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

在母親節(jié)前的幾周里，我不斷提醒八歲的女兒瑪?shù)铝战o克里斯蒂娜做張卡片，哪怕畫一幅畫也好。雖然這不是我們?nèi)齻€共同度過的第一個母親節(jié)，但在過去的一年里，瑪?shù)铝蘸涂死锼沟倌戎g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兩人都有感覺，而且，已開始用各自的方式尋求進一步的感情交融。有幾次睡覺前，在我?guī)团畠合艉?，她要求克里斯蒂娜留在房間里，和自己一起躺在黑暗中，還讓她撫摸自己的頭發(fā)。出去吃飯，一名侍者笑容可掬地說母女二人長得很像，克里斯蒂娜也不加以糾正。

我暗暗觀察著兩人互示信任的時刻，但隨著母親節(jié)的來臨，我害怕她們中的一方會在這個過度商業(yè)化喧囂的日子中突然退后不前。

自從瑪?shù)铝盏哪赣H突然去世，幾年來，在生活中我已習慣事無巨細、纖毫不失。一到該睡覺的時間，便會兇神惡煞般地打亂女兒尚未完成的大富翁游戲，親朋好友每每看到，目光中飽含著憂慮和遺憾。我?guī)缀跽f一不二，不準嚼口香糖，看電視也要有限制，在瑪?shù)铝盏墓霉脗兛磥?，自己的侄女猶如狄更斯筆下的悲慘孤兒。每次有事外出，我會把瑪?shù)铝账饺酸t(yī)生的名片交給照看她的每個人，我還出錢讓保姆參加心臟復蘇術(shù)培訓，在大鳥毛絨玩具上親自演示海姆利克氏急救法。

在電影《天才一族》（The Royal Tenenbaums）中，本·斯蒂勒扮演了一位單身父親，大半夜把孩子叫醒，進行消防演習，我已與他相差無幾。不管是把碗碟放入洗碗機、為女兒準備課間午餐，還是檢測自來水里氯是否超標，檢查公寓里到處閃爍的煙霧、有毒氣體和一氧化碳報警器是否正常工作，做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規(guī)。我一度甚至想買一條應急梯，想象著一旦大火半夜燒到我們的房間時，可以把梯子從三樓瑪?shù)铝张P室的窗口放下、逃生。

我經(jīng)常去一個叫卡蘿的治療師那里接受心理治療。她說，我們處理消極事物的方式有時比消極事物本身更具破壞性。所以，我沒有因為在走廊里聞到一股大麻的味道，就去猛敲鄰居的房門，而是嘗試做一個正常人，給房屋管理處寫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抗議信。當然，它像所有語氣強硬的信件一樣石沉大海。

身為單身父親，為了生存，我變得專橫霸道，任何無法掌控的事情都令我焦慮萬分。從前，我不修邊幅、性情散漫，如今卻能獨自一人把蹣跚學步的幼兒照顧得穩(wěn)穩(wěn)當當，實在是判若兩人。

對于單身父母來說，單單是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清單就沒完沒了。但是，認識克里斯蒂娜后，我很快便懂得了生存和生活是兩碼事。對我而言，那些每天必做的事，如今要成為過去時了。當瑪?shù)铝照箍人?、無法入睡的時候，終于有人可以幫我分擔憂愁，有人幫我做飯、購物、收拾屋子，每晚督促女兒用牙線潔齒。

我和克里斯蒂娜相處18個月后便同居了。克里斯蒂娜常常有很多新奇有趣的想法，但是，只要我覺得它們不利于日常生活的穩(wěn)定性，便會毫不猶豫的“斃掉”。

悲劇人物的最大優(yōu)點常常也是他們的失敗根源，在世界神話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管克里斯蒂娜想要做什么，我都會“建議”她如何做得更好，或更加安全，或避免混亂不堪（沒辦法，誰讓她總是把蛋煎糊，把浴室弄成河，還差點把瑪?shù)铝盏聂~撐死）?？死锼沟倌葟牟慌c我爭辯，這證明了她對我的愛?？伤⒉皇且粋€容易支配的女人：她在華爾街當了多年的訴訟律師，強悍無比，如今又經(jīng)營著一家公共關(guān)系及廣告公司?？蓪τ谖业闹甘之嬆_，克里斯蒂娜總是好脾氣地毫無怨言。

我開始反思，要是連我對克里斯蒂娜都無法完全信任，那讓瑪?shù)铝赵趺崔k呢？克里斯蒂娜搬來后不久，因為一次圖書簽售，我必須飛往巴黎，這意味著她們兩人將要單獨相處幾天幾夜。

我向克里斯蒂娜詳細叮囑瑪?shù)铝者@幾日的上學放學吃穿用度，克里斯蒂娜跟我說，周日她會帶女兒去中央公園。我驚恐萬分：“看在上帝的份上，千萬別帶她乘地鐵！”

當晚，我躺在床上認真思考是否該取消這次出行。然而，一貫沉默寡言的父親卻一語中的，我們將來能否成為一家人，取決于我是否信任克里斯蒂娜能安全照看瑪?shù)铝?。當然，現(xiàn)實中絕對的安全是不存在的，危險和疾病本就是我們?nèi)粘Ｉ畹囊徊糠帧?/p>

克里斯蒂娜進退維谷。選擇與單身父親戀愛，就意味著要與兩個人建立關(guān)系。在和那個特殊孩子的相處中，她既要有勇氣發(fā)表自己的觀點，也要允許對方暢所欲言；不但要敏感自信，還得知道何時放手。與單身父母交往，感情上要冒更大的風險，因為一旦出現(xiàn)不和諧，你失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和他們兩人相處時，你有時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感到孤獨，起碼在初始階段是如此，做好繼父母真的需要非一般的勇氣。

我和瑪?shù)铝找黄鹱鲲垼措娪皶r同吃一桶爆米花，一起逛街買衣服、爭吵、得感冒、深夜聊天——單親家庭的現(xiàn)狀使我們密不可分?？死锼沟倌群同?shù)铝找兊萌绱擞H密還需要一些時日，成為母親的過程很緩慢，需要無數(shù)嘗試，但她從來沒有氣餒過。為了增進她們的關(guān)系，我不但要放棄掌控權(quán)，還要學著分享養(yǎng)育子女的快樂。這些快樂有時妙不可言。當瑪?shù)铝丈蠈W時，我常常坐在她的臥室，看著散放在她書桌上五顏六色的物件，揣摩著她的小腦袋瓜到底怎么拼湊出如此不可思議的景象。我記得瑪?shù)铝账臍q時，九月的一天，天氣涼爽，在公園里，我松開了握在自行車座的手，兀自站著，屏住呼吸，而她歪歪扭扭地騎過了足球場。接下來，畫面里出現(xiàn)了小女孩圓圓而驚訝的臉——她意識到爸爸離得很遠，變成一個在足球場另一端瘋狂招手的人影。這是瑪?shù)铝盏谝淮为氉则T行的情形，以前我從沒跟別人說起過。

在克里斯蒂娜進入我們的生活之前，這些快樂與悲傷、成長過程中的大事、趣事都只屬于我自己，我回憶著，靜靜地品味。然而，現(xiàn)在她們關(guān)系的成功與否、深淺高低取決于我的分享，不但要分享責任，還有快樂。如果瑪?shù)铝障牒托聥寢岅P(guān)系親密，她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建立信任，對此，我必須讓她們有自己單獨相處的時間，有不包括我在內(nèi)的專屬時刻。從巴黎出差回來后，我才意識到這一點?？死锼沟倌群同?shù)铝照l也沒有被殺、傷殘、觸電身亡、被咬、被燙或被軋。事實上正好相反，瑪?shù)铝彰摽诙觯骸鞍职郑瑳]有你我玩得更開心！”

后來，在一次玩耍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瑪?shù)铝漳贸鏊４娴男∠鄡越o克里斯蒂娜看，“這是我小時候”，她說，“這是我的第一個媽媽?！?/p>

多年前，在我和克里斯蒂娜第二次約會時，我到的很晚。大多數(shù)女人都會離開，但我發(fā)現(xiàn)克里斯蒂娜仍在酒吧里安靜地喝著東西。我氣喘吁吁地解釋：因為當時的氣溫有30多度，熱浪習習，而女兒臥室的空調(diào)壞了，我屋里涼快得多，還有電扇，所以，我必須先把她安頓在我臥室。這句簡單的話像明燈照亮了她未來的路，決定了她是否要繼續(xù)和我交往。

我們約會幾個月后，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見到了瑪?shù)铝铡Ｒ娒娴牡攸c在中央公園西大道的自然歷史博物外，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克里斯蒂娜預料會下雨，所以在網(wǎng)上預訂了博物館的門票。我仍能勾畫出當時的情形：排隊領(lǐng)預訂票的人不多，為了緩和尷尬的氛圍，大家都強擠笑容。對其他人而言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對她們二人來說卻是陌生的，前所未有的。我必須像一個候補演員一樣，學著退居幕后，當她們找到了自己的角色、開始塑造早已設定好的人物形象時，再做好一起生活的準備。

在母親節(jié)禮物這件事上，瑪?shù)铝兆龅煤懿诲e。我站在桌旁，就母親節(jié)卡片的制作提出我的建議。她把蠟筆握在手中，卻像趕蒼蠅似的，揮手讓我出去。星期天終于來了，中午我做了兩人最愛吃的飯菜，還安排她倆下午去上陶瓷課。午飯期間，瑪?shù)铝战o了克里斯蒂娜一張母親節(jié)卡片，那是她自己偷偷畫的。畫的是一只小兔子——克里斯蒂娜最喜歡的動物。二人一起看著畫，滿臉笑容?，?shù)铝照f：“但是，我真正想要給你的禮物是，從今往后，我要叫你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