吃下珊瑚，排出沙子）。沙子的顏色為什么有差異，從中可以得到簡單的解釋，所以說，即使同樣受到太陽照射，英吉利海峽的沙子也不可能像旅游手冊中的熱帶沙灘那樣，呈現(xiàn)出銀白色。

別小看那些細沙，海灘上的微觀生命著實令人震驚，細沙之間生活著多種微型無脊椎動物。毫不夸張地說，在海灘上，捧起一把濕漉漉的沙子，就如同擎著一座迷你動物園，沙粒間生物的多樣性甚至勝過了雨林。這些小動物維持著海灘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讓壞細菌不至于泛濫成災(zāi)、臭味熏天。

有些人不滿足于讓沙子從指間滲落。到懷特島的阿勒姆灣，或內(nèi)蓋夫沙漠的游客可以買到一罐罐的沙，里面的沙子層次分明、顏色多樣。作為一種嗜好，鐵桿“沙迷”會收集不同外觀的沙子，或者加入國際沙子收藏家協(xié)會。不過再愛沙的人，也不愿看到有些地方進了沙：鞋里，眼里，床上（無論你打算在上面做什么）。

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倫敦的攝政公園，游樂場上一派喧囂。孩子們忙著爬上攀登架、在單杠上悠來蕩去、溜下滑梯，興奮地大聲喊叫。但在沙堆附近，卻是另一幅景象。他們安安靜靜、聚精會神，把小桶裝滿沙子，再倒出來，堆成巨大的沙堆，壘砌城堡，挖掘地道，時不時地，有個把孩子發(fā)覺扔沙子很有趣，這時，一位家長會走上前來加以制止。但總體而言，一切都在平靜中進行。

幼教專家認(rèn)為，沙子對孩子的情緒有舒緩作用。水也有同樣的效果，與所有色彩艷麗的塑料玩具相比，天然材料更能讓孩子安靜下來。孩子們喜歡探索沙子的特性，在這個年齡段，玩和學(xué)本來就是一碼事。玩沙子是開放式的，不設(shè)定目標(biāo)，所以，孩子會更有信心。

在海邊，你會看到很多這樣的場面：一家人花上幾個鐘頭，全神貫注地堆砌沙堡、沙壩，或挖坑，又或者把沙子堆到某個人的脖頸上“活埋”他。在一些旅游勝地，還會有組織地引領(lǐng)人們玩沙，例如舉辦沙雕比賽，將城堡壘得和房子一般高。

沙子也能用于治療。沙盤療法運用了榮格的無意識理論，讓患者在沙盤中創(chuàng)作一幅畫，以影射其內(nèi)心世界。治療師會在桌子上擺兩盤沙，一盤干的，一盤濕的，患者可以隨意選擇作畫。治療師在一旁觀看，如果患者愿意也可以進行交談，但不是非得交談不可。許多病人得到過這種療法的幫助，從深受婚姻問題困擾的成人，到在意外事故中受傷的孩子。沙子能直接作用于人的潛意識。你可以塑造它，往里加水，用它構(gòu)筑東西。它使人感到放松、自由。

在沙灘上漫步會感覺很自然。出生時我們就光著腳，而我們的祖先也并不穿鞋，更沒有平整的馬路可供行走。從生物力學(xué)的角度來說，走在柔軟干爽的沙粒上好處多多，因為它不會向我們的骨骼發(fā)送沖擊波，是地面在迎合我們腳部的角度，而不是相反。當(dāng)我們行走的時候，沙子也在按摩我們的腳部，還可以去角質(zhì)。

浪漫的人喜歡在海灘上與大自然交融一體，就像他們愛在有山有水有瀑布的地方，從各個層面，體會令人敬畏的自然世界。印象派畫家也被熱鬧的人潮和閃爍的燈火所吸引，來到海灘，布丹、馬奈等大師紛紛毗鄰大海安營扎寨，與微風(fēng)為友，在遮陽傘和海邊小屋的掩映下，面向連綿不絕的乳白色余暉，恣意揮灑才情。

對于聚集在城市的工人而言，工業(yè)革命和蒸汽機的發(fā)明提供了前往海邊度假的交通手段。在維多利亞時代，為普通人而建的度假村風(fēng)生水起，配備了華麗的酒店、賭場和漂亮的明信片，托馬斯·庫克（注：英國現(xiàn)代旅游業(yè)創(chuàng)始人）開始組織周末短途旅行。

人們的泳衣也越做越小，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維多利亞時代的最后一絲余韻在水中飄然遠去，社會的變化已不可逆轉(zhuǎn)。1920年代早期，到海灘上玩耍更成為醫(yī)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解藥，中午日頭最高的時候海灘上擠滿了人，數(shù)不清的腳丫子翻動著每寸細致柔滑的沙子，不同國籍的人們躺在上面，身上被太陽曬出了泡。延續(xù)至今的海灘陽光浴文化就此拉開序幕——盡管現(xiàn)在有了更多的健康警示。

在沙漠里，則是另外一番景象。沙丘永遠在隨風(fēng)移動，一場沙暴能吞噬整個村莊；地球也許是固態(tài)的，但地表的一層總在移動。巖石侵蝕而成的沙粒被降雨和河流裹挾著涌向海洋，沉積在大陸架上，并隨時間、潮汐、風(fēng)和水流形成沙洲、堰洲島和海灘……人類總希望沙子臣服于自己的意志，可沙子還是像“星期四出生的小孩”，它會走得很遠很遠（注：英諺中，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家遠行，這種說法在英語國家中流傳廣泛）。

正是由于沙子流動、短暫與多變的性質(zhì)，使它充滿了象征意義。我們知道，是億萬年的風(fēng)雨磨礪造就了它的細微與光滑，經(jīng)歷了亙古久遠的地質(zhì)年代它才得以呈現(xiàn)，這一點縱使山高如許，也難做到。因此，所謂“時間之沙”并不只是一種隱喻，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沙漏最初出現(xiàn)在14世紀(jì)，以沙粒的流動昭示時間的流逝，被用于在航行期間推算航位：在繩上每間隔一段打上一個結(jié)，將繩投入海中，當(dāng)30秒沙漏里的沙子流盡時，海水沖走了多少個繩節(jié)，就說明船速是多少“節(jié)”。此外——不同于后來取代它的各種計時器——由于沙漏衡量的是一個時間段，一段短暫的生命，所以很快成為死亡的象征。作為死亡的符號，沙漏出現(xiàn)在了墓碑上，有時，甚至與去世的主人一同被放進棺材里。

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沙子是由巖石風(fēng)化而來，但是，沙子還能變回成為石頭，這一點卻鮮為人知。它們可能經(jīng)過積累、埋藏，自然而然地粘在一起，巖化成為一塊沙巖。當(dāng)這種過程完成后，沙巖暴露出地表，受到風(fēng)雨侵蝕，沙粒又會離析出來，重獲自由。整個過程循環(huán)往復(fù)，無休無止。據(jù)估計，地球上所有石英沙粒中，半數(shù)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六次（從沙到巖石，再從巖石到沙）這樣的輪回。

地球的真實年齡很難計算，但對我來說，沙的六次輪回遠比講什么千年萬代都更容易理解。巖化與離析構(gòu)成了地球上生命的循環(huán)，不是塵歸塵，而是沙變沙。1803年前后，當(dāng)英國著名詩人威廉·布萊克寫下“一沙一世界”這樣的詩句時，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么接近真理。

[譯自英國《智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