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葦人：八百里湖面的“候鳥群體”

洞庭湖是世界上最大的蘆葦生產(chǎn)基地之一。每年秋末冬初開始收割蘆葦時，都會有近萬名來自湖南、貴州、四川、重慶等鄰近省市的農(nóng)民工，如冬季候鳥般來到洞庭湖，組成僅次于漁民的洞庭湖第二大職業(yè)群體“洞庭葦人”……

益陽南洞庭是世界著名的濕地，湖區(qū)中遍布蘆葦——蘆葦能大量吸收水中的氮、磷及有害物質(zhì)，提高湖水的質(zhì)量，并給飛禽走獸提供綠色天堂。有資料記載，2000年以前，南洞庭蘆葦總面積約有100.32平方公里，年產(chǎn)蘆葦約90萬噸，2000年以后，因為當(dāng)?shù)赝菩刑詈N植歐美速生楊，導(dǎo)致蘆葦面積大幅縮減，至今年產(chǎn)蘆葦只有約30萬噸。

每年秋末冬初開始收割蘆葦?shù)臅r候，會有近萬名周邊地區(qū)農(nóng)民工來到洞庭湖，走在洞庭湖岸邊，隨時可以碰到這群淹沒在蘆葦叢中的人……

洞庭湖的“候鳥”

湖南沅江的南洞庭之濱，有一塊近15萬畝的漉湖蘆葦場，這里年產(chǎn)蘆葦10萬噸。每年的10月中旬開始，從貴州、四川等地來的農(nóng)民工就蜂涌而至，匯集到洞庭湖岸邊收割蘆葦。他們以當(dāng)?shù)卮褰M為單位，成群結(jié)隊地工作，到春節(jié)前后才回家。

這是洞庭湖區(qū)最為艱苦的工作之一。他們起早貪黑，早上六點就得起床，簡單洗漱啃個饅頭，然后就得下地干活，中餐一般是自己帶到地里，或者由隊伍中負(fù)責(zé)做飯的人員送到工地，每天要干到傍晚6點以后才回駐地吃晚飯。

在連電都沒有的野外，他們的生活過得如何，或許從他們的晚餐可得知一二：負(fù)責(zé)煮飯的楊大媽年紀(jì)較大，她做工少，就主動承包了20多人的一日三餐，她說做飯用的水是從蘆葦蕩的小溝里挑起來的，水很臟，甚至還有血吸蟲，當(dāng)?shù)厝硕疾桓医佑|；工人龍大哥今年45歲，飯量大，他開飯時總是跑得很快——必須先去多打點唯一的白菜，沒菜就咽不下飯，吃不飽就沒體力干活……

在眾多蘆葦工中，有一位來自四川省廣安市的51歲的工人叫張德元，張大哥很能干，能開拖拉機、會熟練使用設(shè)備給蘆葦打捆，熟悉整個蘆葦加工的割、扎、切、捆、碼、裝等全套勞動流程，是蘆葦工中的精英。

“洞庭葦人”，老張操著濃厚的四川方言如此稱呼自己——這是蘆葦工自己發(fā)明的稱呼，頗有些詩意。今年已是老張第21次踏在這片稀軟的泥土上，老張說近年來洞庭湖收割蘆葦?shù)霓r(nóng)民工比往年少了許多，蘆葦老板普遍為農(nóng)民工增加了工錢，收割和搬運一捆蘆葦?shù)墓ゅX都從1塊錢漲到了1塊2，他們一個冬天的勞作，每人除去吃用，能夠掙到1萬多元。

來自湖南鳳凰縣的石玉科是苗族人，他也是這些蘆葦工中難得的讀過高中的人，他隨哥哥一起，已經(jīng)連續(xù)5年來洞庭湖收割蘆葦了。今年他們更是隊伍龐大，同鄉(xiāng)一共有26人一起來到洞庭湖——連石玉科的母親、60歲的龍大媽也同他們一起來了，龍大媽負(fù)責(zé)為他們的隊伍一天做兩餐飯，其他人每人每天給她2元錢當(dāng)作工錢。

每天中午吃完飯，石玉科都要為大家記錄這一天各自收割了多少捆蘆葦，買了多少米和菜，計算花了多少錢。這時候龍大媽總是在旁邊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盡管兒子讀高中才半年就輟學(xué)回家務(wù)農(nóng)了，龍大媽還是逢人就驕傲地說玉科是高中生，每當(dāng)聽到母親的夸贊，玉科的臉都會有些發(fā)紅……

探訪七星洲

為深入了解洞庭葦人，我在沅江港口租了一條漁船，往東南方向深入南洞庭湖腹地的七星洲，那里據(jù)說有很多漁民轉(zhuǎn)型的葦人。

船主是一對70多歲老夫妻，老頭叫周民華，一路上我稱呼他周爹。老倆口在洞庭湖捕魚40多年，經(jīng)歷了許多有趣味的故事。船離開碼頭后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進入開闊的湖面后，周爹閑下來就到船頭陪我聊天，說他曾在洞庭湖親手捕獲過一條400多斤的青魚——看著我懷疑的眼神，他著急地解釋80年代捕到一兩百斤一條的魚根本不稀奇，“不騙你，那時又不是現(xiàn)在。”

周爹還說，當(dāng)年在湖上行船有許多規(guī)矩，有八大禁語，三十六條禁事，船家供奉的神靈也是形形色色：太上老君、南海觀音、南岳大帝、洞庭王爺、楊泗爺（楊幺）、三國東吳水軍都督丁奉等，有佛有道，似乎又都與水多少有點關(guān)系……“現(xiàn)在都快忘記這些了，都信錢，不信神了?！?/p>

環(huán)境逼得許多漁民都不得不放棄本行，而蘆葦工是他們中許多人的首選“轉(zhuǎn)型”職業(yè)。放眼湖面，除了幾艘正在運送蘆葦?shù)拇谷粵]有看到一只漁船，湖面上安安靜靜的。大約半個多小時后，湖面突然出現(xiàn)一片美麗的洲島湖汊，遠遠望去，如同北斗七星般散落湖中——七星洲到了。

七星洲最大的洲島，是南洞庭蘆葦加工的主要地點之一。這里的葦人大部分是本地的，其中有3個人就是附近的漁民。休漁開始后他們就來打一段零工，多勞多得，平均一天能夠賺到60元錢左右。他們利用蘆葦和塑料布，就在靠近湖邊的洲島上搭建了簡陋的工棚，吃睡都在洲島上。一天只做2餐飯，每人一天伙食費只要5元錢，有專人負(fù)責(zé)做飯，不忙了，幾個會水的就下湖里撈些小魚蝦，改善伙食。

40多歲的老張來自四川廣安農(nóng)村，他每年都來南洞庭砍蘆葦，已經(jīng)做了14年了?！敖裉斓年柟夂茫銕臀覀兣囊粋€吧，讓家里的老婆孩子看看。”老張一聲呼喊，葦人們迅速聚攏過來——他們把我手中的照相機當(dāng)成攝像機了，以為是要上電視，紛紛拍著身上的灰，手舞足蹈地叫喊，還擺著各種造型，這是我這幾年來拍攝洞庭選題時，看到的最歡快的情景……

斷子絕孫的“迷魂陣”

入冬后的洞庭湖，不管在沿岸哪一線，都透出凄涼的“冷感”。離開七星洲后，我和周爹找了個小店坐下來小酌了幾杯。幾口小酒下肚，周爹邊搓手邊念起了碼頭民謠：“路過益陽碼頭，六十年代住一晚，七十年代吃頓飯，八十年代喝碗茶，九十年代撒泡尿，二千年后放個屁?！?/p>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周爹很興奮，上船后依舊在漁船的馬達聲中大聲念叨：“洞庭這里好田土嘞！你種什么長什么。這土里能長出肉來，長出魚來，長出雞鴨來，長出酒來，長出金子銀子來。不過可惜嘞，休漁季的魚，都快被迷魂陣毀了?！?/p>

我有些好奇：“什么叫迷魂陣？”周爹指了指遠處說，看那里，他們正在布陣呢。

我隨著他的手指放眼望去，只見河岸上有一些在加工和搬運竹子的人。他們用一臺鋸木機在加工從益陽運來的竹子，把竹子的大頭鋸成一個尖，然后扛到湖里，扎成竹排。

周爹說，這些加工了的竹子就是準(zhǔn)備運到湖里插“迷魂陣”用的?！懊曰觋嚒笔枪糯鷿O民在休漁季收割蘆葦時，靈感一現(xiàn)發(fā)明的捕魚方式：在湖面用竹子插成螺旋狀的圓圈，拉上漁網(wǎng)，形成“迷魂陣”，可以很輕松地捕獲進入的魚。過去用的網(wǎng)網(wǎng)眼大，不捕小魚，而現(xiàn)在魚越來越少，用的漁網(wǎng)網(wǎng)眼也就越來越細，將絲網(wǎng)遍布湖面，曲曲折折的絲網(wǎng)綿延數(shù)百米，甚至還有人把捕海魚的大細網(wǎng)也用上了——“無論大魚小魚，一旦鉆到陣中，沒有能夠逃脫的?！?/p>

迷魂陣不僅捕魚，還是獵殺候鳥的罪魁禍?zhǔn)?。水位下降時，它們可將大小魚一網(wǎng)打盡；冬天許多人則將其改造了，充當(dāng)捕殺前來越冬候鳥的兇器?！皠?cè)攵瑫r，來了很多候鳥，都是有來無回，基本上都被一些人獵殺然后拿出去賣了?！闭f起候鳥，周爹神情落寞?！澳憧绰?，現(xiàn)在本來是候鳥遷徙的高峰時節(jié)，但現(xiàn)在這里卻看不到一只候鳥?！?/p>

“這是斷子絕孫的搞法”。周爹說到現(xiàn)實與生活的矛盾，話語頗有些無奈?！熬拖耠姶螋~一樣，大家都曉得這是違法的，但是不搞電打，根本捕不到魚。不布迷魂陣，就沒有收獲，老婆孩子就要餓肚子，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