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有“詮釋人生”這根紐帶相連,作家都沒法避免宗教的影響,即使是無神論作家。魯迅的《野草》里面顯然有佛教的悲苦,老舍有道家的玩世不恭,冰心有基督教的愛撫,巴金則有基督教的殺伐。誰也不能生而知之,種種耳濡目染都成今我,未必一定要進教堂道場。
一個做陶器的藝術(shù)家告訴我,他在做之前想法很好,但是做出來發(fā)現(xiàn)并不好,因為想法沒有完全落實,于是再做一個,再做一個還是沒有完全落實自己的設想。一個拉小提琴的,在拉一首曲子前有個設想,但拉出來發(fā)現(xiàn)離自己想象的有距離,于是再拉。寫作也是一樣,所有的作家都是死不瞑目的,因為最滿意的還沒寫出來。
嘉賓背景:
王鼎鈞,當代著名華文散文作家,人稱“鼎公”。王鼎鈞1925年出生于山東蘭陵,歷經(jīng)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流亡、最終定居紐約。他參加過游擊隊,當過憲兵,做過俘虜,任過主編和大學講師,人生的大起大落、冷暖滄桑成就了王鼎鈞獨特的文學礦藏。他的“人生三書”、“作文四書”三十年來暢銷臺灣和海外,多篇作品被收進選本和課本。他的文章盛產(chǎn)金句,字里行間透出對人生和社會的關(guān)切與思考,被譽為“一代中國人的眼睛”。而人生四部曲回憶錄,歷時17年,寫盡20世紀生死流轉(zhuǎn),家國憂懷。由于秉性淡泊低調(diào),這些年李敖、白先勇、龍應臺等一眾臺灣作家在大陸家喻戶曉,獨鼎公被嚴重忽視,今年三聯(lián)以“挖隱士”的方式出版了他回憶錄的簡體版,回憶錄得以在中國大陸面世。作為20世紀百年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人,王鼎鈞說:“我不是寫自己,我沒有那么重要,我是想借自己的受想行識反映一代眾生的存在。希望讀者能了解、能關(guān)心那個時代,那是中國人最重要的集體經(jīng)驗?!?/p>
誰是王鼎鈞
看世界:有句話說“在臺灣,無人不識王鼎鈞;在大陸,很多讀者都問誰是王鼎鈞”,您怎么看待這種差別?
王鼎鈞:美國有一位企業(yè)家,他說人才的名字大概都以下列方式出現(xiàn):起初,大家問:“誰是王鼎鈞?”然后,你會聽到許多企業(yè)家說:“我要是有個王鼎鈞就好了!”最后,你會再聽到:“誰是王鼎鈞?”
你說,“在臺灣,無人不識王鼎鈞”,大概表示我在臺灣越過了“誰是王鼎鈞”的階段吧?找個比喻來說明,算是走過“升弧”,到達“頂點”吧?等到你的名字再度以“誰是王鼎鈞”的問句出現(xiàn),那就是“降弧”了。你說“在大陸,很多讀者都問誰是王鼎鈞”,這表示我在中國大陸開始了“升弧”階段,這個升弧連接在我在臺灣的“頂點”之后,可以推遲我的“降弧”出現(xiàn)。不止是我,很多在臺灣成長的作家在中國大陸找到他們的第二春。這個現(xiàn)象是怎么形成的呢?我想因為中國大陸對外開放比臺灣晚了好多年,臺灣的受眾上世紀60年代喜歡的作品,如鄧麗君、瓊瑤,大陸的受眾到了80年代才喜歡。在臺灣,我是一個“晚熟”的作家,進入大陸讀者的視野也就比較晚。兩岸開放時間的差距,使臺灣許多作家的作品得以延年益壽,大陸讀者別有慧心,對我的作品有自己的解讀,更造成了如同輪回轉(zhuǎn)世的效果,這是意想不到的幸運。
看世界:您為什么信仰基督教?信仰對您的寫作有什么影響?
王鼎鈞:我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特點是房子特別多,人口特別少。我的祖父發(fā)了財,就不斷蓋房子,家庭衰落后,人口減少,出走的人多,就剩下空房子,教會沒有地方,母親就讓教會搬到我家,我就是在教會長大的。
文學作品詮釋人生,宗教也詮釋人生,文學的詮釋,常常借取宗教的詮釋,而且學者們說,宗教詮釋人生使用藝術(shù)的方法,這樣,文學和宗教的關(guān)系就非常密切了。文學、宗教、人生,是一個三角形。
小時候,我讀孔孟的書。長大后,我覺得孔夫子只是“規(guī)范”了人生,并沒有好好地解釋人生,例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他是說君臣“應當”如此如此,可是事實并非必然如此,為什么會“不然”呢?一旦發(fā)生“不然”,又怎么辦呢?他沒說,我覺得這里有很大的缺欠,文學作品照著“規(guī)范”處理人生題材,勢將流為說教。
基督教詮釋人生有一套,我仍然嫌它不足,后來向佛教找補救。但是基督教處理“罪惡”,提出“救贖”的觀念,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幫助,擴大了題材的范圍,也提高了境界。眾所周知,基督教對西洋文學的影響極大,你不一定要信仰基督教,但總要了解基督教,否則很難接受那些西洋古典名著,那是我們中國作家很重要的營養(yǎng)。
由于有“詮釋人生”這根紐帶相連,作家都沒法避免宗教的影響,即使是無神論作家。魯迅的《野草》里面顯然有佛教的悲苦,老舍有道家的玩世不恭,冰心有基督教的愛撫,巴金則有基督教的殺伐。誰也不能生而知之,種種耳濡目染都成今我,未必一定要進教堂道場。
回憶錄寫作緣起
看世界:您的回憶錄四部曲用了17年時間,為什么醞釀這么久?
王鼎鈞:寫回憶錄要不斷地找資料,要不斷地消化憤怒,跟釀酒一樣,要經(jīng)過一個變化的過程。以前談歷史,需要檔案,隨著檔案不斷解禁,歷史不斷地被改寫?,F(xiàn)在有個名詞叫庶民歷史,屬于老百姓的歷史,無論如何,你的努力是文學的,而不是歷史的。我的四本回憶錄,從第一冊《昨天的云》出版,到第四冊《文學江湖》完成,工作期是17年,若說醞釀,那幾乎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小時候讀《沈從文自傳》,心生傾慕,就想寫回憶錄,預備寫回憶錄。那些年月,我常常暗想,一件事,如果將來不能寫進自傳,就不要去做。后來四處流浪,身不由己,我又暗中把心一橫,做吧,將來可以寫進自傳里。在我的回憶錄里,你可以看見“我們”小小的愚蠢(好心人稱之為純潔),小小的虛妄(好心人稱之為理想),小小的狡獪(好心人稱之為生存的智慧),小小的無恥(好心人稱之為堅忍)。我用這些具體的、有趣的材料,讓你重建、透視那個無形的、冷酷的年代。我想到太史公,想到阿Q,想到司提反。司提反是耶穌的門徒,因信仰而受到迫害,死于一群人的亂石之下,他死前向天高呼:上帝??!這一切你都看見了。我寫作的心態(tài)是太史公、阿Q、司提反的混合。書成,我也向讀者們高呼:這一切你們都看見了!
60年的寫作經(jīng)
看世界:您寫作時心中有沒有理想的讀者?您為讀者考慮了多少或者說您為誰而寫?
王鼎鈞:有人說,他寫作從不考慮讀者要什么,這話我佩服,也懷疑,你寫詩也許可以不管讀者看不看,寫小說呢?編劇本呢?至于我,我非常尊重讀者,甚至說過,寫作技巧等于讀者心理學。我是職業(yè)作家,我固然對文學有自己的理想抱負,可是這個抱負要符合編者的職業(yè)要求和滿足讀者的個人趣味才可以實現(xiàn)。對我而言,寫作是作者、編者、讀者共同構(gòu)成的三角形。
所謂理想的讀者,應該是無條件接受你的作品,對你沒有提出任何條條框框,我不敢夸口說,我擁有這樣的“粉絲”。我也知道,作者得到讀者不是靠完全遷就,而是具有某種特色,這種特色吸引許多讀者但是也失去許多讀者,這種得失我用“緣分”來解釋。你今天來訪問我,這是緣分,將來讀者喜歡你的訪問,也是緣分,緣分不能強求,也不會無緣無故得來。
有時候,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陷于宗教式的熱狂,廢寢忘餐,在那個階段讀者是不存在的,之前的構(gòu)思,之后的修改,都會和讀者“對話”。我不大明白,作家和讀者從來沒有神會,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地方。
看世界:最近大陸出版了您別開生面的《古文觀止演義》,一些專家認為,此前極少這樣以資深作家的身份,深入透徹地解讀古文的專著,它是中國古代經(jīng)典散文和現(xiàn)代散文之間最好的橋梁,您為何要“演義”古文?
王鼎鈞:《古文觀止演義》,繁體版叫“化讀”,我為什么要寫這本書,為什么提倡化讀,都給你說中了。照你所說,我也做到了。你說這是“一些專家”的說法,可見文章得失并非只有自己知道,大家都知道,也不是等到百年之后才知道,現(xiàn)在就可以知道。
依我學習的經(jīng)驗,念古文不能靠背誦,背誦大量的古文可能使你的白話文生硬,念古文也不能靠白話翻譯,那些名著一句一句對譯成白話文以后,可能就淡而無味了。念古文要把文言作品轉(zhuǎn)化成白話作品,在轉(zhuǎn)化的過程中吸取了原作的精華。此事一言難盡,我用這本書演示我的學習經(jīng)驗。
古文和今文,語言文字不同,題材思想不同,表現(xiàn)技巧卻有很多相同之處,這個“同”是我們進入古文、“占領”古文的一扇門,也是我們把古文拉過來、揉進白話文學的一雙手。因此我在這方面用心著墨。老師宿儒注釋《古文觀止》,也不知共有多少版本,我這個新手新嘗試,總得有那么一點點新玩藝。我幼時讀古文,總覺得書中內(nèi)容跟我全不相干,讀來格格不入。后來知道不論文言白話,文章的背景都是人生,讀古文要把它還原到文章沒有下筆之前人生原來的樣式,這樣,幾乎每一篇古文都有小說的趣味。我們提高境界,轉(zhuǎn)換角度,可以對準人生亙古常新的一面,今人古人可以在人生中相會,古文今文可以在人生中融合,看古人怎樣把人生變成文章,今人觀摩古文,欣賞古文,就很容易。我在討論古文的時候同時談人生,談今人感同身受的人生,這也是這本書的一個特色,簡體版對讀者強調(diào)這一部分內(nèi)容,所以書名叫做《古文觀止演義》。我這本書只能算是嘗試,我的能力有限,相信自有賢者,促成古文全面的、有效的傳承。
看世界:您還寫過好幾本教學生寫作文的書,能談談對年輕一代在寫作方面的期許嗎?
王鼎鈞:我學習寫作經(jīng)過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文從字順。我們現(xiàn)在使用電腦寫文章,電腦為我設計了一個詞庫,我寫一個“鼎”,詞庫就出現(xiàn)了鼎鼎大名、鼎足而立、鼎力相助等等,大家一致同意“鼎”字可以和那些字排在一起,所謂文從字順,就是沒有違反這個無形的公約。我們多讀前人留下的范本,就是學習加入這個公約。舉例來說,“山”和“尾”兩個字不該排在一起,除非有個人名或地名叫山尾,我們只能說山頭、山腰、山腳。我們可以說江尾,“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開放兩性交往自由”,有兩個字不該連著用。
第二個階段:意新語工。人家都怎么說,咱也照說,這樣安全,卻不精采,要超過它。意新語工是別人似乎沒這個說法?!昂酏埜麩煼N瑤草”,“羲和敲日玻璃聲”,李賀之前有人說過沒有?“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王安石之前有人說過沒有?意新?!耙淮缦嗨家淮缁摇保钌屉[把感情量化了。李清照也曾說感情有重量,“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陸游也曾說感情有面積,“事大如天醉亦休”,李白也曾說感情有長度,“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但是李商隱比他們說得更好,相思如一條帶子,在時間中燃燒,在煎熬中毀滅,明亮熱烈,火過成灰。語工。意新語工,必要時可以文不從字不順,例如“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本該是鸚鵡啄馀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練習意新語工的初步功夫,就是盡量不用電腦詞庫為你準備的那些約定俗成。
第三階段,言近旨遠。文從字順只是把話說清楚,也說完了。意新語工是你說得比人家好,言近旨遠是你有余不盡,讀者咀嚼回味,能把你說出來的延長。文從字順、意新語工是從文章的細節(jié)下工夫,言近旨遠就指文章的整體經(jīng)營了。《新約》記載,耶穌說:如果你的左手讓你犯罪,你就剁下來丟掉,一只手進天國,勝過兩只手下地獄;如果你的右眼讓你犯罪,你就挖出來丟掉,一只眼進天國,勝過兩只眼下地獄。美籍黎巴嫩作家紀伯侖得到靈感,寫了一篇文章,他說他到天國里一看,全是瞎眼瘸腿斷手斷腳的人。這篇文章讓讀者失笑,沒想到這段經(jīng)文可以如此解讀。我們笑過以后會接著想,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只要過而能改,人本來可能無善無惡,起心動念有善有惡,人要用道德修養(yǎng)存善去惡,人在善惡中掙扎是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我們會有很多感想。再看蘇東坡的一篇短文:“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文章很短,讀完以后,好像東坡走了,你自己站在那一片月光之下,月光如水,宛在水中央。此情可待成追憶!永遠不能忘記。我想,一篇好散文,以文從字順為基礎,篇終有言近旨遠的效果,中間時時閃耀意新語工的光芒。
看世界:您著作等身,最滿意的作品是哪一部?
王鼎鈞:這個問題被問過很多次,我的答案都是最滿意的還沒有寫出來,這其實是真話。一個做陶器的藝術(shù)家告訴我,他在做之前想法很好,但是做出來發(fā)現(xiàn)并不好,因為想法沒有完全落實,于是再做一個,再做一個還是沒有完全落實自己的設想。一個拉小提琴的,在拉一首曲子前有個自己的設想,但拉出來發(fā)現(xiàn)離自己想象的有距離,于是再拉。寫作也是一樣,所有的作家都是死不瞑目的,因為最滿意的還沒寫出來。
看世界:您是海外作家中唯一靠投稿就能維生的人,現(xiàn)在還有新的寫作計劃嗎?您是每天定時寫作還是有感受時才寫?對寫作環(huán)境有要求嗎?定稿前,會修改作品嗎?
王鼎鈞:一個作家跟彈道一樣,我這個年齡,只有一些零碎的東西了。只要有人找我寫,我就寫,有人找我講文學,我就知無不言,給我時間,我就言無不盡。如果從1945年我第一次投稿算起,我靠靈感寫作。1951年后,我接受了“意志寫作”、“計劃寫作”的說法,能以寫作做職業(yè)。60年代,我在受人雇用作命題作文之外仍有個人的寫作沖動,于是業(yè)余兼顧靈感寫作。晚年寫回憶錄,靈感和意志兼而有之。當寫作是職業(yè)行為時,我能在任何狀況下工作。當寫作是私人癖好時,我需要一些條件,大家都知道那些條件是什么。
以前作文很少修改。后來寫記敘文、議論文,尤其是短文,不用修改,抒情文必須修改?,F(xiàn)在寫回憶錄,每一篇都要修改很多次,多半是因為隨時容納新的材料,或者改換句法和修辭。我很注意“文氣”,有時為了改換一個字,要修改兩句話,為了加入兩句話,要修改一整段,為了增添一段,要修改前一段和后一段。以前作文像畫水彩畫,現(xiàn)在像畫油畫。幸虧有了電腦,修改方便。
看世界:文友稱您為“科技老人”,70多歲開始電腦寫作。當初何以決定用電腦寫作?如何克服對電腦的心理障礙?
王鼎鈞:電腦的功能很多,我只拿它當做書寫工具。遙想當年我初入小學,用石筆在石版上寫字,升到某一年級,改用鉛筆做功課,再升上去,寫筆記用鋼筆,作文用毛筆。進入社會,風聞原子筆的大名,到了臺北才有緣列入文房四寶。每一次接觸新的工具,都有一番成長的喜悅。我們和某種新文化相遇,最難接受的是它的思想觀念,最容易接受的是它的工具。一個新移民來到美國,即使他非常反對基督教,他客廳里馬上裝冷氣,廚房里馬上擺好微波爐。我們每天要寫很多字,又不是書法家,有何理由不用電腦?
老年人學新事物,要向年輕人請教,今天的年輕人,尤其美國,并不知道敬老。老人手腳動作遲緩,記憶力領悟力也很差,年輕人看在眼里,暗中恥笑。這樣,老年人在舊經(jīng)驗里積累的優(yōu)勢就隨風而逝了。這是您說的心理障礙嗎?這種障礙很容易越過,我不跟年輕人學,我跟老年的朋友學,我僅僅用它寫字,修改,寄出,存檔,如此而己,不必勞動科技新貴。功課很簡單,三堂五堂就可以結(jié)業(yè)。不幸機件故障,你把它往修理店一送,死活由他,要價不還價,這種意外幾年難得遇上一次,何足道哉?老人總有戀舊情結(jié), 也要看寫的是什么。寫律詩寫壽序最好用毛筆,典雅莊重,可是寫故事呢?寫情書最好用鋼筆,態(tài)度認真,又不冬烘,可是寫讀者投書呢?寫信罵人不妨用鉛筆,表示輕蔑,可是寫備忘錄呢?出門旅行,坐飛機,住五星飯店,玩云霄飛車,回來寫游記,電腦門當戶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