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十年

從26歲到36歲，曾愛云的黃金十年都在湖南湘潭縣看守所度過。

他收到過三份湘潭市中級人民法院（下簡稱湘潭中院）下達的死刑判決書、三份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下簡稱湖南省高院）的維持死刑或發(fā)回重審裁定、一份最高人民法院（下簡稱最高院）下達的不予核準死刑裁定。

在七份法律文書的往返之間，十年光陰無情流逝，而曾愛云也成了湘潭看守所不死的“死囚”。

2013年4月17日，喊冤十年的曾愛云面臨湘潭中院的第四次開庭審判，也將接到判決他命運的第八份判決（裁定）書。

他堅信自己無罪：“我期待能夠得公平審判，沉冤昭雪。”

“情殺”

事情源于十年前湘潭大學(xué)的一起殺人案。

該校機械工程學(xué)院的研究生李霞與研究生院黨支部書記周玉衡是一對相愛四年的戀人，但感情日益淡薄。2003年9月新學(xué)期開學(xué)后，李霞在國慶節(jié)后和導(dǎo)師吃飯時，認識了同級研究生曾愛云，逐漸互生情愫。曾愛云是湖南省邵東縣人，據(jù)其導(dǎo)師稱，曾“成績好，外向，能力強，尊敬教師”。

2003年10月底，李霞決定離開周玉衡，和曾愛云在一起。周玉衡得知后，心生不滿，又從同學(xué)處得知曾愛云“有作風問題”，便在10月27日傍晚告知了李霞。

曾愛云得知被周玉衡“告狀”后，便打電話給周玉衡辯解，表示愿意把李霞送還給周。三人相約10月27日晚上8點在圖書館門口見面。

曾愛云有個“有錢一起花”的鐵哥們，名喚陳華章，是周玉衡師兄，湖南省澧縣人，時年25歲 。據(jù)警方調(diào)查，曾愛云曾兩次向陳華章提出要教訓(xùn)周玉衡，而陳由于其導(dǎo)師偏愛周玉衡，亦心生妒忌，便沒有表示反對。在2003年10月24日到27日期間，陳華章分四次、以不同的名字在三家醫(yī)院開了24顆安定（一種安眠藥）。

10月27日晚上6點半，在曾、李、周三人見面之前，陳華章在工科樓308房將16片安定磨碎，兌水過濾后放入周玉衡的水杯。周玉衡在當晚7點左右喝下了這些藥水。

當晚7點40分左右，陳華章的導(dǎo)師譚某看完《新聞聯(lián)播》后來到308房，找陳談畢業(yè)論文問題。根據(jù)譚某對警方的回憶，當時陳“心不在焉，不愿意多談”，而周同導(dǎo)師打招呼時比較反常，不似以前熱情。

當晚8點，陳華章攙扶周玉衡來到圖書館門前，曾愛云將李、周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后，馬上離開。李霞看到周頭暈乏力，感覺到不放心，準備和陳一起送周回去，被陳拒絕。隨后，陳將周送回宿舍，馬上又將周帶至工科樓308房。

據(jù)陳華章對警方供述，當晚10點15分，曾愛云走入308房，隨后用棕繩勒住周的頸部，陳聽到椅子倒地的聲音后，看到周已經(jīng)倒在地上。陳嚇呆了，在曾的授意下，兩人將曾的尸體拖入樓下的草叢中。

陳供述說，他隨后回到308，用一塊綠色的抹布抹除了血跡，并將棕繩用塑料袋包好放入抽屜中，并帶走了周的手機卡。陳注意到此時是晚上10時41分，“因為墻上有掛鐘”。

之后，陳華章來到周玉衡的宿舍，向周的舍友屈某要了屈的手機號，并囑托他不要關(guān)機。晚上11點29分，陳華章用周的手機給屈發(fā)來短信，說今晚不回去了。

當晚11點41分，曾愛云正和李霞在一起。二人幾乎在同時收到了陳華章用周玉衡的手機卡發(fā)來的短信：“我退出，祝你們幸福?！贝藭r曾苦笑了一下，李霞則不放心，打了周的手機，發(fā)現(xiàn)關(guān)機，于是要求曾一起去找周。

與此同時，當晚11時40分，在工科樓加班的一位教師因廁所沒燈，欲在外面草地上方便，發(fā)現(xiàn)了周的尸體，隨即報警。面對匆匆趕來的曾愛云和李霞，公安干警問他們找什么人，曾愛云不說話。當警察說出周玉衡的體貌特征后，曾愛云蹲了下來，隨后昏倒。警察當場帶走了曾愛云和李霞。

陳華章也在當夜被帶走調(diào)查，馬上便“認罪”，供述其受曾愛云指使，協(xié)助曾下藥、拖尸。曾愛云則根本不承認自己在308房，而是一直和李霞在一起；李霞也在首次供述中，肯定自己一直和曾愛云在一起。

但在10月28日當夜，曾愛云被公安機關(guān)“攻破”，供述了自己的殺人行為。此案被冠以湘潭大學(xué)“情殺案”。

時間疑云

2004年6月8日，湘潭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曾愛云、陳華章涉嫌故意殺人罪，檢察官是全國優(yōu)秀公訴人王東暉。

王東暉現(xiàn)為湖南省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委員、新聞發(fā)言人，湘鄉(xiāng)市政府網(wǎng)介紹她說，“從檢20年來，主辦各種刑事案件400多件，無一起錯案和瑕疵案件。先后獲‘當代湖南青年女杰’、‘中國優(yōu)秀檢察官’和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模范檢察干部’等榮譽?！?/p>

2004年7月14日，湘潭中院開庭審理此案。在法庭上，曾愛云翻供，稱自己遭受刑訊逼供，被要求站“大”字，公安人員“用手掌砍我的脖子，嘴巴都被打爛了”。曾說 “自己以頭撞墻，害怕威脅，所以才做了4次有罪供述”。

為此，法院傳喚了當時公安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趙自強、劉衛(wèi)東、何永奇等人，后者證明并未對曾愛云刑訊逼供。法院采納了這一說法。何永奇，時任湘潭市公安局雨湖分局刑偵大隊大隊長。2012年9月3日，因受賄罪、行賄罪、挪用公款罪三項罪名，被湘潭市岳塘區(qū)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9年。

作案工具繩子在陳華章處被發(fā)現(xiàn)。對于其來源，曾愛云先是供述自己在籃球場邊撿到，長度有“2至3尺”，后又供述從市場一女攤主處買到，但女攤主一直沒有找到。而法庭出示的繩子長度為5至6米。

現(xiàn)場對曾愛云不利的證據(jù)是：兇案現(xiàn)場的椅子后背留有曾愛云的指紋，地上也有曾愛云的鞋印，以及曾愛云褲子口袋中被發(fā)現(xiàn)一根纖維，“種屬與作案的棕繩一致”。

曾愛云的辯護律師、湖南吟正律師事務(wù)所鐘致遠律師稱：曾的指紋和鞋印可能是十幾天前留下的，而房間也有一段時間沒有打掃；至于那個只有“分子或者細胞”大小的纖維，“完全可以憑借空氣中的丁達爾物理現(xiàn)象，在人體運動中或者粘附在其他物品上，而進入被告人曾愛云的褲口袋”。

安定藥片亦在陳華章處發(fā)現(xiàn)，陳在周玉衡死后將帶有藥片殘留物的杯子放入自己的抽屜。陳在解釋購買安定時說，自己患有失眠頭疼，但據(jù)陳的室友表示，陳平時打籃球，踢足球，身體好，睡得也好，從未見其有失眠表現(xiàn)，也未見其吃過安眠藥。

曾愛云喊冤，稱自己不會為一個“剛處在戀愛萌芽狀態(tài)的女人”而殺人。他認為是陳華章作案，自己被嫁禍?！赌隙贾芸酚浾攉@悉，湖南省高院曾請來法醫(yī)學(xué)司法鑒定中心的專家分別對曾、陳二人進行了心理測試，“可以認定陳華章對周玉衡實施了堵嘴、勒頸、拋尸等行為”。但心理測試僅對案件有參考，并不作為判決依據(jù)。

難以回避的是，在整個案件中，陳華章始終與周玉衡在一起，作案工具也全部在陳華章處發(fā)現(xiàn)，這也得到了陳華章的認可；但曾愛云是否與周玉衡始終在一起，則有可商榷之處。

于是，案件的焦點集中在“曾愛云是否存在作案時間”上。陳華章供述的曾愛云殺人時間為“22時一刻”，持續(xù)了幾分鐘，且以“墻上的掛鐘”佐證。而電話記錄證明，曾愛云在22時17分還接到了一個電話，這與陳供述的曾愛云殺人的時間相矛盾。而起訴書則稱，曾愛云的作案時間為“10月27日22時28分許”。

作為“三角戀”的中心，李霞卷入這場“情殺案”的旋渦，亦成為該案的關(guān)鍵證人。據(jù)其電話記錄顯示，她在22時28分掛斷與其妹妹的電話后，22時58分又接到其父親的來電。起訴書指控的曾愛云的“作案”時間正是在此半小時的空當內(nèi)。

而鐘致遠律師認為，辦案人員因為書面證據(jù)（電話詳單）無法改動，于是把陳華章指認的作案時間（22時15分）移花接木，把作案時間切割到李霞兩次通話的空當，以糾正目擊證人陳華章的“嚴重錯誤”。

“偽證犯”

李霞的“悲慘之旅”始于周玉衡死亡的當夜，其前五次證詞均稱，她其時一直和曾愛云在一起。

2003年10月29日，李霞被拘留，罪名是涉嫌包庇。公安人員對李霞說：“你現(xiàn)在不是證人的身份，而是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你知道嗎？”

此后，李霞的證詞出現(xiàn)反復(fù)。2003年11月6日，當看到曾愛云承認殺人的口供時，李霞對警方表示，“心中充滿了恨，恨曾愛云胡說八道把我推入如此痛苦而尷尬的處境，更恨自己的懦弱，跟著一起胡說，我居然明明知道他跟我在一起，卻……我撒謊了，圓了辦案人員的心愿，也圓了我離開那個噩惡地帶的夢”。

lU6cg/1B1Nkpw2etSYJSZdBYiYoxI4ocBlGHEGlkQNw=五天后，李霞被釋放。她去湘潭縣看守所看望了曾愛云，還為他送去衣服和書籍。

2003年12月18日、19日，李霞在家人陪同下再次在公安機關(guān)作證，說曾愛云始終和她在一起。她還兩次發(fā)短信給辦案人員江某，說曾愛云的確和她在一起。

但是，5個月之后，2004年5月9日，李霞在郴州老家被逮捕。在看守所，李霞曾說自己經(jīng)歷了一場“煉獄”：“沒有牙刷、牙膏，一星期沒有刷牙和洗臉，沒有鞋子、被子，打著赤腳。”

當檢方找到李霞時，李霞改變了自己的口供，說案發(fā)時曾并沒和自己在一起。

但在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下，2004年6月22日，李霞寫信給湘潭中院領(lǐng)導(dǎo)請求出庭作證，并回憶了自己和曾愛云在10點28分至58分（即曾愛云的“作案”時間）里的所做所想：

“（10點28分）我掛了電話，停在從食堂去東坡村拐角處的電線桿旁。我雙手吊在電線桿的斜拉線上向曾訴說自己的苦惱與矛盾的心情……最后我想一醉解千愁，提議要去喝酒。（被拒絕后）于是我就拉著他的手求他……”

一番攻守之后， “我手機響了，拿出來，看到是父親打來的，就告訴了曾，他讓我快接。是的，他讓我接，我也就接了?！?/p>

2004年7月14日，曾愛云坐在湘潭中院的被告席上時，他的關(guān)鍵證人李霞正在看守所，沒有得到出庭機會。而李霞也最終以“偽證罪”被提起公訴。她被指控為曾愛云提供“虛假證明”，而她給湘潭中院寫的信被指控“干擾法庭審理”。

2004年11月17日，李霞被湘潭市雨湖區(qū)人民法院判刑兩年，緩期兩年執(zhí)行。當是時，李霞24歲。

對此，鐘致遠律師認為，曾愛云是一名嫌犯，還沒有被定罪，但證人卻因偽證罪被判了刑，“這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據(jù)《南都周刊》記者了解，李霞隨后被迫退學(xué)，并去了廣東打工。而在此案九年的審判期間，法官也曾試圖找李霞出來作證，但被李霞的家屬拒絕。

“馬拉松”

此案發(fā)不久，云南發(fā)生了震驚全國的“馬加爵事件”。2004年2月13日、14日，云南大學(xué)學(xué)生馬加爵在殺害兩名同學(xué)后潛逃，事件引起了全社會對大學(xué)生教育的反思，而湘潭大學(xué)此案更牽涉進“高學(xué)歷”、“情殺”等諸多因素，震驚湖南。

2004年7月14日，此案在湘潭中院開庭。當年9月11日，湘潭中院一審判決曾愛云死刑，判決陳華章無期徒刑。二人均上訴。

曾愛云認為自己無罪。曾愛云之兄曾某，時為重慶某高校教師，代理此案一審。4月16日，曾某對《南都周刊》記者說，從始至終，律師一直為曾愛云做無罪辯護，但他當年提交的要求李霞出庭的書面申請并未獲得批準。十年來，曾愛云沒有見到身患殘疾、患有失憶癥的母親，而除了第一次開庭外，他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哥哥。

而作為案子的另一個被告，陳華章被控在曾愛云實施殺人行為時，其并未阻止。陳在上訴狀中，援引“世界綜合性期刊排名第五的《知音》”的兩篇報道，解釋自己當時“被嚇傻了”以及“并未阻攔殺人行為”具有合理性。他以自己有立功表現(xiàn)為由，要求輕判。

自此，此案開始了馬拉松式的審判。2005年8月1日，湖南省高院以“部分事實不清，需要進一步查證”為由，撤銷了上述判決，發(fā)回湘潭中院重審。

2005年12月2日，湘潭中院再次判決曾愛云死刑、陳華章無期徒刑。曾愛云此次的辯護律師為湘潭指定律師余斌。余斌向《南都周刊》記者回憶說，他對此案印象最深刻的是，證人李霞的證詞反復(fù)多變，且并未出庭。

2008年5月28日，湖南省高院維持了這份判決。曾愛云這次上訴是由鐘致遠律師代理的，“我是在當年5月13日接到了曾家的委托電話，那天是（汶川）大地震第二天?！?/p>

2007年，最高院收回死刑復(fù)核權(quán)。2008年9月25日，最高院“不予核準”上述死刑裁定，案件被逐級發(fā)回重審。這救了曾愛云一命。

“曾愛云拿著這份最高院不核準死刑的裁定，誰都不給，連我也不給?！辩娭逻h說，“這是他的精神慰藉?！?/p>

2010年6月25日，曾愛云第三次被湘潭中院判死刑、陳華章也第三次被判無期徒刑。面對此次審判，曾愛云說：“我在看守所有六年了，比死還難受，也自殺過。只要還我一個清白，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了。”

周玉衡的父親周自然則對媒體表示，自己對這樣的判決結(jié)果不滿意，尤其讓他難以接受的是， “兩兇手”至今都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道歉的話。

但是，湖南省高院在2011年8月23日再次撤銷了這份判決，認為“湘潭中院的庭審沒有對定案證據(jù)予以舉證、質(zhì)證，系程序違法”，將之發(fā)回湘潭中院重審。

至此，曾愛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七次判決、裁定，已經(jīng)成了湘潭縣看守所最有名的在押犯?！拔掖磉^這么多的死刑嫌疑犯，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么理直氣壯說自己無罪的。”曾愛云的第三次一審辯護律師宋軍說。

就在今年的3月26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十年前杭州發(fā)生的一起“5.19強奸致死案”進行不公開審理，并對該案被告張輝、張高平侄叔倆作出了宣告無罪的再審刑事判決。再審還查明，本案中確實存在從同監(jiān)犯獲取及印證原審被告人有罪供述等偵查程序和行為不規(guī)范、不合法的情形。

而對于曾愛云來說，學(xué)業(yè)半道受阻，人近中年，戀人嫁作他婦，親人遠隔，專業(yè)荒廢，甚至不知蘋果手機為何物的他已無太多追求。面對即將到來的審判，曾愛云說，他對李霞沒有什么怨言，但希望她能出庭，“她能夠真正地還死者家屬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