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遺民申涵光

孫犁生前寫文章，談及河北的文脈傳承，內(nèi)心是有種自豪感的。且不說魏晉，僅明清時代，就多狂狷之士，那遺風(fēng)至今在河朔間亦可看到。河北的歷史，向來有雄奇之氣的，那傳統(tǒng)的形成，有無數(shù)默默無聞的文人的支撐，如今思之，讓人感慨萬端。其間流派很多，僅河朔一帶，便有河朔詩派，那是明末清初河北一帶的文人群體，很有燕趙之地的風(fēng)骨的。這個詩人群體在晚明開始出現(xiàn)，清初已現(xiàn)出風(fēng)采。我對于這個流派的作家的注意，始于閱讀前幾年出版的《聰山詩文集》，完全沒有舊儒的迂腐之氣，燕趙間的勁朗之風(fēng)吹來，是真純之氣的流轉(zhuǎn)。后來與朋友討論過這類文人的存在方式，發(fā)現(xiàn)是專制文化里的一個裂隙，有一種舒緩人心、領(lǐng)悟天命的意味。于是覺出孫犁鄉(xiāng)土經(jīng)驗背后的遺存，似乎與古風(fēng)也有關(guān)系。

河北離帝京很近，文人近官是一個傳統(tǒng)，但抗拒流俗者亦不乏其人。前人言及河朔詩派時涉及此點。不久前看李世琦新作《申涵光與河朔詩派》，強化了我的印象。閱讀后才解開一些迷霧，將河朔詩派內(nèi)在的關(guān)系細致地展現(xiàn)出來，浮現(xiàn)了歷史的一個片段，對燕趙之地明清之際民間文人的形影總算有了整體面目。

明朝滅亡，士大夫者流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傳統(tǒng)儒家的思想要求忠君，文人的信念忽然被現(xiàn)實擊碎，要從心里接受異族的統(tǒng)治者是大難的。但許多文人抵不住暴力與權(quán)勢的襲擾，成為貳臣。唯有一些有操守的人不為風(fēng)氣所動，保持了古人所云之氣節(jié)。顧炎武、傅山都堅守著道德底線，拒絕入仕，苦苦著書于民間。那時候與他們呼應(yīng)的人，許多也散落于民間，申涵光和河朔間的詩人，便屬于此列。孫奇逢、張鏡心、張蓋、殷岳、劉逢源、劉佑、趙湛、路澤農(nóng)，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不失儒者情懷，其間的豪氣為俗人所無。我們看李世琦描繪的這些人的交往，彼此的吸引都有詩文為證。這個小小的群落在那時候自覺疏離于主流社會，在交往中彼此慰藉，像電光般把夜幕炸開一個縫隙，沉郁的夜色終于有了亮色。

在這里，申涵光的存在意味深長，用李世琦的話說，他差不多成了河北一帶的代表人物。關(guān)于申涵光，文學(xué)史似乎不太談他，知之者不多。這是個有理學(xué)氣的人，學(xué)術(shù)品位與詩歌品位都高。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說到他的身世，云明亡之后，拒不入世，“歸里，事親課弟，足跡絕城市”。而魏裔介《兼濟堂文集》云：

性不喜釋老，解琴理，鼎彝書畫，寓意而無所留意也。交友不濫，生平同聲氣者，不過數(shù)人。

這大致能夠看出他的特點，經(jīng)歷平平，亦非聞人。他的父親為抗拒李自成攻破北京，自沉成仁。其為明代殉道的選擇強烈地影響到申涵光。此后遺民的心境一直揮之不去，這些在他的詩文和交友中的言行里都有體現(xiàn)。我閱讀他的著作，覺得文字頗好，雖為儒者，卻無儒生腔；心是靜而純的。天下事功儒多不能過名利關(guān)，漁利之徒何其之多。而申涵光則心性無偽，多奇音于詩文之中，閱之有奇思漫來，是本色的流動。明亡之后，心存舊緒，有杜甫之風(fēng)的人多退居山林，不與流俗為伍了。他們一面有肅殺之風(fēng)，一面雜以陶潛志向，兩種士風(fēng)漫卷，纏綿后不乏豪氣。他的詩，沉郁中帶著溫和的寓意，毫不做作，可見其為人之磊落。他喜讀朗然剛毅之文。《逸休居詩引》短短數(shù)語，其審美之趣與人生之味盡在文中：

癸卯初夏，予有晉陽之役。過柏鄉(xiāng)，辨若遺我詩一帙，未及讀也。已而登太行絕頂，天風(fēng)四至，清云激湍，怪鳥窺人，松華覆地，飄飄然作遺世想。恨無與偕游者賞其奇曠，乃急取辨若詩讀之。雄廣之氣，與之相敵，不啻吾兩人牽藤共坐，躡履同游也。

唯有寬闊胸懷者，才有這類的文字，分明有六朝之韻，融于天地之間的淳樸之氣，于此歷歷在目矣。這樣的文章，都不是逢迎之作，乃內(nèi)心集疊后的噴發(fā)，朗朗然回旋于天地之間，給我們以神游的快感，人格之美也滲透其中。我們比較一下他和阮籍、嵇康的文字，是有氣韻的關(guān)聯(lián)的。而歷來的史家，很少記述這些?；蛟S是思想有叛骨，或許隱秘過深。在主流文人那里，他的聲音是微弱的。

申涵光欣賞浩然之氣者，對憂憤之文亦有傾心。但文字又溫柔常現(xiàn)，敦厚的樣子一看即知。他的審美理念與一般狂士稍有不同，孤孑之士“清厲而不傷于格”。此一看法，大約還是過于恪守儒道之故。憂世而不失彬彬之態(tài)，還是過于老實。人們那時候喜談顧炎武、傅山，而鮮及于他，與此或許有些關(guān)系。古代這樣的文人很多，可以說是儒家大傳統(tǒng)中的小傳統(tǒng)。這個話題要深談，可以找出許多精神的話題。儒家的分化與流變，使文人的特點也是多樣化的。

天下的純?nèi)?，或許都有此特點，即自我節(jié)制，所謂不逾矩者正是。申涵光對行為的選擇是控制的，恪守士大夫的底線。他的言論有很強的道德意味。比如對富人耗材養(yǎng)藝人之舉，多有微詞。那些處事時惡語相譏者，也被其所厭。他一再批評妄人，以為是一種畸形的存在。這些言論背后的根本點，是對虛妄文化的鞭笞。在他看來，偽人的出現(xiàn)越多，文化越不幸。我十分喜歡他那些諷世的文字，都干凈、淳樸，亦有峻急之美。他刺世，單刀直入，心性的坦然一看即明。他內(nèi)省己身，有苦行者之態(tài)，儒家的教義在他那里有點宗教化了。這里有他的迂腐，可是那種不畏陋俗，周身朗照的樣子，在性靈的文字間流淌，真的讓人心動。

明清之際的士，陷于污濁者，都不能自已，乃惡俗的俘虜無疑。查相關(guān)資料，知道申涵光與顧炎武、傅山、陳子龍都有深交，內(nèi)心是有道德操守在的。申涵光向來崇尚氣節(jié)，對傅山等人有深深的敬意。他自己隱退山林，非安于“靜”，而是保持內(nèi)心對純粹精神的“敬”。這是他的夫子自道。在他看來，顧炎武、傅山都有點“敬”的傳統(tǒng)。今人劉夢溪曾著文說，“敬”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真是悟道之言。申氏周圍有一批遠離榮利之場的人，在為友人殷岳詩集作序時，他說：“宗山出處似靖節(jié)，壯歲棄官，結(jié)茅寒谷，所與往來，皆山樵野客及沈明一二子。”他第一次與之相見，就覺得“虬髯如戟，真氣動人”。人之無妄念之態(tài)，自能敦穆淡永，他讀書與讀人之中，對此體味很深。而其文之好，我們除了佩服，也只能佩服。

中國的讀書人一般不能處理好言行之間的關(guān)系。在審美上，剛?cè)嵋嚯y相兼。而申涵光既有雄渾高遠氣象，又有溫柔敦厚之態(tài)，進退間不失愛人愛世的“敬”意，真乃中國士的奇觀。我讀他的詩文，方覺得古人身上的品格，今人已不易見到。在紅塵擾世的年代，獨能守住純真，飄灑有仙人狀，那是精神燭光的輻射，后人敬之而不能似之，只能是承認(rèn)我們的儒風(fēng)有時已經(jīng)不那么純厚了。

上述的思想，也貫穿在申涵光對詩歌的研究中，可謂自成一家，看法是深切的。他有一本談杜甫的書《說杜》，只有片斷行世，大多都散佚了。從那些只言片語里，常有驚人之語，字詞間的清濁之辨，順逆之別，都清清楚楚?？肩R源流中，不乏悟道之言，其鑒賞力，不亞于錢牧齋與陳子龍，或可說還在他們之上。敢于批評同代人的迂闊之思，精神有古典文學(xué)的氣韻，渾厚與機敏的韻致均在，讀書人的疏朗之氣，在詞語間回環(huán)往復(fù)。

看《聰山詩文集》，感到作者學(xué)識的不凡。讀書之深與讀人之深，在那個時代都可說是少見的。對古今之儒的判斷，有一個固定的尺度，識人之真切，確可說是一流的。他批評文人的口吻都是嚴(yán)厲的，厭倦于那些人性里的舊習(xí)氣，覺得是對孔子思想的背叛。而在審視詩文的時候，有時有一點潔癖，不放過對瑕疵的挑剔。即便是讀解杜甫的詩，也敢說真話，批評其寫作里的沉套、板拙之氣。有些談吐，甚至苛刻，儒生的溫文爾雅氣在批評文字間消失了。因為在他眼里，詩人不都是圣人，用筆時不免走偏，世俗之力大而己力甚微，滑向歧途也隨時可能。這種批評眼光，就延續(xù)了孟子的某種思想，坦蕩而帶浩然之氣。儒家的真意，申涵光的理解是帶著自己的深切體驗的。

李世琦寫《申涵光與河朔詩派》，以申涵光為主要對象，參之眾多詩人的行跡，寫彼此的互動，真的是一道難得的景觀。這些人或張狂，或狹義，或倜儻。他們都遠離主流意識形態(tài)，隱居在太行山一帶，過著簡易的生活。許多詩文，在格調(diào)上都非江南文人的柔軟、清秀之態(tài)，北國的厚重感流溢在文字之間。比如申涵光的詩作，古風(fēng)習(xí)習(xí)，有唐人的感覺，加之一點六朝的味道。與明代詩人的習(xí)慣表達有些不同。讀他的作品，都非隨意的應(yīng)酬之作，詩的質(zhì)感里有靈魂的隱痛和苦思，機智的句子甚多。申涵光的作品有一絲寂寞的感覺，與世風(fēng)的距離顯而易見。他的句子奇絕的一面很多，不像其文章還有點正宗之儒的余痕。我看他的散文，不免在儒家的道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而詩歌，則有酣暢淋漓的表達，肅殺與憂郁的氣息都有，說起來可稱得上是朗潤而超邁的。

在他的詩作里，仁愛的思想、敬民的思想，以及悲憫蕓蕓眾生的思想都有，他寫?zhàn)囸I，談訪友，言悲情，是有一點杜詩的e670ced0950d9efefce561a7dd24274c345892cef84d27b2c1e43fa094620139味道的。作品不是湊熱鬧的表達，而是孤苦里的咀嚼，在他看來，明末以來，世風(fēng)已經(jīng)壞掉，詩文也不免被侵蝕大半。故苦苦在古人那里尋找資源，復(fù)古的調(diào)子在表層都可以找到。他詠物、贈人的文字真而深，像利刃在石頭上的蒼勁之跡，有刻骨的感受在，士大夫的無病呻吟是沒有的。他心目中的漢唐，有大的氣象，人間“高士”，也多見美意。作品既有對陶潛“練氣如幽蘭”的懷戀，也有對唐人“浩然行且歌”的禮贊。他多次在文字里談及對功名的厭倦，絕不與惡世為伍，坦然如秋日陽光，灼灼之華閃于曠野之中?！冻晡憾贾G石生》有句“吁嗟古道衰，官尊無定友”，說的是世風(fēng)之壞。而“側(cè)耳聽狂言，未覺布衣丑”，便是贊美飄逸的處世態(tài)度了。他的自我審視里有一種力量感，內(nèi)心的孤獨一眼可以見到?！对绱骸酚芯洌骸白硐蛏硤@臥短草，富貴何者空浮名?！笔菐в絮U照、李白的痕跡了。有時候也可以感受到處世之難，他在《病》中嘆道：“病里中秋過，重陽九日來?？蓱z城市里，不見菊花開?！鼻謇浼湃坏男木筹h然而至。這里，讀書人的苦境是有的，而期冀未嘗不在。詩中蒼涼的古意隨時可以見到?！斗褐勖骱罚骸氨憋L(fēng)蕭瑟冷秋菰，水畔青簾問酒轤。醉里狂歌驚兩岸，不知羈客是窮途?！蔽覀冏x他的詩句，可見那時候的隱居與拒絕入仕的不易，所揭示的內(nèi)心之苦，都不加掩飾于讀者面前。

這些句子，都很壯懷激烈，卻又無佛家的消沉與道家的仙意。一切都在人間的激流里，有不滿，有譴責(zé)，也有追問，精神是沖蕩的?！对プ寴颉芬辉?，是典型的家國情懷，儒家的愛意與憂思流動在字詞之間：“國士英靈死未休，石橋遺恨古邢州。千年強趙俱腐草，水到橋邊咽不流?！边@里有杜甫的沉郁之美，還有孔子門徒式的自潔與自愛。讀畢也使人想起傅山的詩文，都有一股凜然之氣在，不是扭捏的自戀，而是匍匐在大地上，粘著泥土，卻又放飛思想。晚明至清初，亂世之中，依然有純正的儒聲在民間彈奏，確是難得的。

與申涵光精神密切的幾位詩人，在思想與詩趣上都有復(fù)雜的聯(lián)系。這個松散的群落有衰微之世里的奇異的精神之光。他們以詩來表示儒家之夢，為人的謹(jǐn)慎和文字的豪放形成一種對照。張蓋的率真，殷岳的俠膽，劉逢源的曠達，劉佑的雋永，都透著奇氣。李世琦寫他們之間的交往，有些片段很是生動。躲避戰(zhàn)亂與逃逸世俗的時候，除了詩文之樂，也唯有訪問名山或與好友相聚才是快慰之事。申涵光與友人接觸的時候，彼此的問答與詩文切磋，可以見到舊時文人最為淳樸的一面。這些人或以遺民之軀潑墨為文，或在與清官的互動里找到濟世的辦法。在無聊的歲月做有趣的事情，便給那個時代帶來不凡的光亮。他們的詩歌在風(fēng)格上有接近的地方，共同點是都有叛逆的精神，詞語沒有綿軟的調(diào)子，剛烈的性情很濃。僅我所接觸的有限的詩文，在趣味上都靠近古風(fēng)，明代文人的自戀殊少?？此麄兊娜寮依砟睿皇桥灾宓倪z存，詩中的精神有理學(xué)的余緒。那就是以精神剛正為皈依，不附會流行之語，與權(quán)力亦有距離。在他們那里，孔子的思想不是在權(quán)力的掌控下儒教的教條，而是凜然的正氣，系解放人性的一種最高的原則。他們把慎終追遠的理念高懸在精神的上空，一直有一種定力在。那些關(guān)于人格、骨氣的思想，在他們那里有形而上的意味。馬一浮說儒家的精神有一種內(nèi)心的澄明，就是這個意思。儒家之于中國讀書人，不都是依附權(quán)貴，而是自立自強而又自明，這是“五四”那代人打倒孔家店時忽略的。如今看學(xué)界與士林道德敗壞之景，申涵光的價值，豈不讓人思之又思。

我自己對明清之際的士大夫歷史知之甚少，偶爾關(guān)注，便被那些奇異之人的詩與文所吸引?？吹街T多靈性的文字后，偶讀河朔詩派的文字，不禁暗生敬佩之情。從文字間想象那些人與事，亦可說英雄豪杰之氣的流動，給無聊的文人空間注入一股新鮮的空氣。因為社會風(fēng)氣太壞，而山河易主，激發(fā)了士大夫者流的家國之夢。不過在選擇的過程中，心口一致殊難，言行不一的現(xiàn)象在士的身上乃一種常見之事。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申涵光在晚年也未嘗沒有徘徊，思想里的盲點依然存在，士大夫要真的超脫，其實也頗為不易。我們現(xiàn)在回望三百年前的人與事，覺出古人的家國理念中的主奴之變里的不少問題，但在有限的時空里，他們的選擇里對道德底線的堅守，的確是黑暗世界的一線光明。

申涵光和他的朋友們都算不上大人物，而他們在民間的存在卻保持了文化生態(tài)的綠色，這也是魯迅所云的民族的脊梁的人物。中國文化的保存，常?？窟@樣的鄉(xiāng)賢為之，他們才是精神不滅的基礎(chǔ)。在江河日下，世風(fēng)衰敗的年代，人格保持清潔之色，可選之路不多，每一條路要走下去，亦多苦楚的滋味。一是回到民間，與草木農(nóng)夫為伍，可得真氣；一是從儒家典籍中獲取資源，精神定于一尊而不偏不移。在那樣的時代，士大夫能夠做到的，也僅有這些。而在申涵光那群詩友之后的許多年，讀書人的這樣的精神也漸漸稀少。后來的陋儒之言泛濫，人格猥瑣，已不復(fù)人間真意。這個傳統(tǒng)的中斷，乃帝國走向沒落的重要文化因素。如今想起申涵光這類的人來，我們除了感慨也只有感慨了。

（《申涵光與河朔詩派》，李世琦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