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太平

１

人力車是小城的一道風景。有黃色的，也有紅色的，車龍頭掛著用酒的包裝盒做的錢罐兒。車夫多是下崗工人，一般都是男性，也有少數(shù)女車夫，秀華就是其中之一。

初夏的早晨，太陽還沒露頭，蟬們便在樹上拼命地叫了起來，與大小汽車、拖拉機、摩托車、馬自達等的嘈雜聲混在一起。秀華彎著腰，弓著背，呼吸著空氣中的灰塵和污濁的機動車尾氣，兩腳不停地吃力地踩著三輪車，“馬尾巴”在腦后搖擺著。蹬車時，她不時騰出右手，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臉上的汗。白襯衫早已濕漉漉地黏在她的后背。秀華不到三十歲，俊俏的臉龐黑里透紅，眼里透著淡淡的憂愁。

一個乘客下了車，遞了三個鋼镚子給她，秀華笑了笑接過來，放進錢罐里。她剛拿出礦泉水瓶喝了口水，前面就有人招手吆喝了：“人力車！”

“來啦！——”秀華用沙啞的聲音應著，連忙蹬車過去。

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上了車。秀華問他到哪里，“眼鏡”說去報社，她應了一聲，踩動了三輪車。

想到坐自己車的人多是女人，秀華問：“為什么你們很少坐我的車？”

“眼鏡”笑著說：“不忍心坐你們的車?！?/p>

秀華說：“都這樣想，我們女車夫哪還有生意呢！”

“眼鏡”說：“大姐，干這個太辛苦，沒想過做其他生意嗎？”

秀華說：“家里負擔重，我不會干別的，只有干這個了?！薄把坨R”感嘆地說：“大姐，你真不容易，不像我那家屬，呆在家里不上班，還老和我吵，羨慕這家買了新房，那家買了小車?！?/p>

面前是一段上坡路，秀華低頭踩車不說話了。“眼鏡”感到她的吃力，想下車減輕秀華的負擔，不料車子卻快了起來。“眼鏡”看了看秀華，又回頭看了一眼，明白了緣故：后面跟著一輛人力車，一個中年男車夫邊踩車，邊騰出一只手推著秀華的車。“眼鏡”注意到，男車夫穿著紅背心，短褲衩，他皮膚黧黑，胸膛寬厚，黝黑的胳臂肌肉隆起。秀華向男人笑了笑，以示感激。等秀華的三輪車上坡后，男人才踩著車走了。

“眼鏡”問：“大姐，你認識剛才這男的嗎？”

秀華說：“哦，他叫大李，是個好心人?！?/p>

秀華繼續(xù)踩車往前走，邊踩邊回想有關大李的事。大李是農村人，是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光棍，家里只有一個老母親隨他大哥過。聽說他媳婦跟一個包工頭跑了。秀華有數(shù)，大李對她有好感，有事沒事總愛找她說話。他的車常跟在她的車后面，每當她上坡時，他就會默默地幫她推車。當她因為生意與同行爭吵時，大李總站在她這邊。有一次，有個流氓坐她的車不給錢，還滿嘴臟話，大李指著他問：“你欺負一個女車夫，還算男人嗎？”

“她是你老婆？還是你情人？你他媽欠揍！”那流氓上去就是一拳。

大李機靈地一閃，揮拳還擊，將那流氓打倒在地。流氓惱羞成怒，從身上掏出匕首狠狠刺向大李。大李躲閃不及，右腿被匕首刺破，血流不止。巡警及時趕來抓走了流氓。秀華急忙攔了輛出租車，送大李去附近的醫(yī)院……

日頭火辣辣地烘烤著街道，秀華感覺肚子咕咕響，低頭看手表，快到十一點半了，她踩著空車返回城東老街的家。秀華踩了一上午車，臉上的汗珠滴里搭拉往下流，衣褲都濕透了，白襯衫緊黏在身上時，胸前拱出一條凹凸分明的曲線來。她低著頭踩車不看路人，二十分鐘后到了襄河邊的老街自家住的巷子里。

秀華把三輪車停在家門口，四歲的兒子小龍跑出門，親熱地喊：“媽媽媽媽?！毙闳A家住兩間舊磚瓦房，在一間低矮的廚房，六歲的女兒大榮正淘米煮飯。秀華心里最大的安慰，是回家看到兩個伢子，只要看到伢子，再苦再累，有再多的煩惱也煙消云散了。秀華顧不上歇息又忙開了炒菜燒湯，洗衣晾衣，伺候癱瘓臥床的丈夫劉云才。云才下半身潰爛流膿，秀華每天都用藥棉為他擦拭膿水，用紗條包扎好。她每天還要給他喂飯、端屎倒尿。云才半年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秀華給他準備了六七塊尿布，每天都要換好幾次，還要洗尿布曬尿布……

2

中飯后洗過臉，秀華倒頭便睡著了。下午三點后，秀華踩著三輪車剛出巷子，就遇到了張大姐。張大姐也拉人力車，丈夫好吃懶做愛賭博，下崗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常常喝得爛醉，打老婆罵伢子。張大姐有兩個兒子，上學都不用功，三天兩頭在街上混，全家就靠張大姐養(yǎng)著。秀華知道，張大姐心臟不太好，不能干重活，可她和秀華一樣，除了拉車不會干別的。

天上沒有一片云，一條狗坐在樹蔭下，熱得吐出舌頭不停地喘氣。街道像只大蒸籠，人和車比上午少多了。秀華和張大姐沒有生意，把車停在樹蔭下閑聊。五十出頭的張大姐心直口快，和秀華能談得來，她勸說秀華：“大妹子，你又年輕又俊俏，找個伴再嫁吧！”

“哪個愿意要我？拖著兩個伢子，還有云才……”秀華說，“丈夫還活著，讓我去嫁人，這不丑嗎？世上好像還沒有這樣的事?！?/p>

“大妹子，你一人承擔不了這樣的重擔??！”張大姐嘆氣說，“再說，咱們都是女人，云才是不能同房了，長期下去，你哪能熬得住啊？”

“大姐，別說了，反正我不能拋下云才不管?！毙闳A態(tài)度堅定。

秀華晚上回到家，忙完一堆家務事，洗了澡躺在床上，思前想后遲遲睡不著。秀華姓王，全名王秀華，她和劉云才是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上技校后又在同一班，秀華是班里的勞動委員，云才是宣傳委員。秀華皮膚白皙，身材高挑，臉蛋子漂亮，追求她的男生不少，云才追得最熱烈，他給她寫了幾十封情書，用他的話是“發(fā)射了幾十發(fā)情感的炮彈”，終于攻破了秀華心靈的堡壘。畢業(yè)后秀華分進紡織廠，云才進了變壓器廠，兩年后，他們結婚了，一年后有了女兒大榮，大榮兩歲時又有了兒子小龍，他們正陶醉在兒女雙全的幸福中時，卻雙雙下崗了。

秀華所在的紡織廠破產，被江蘇一個大老板收買，下崗時，她只領了幾千元錢的下崗費。云才在家悶了兩個星期，跟一個朋友到建筑工地做瓦工。他頭腦靈活又能吃苦，很快就由小工升為大工，每月能掙三四千塊錢。秀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大禍能臨到自己頭上，云才在施工時從高樓上墜下來，摔成了高位截癱。秀華連夜趕過去，在醫(yī)院見到丈夫時大哭了一場。治療了半個多月，迫于家庭現(xiàn)狀，秀華只好把丈夫接回家，在老街的社區(qū)醫(yī)院繼續(xù)治療。

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秀華犯愁了，她一個下崗女工拖著兩個伢子，還要照顧殘疾的丈夫……秀華眉頭緊鎖，白皙的臉上陰云密布。丈夫出事后，建筑公司雖然賠了十萬元，但治病就花去了九萬。她得找事做掙錢，她要養(yǎng)活一家人，要把大榮和小龍培養(yǎng)出來，說什么也不能讓兩個伢子像她這樣。秀華思來想去，花了四百塊錢買了輛人力三輪車，然后，踩著三輪車到了街上。她看過電影《駱駝祥子》，為祥子的不幸遭遇流過淚，沒想到自己也成了人力車夫……

面對慘痛的命運，云才感到深深的絕望，自己成了廢人，還拖累秀華和兩個伢子，那天，乘秀華不在家時，云才摸到床頭柜上的水果刀割手腕，大榮和小龍回家發(fā)現(xiàn)后，嚇得哇哇大哭，孩子們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大叔，云才沒有死成。

“你死我也死，大榮和小龍誰養(yǎng)活？”秀華哭著對云才說：“云才，只要你活著一天，我心里就有依靠，兩個伢子就有爸！”

云才看著妻子黑紅粗糙的臉，看著兩個幼小可憐的伢子，打消了死的念頭。

秀華對云才不放心，每次踩車上街前，都要叮囑大榮：“你爸睡在床上，剪子啦，刀子啦，繩子啦，都要放遠些！你隔一會就去看你爸，防止出啥事，有事你就喊鄰居。”

云才在秀華的悉心照料下，身體開始好轉，臀部的潰瘍消失了，皮膚下面的肌肉越長越多，身體漸漸能動彈了。云才在屋里睡久了想曬太陽，秀華和大榮將他抬到家門口，讓他靠在躺椅上。云才下肢近來能感到熱，小便有了感覺。秀華就用街道發(fā)的“低?！卞X給他買了輪椅，大榮沒事時，和小龍推著爸爸到老街上轉悠。云才心里感動：我這倒霉人，享老婆伢子福啊，他心里更感到不安。

秀華看著丈夫能下地了，心里升起一線希望……

３

“人力車！”幾天后的一個早晨，秀華在太平街邊等顧客時，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秀華抬頭一看，“眼鏡”微笑著走來，向她點頭致意后上了車。街上熙熙攘攘，秀華踩著車到了太平橋，“眼鏡”講太平橋的來歷給秀華聽：東漢時這里有個好官，名叫劉平。那年鬧大荒，老百姓都活不下去，朝廷卻下令修城池，以備皇上南巡使用。劉平把朝廷撥付可修三十里城池的官銀發(fā)給了災民，剩余的錢只修了三里小城?；实鄞笈?，派人把劉平押往京城治罪。全城百姓都來到這座橋邊，為他們的救命恩人送行。那天是正月十六，百姓們燒香放鞭炮，為恩人祈求祝愿……

“后來呢？那個好官怎樣了呢？”秀華好奇地問。

“他不但沒被砍頭，反而升了大官，”“眼鏡”接著說，“從此以后，走太平就成為了我們這里的風俗，每年正月十六，城里鄉(xiāng)下和外地人都來走太平，求保一年的平安?！甭犃恕把坨R”的話，秀華想：是不是今年她沒來走太平，家里才遭了這么大的災呢？明年正月十六一定別忘帶全家人來走太平……想著心事，車子到了十字街口，突然隨著“吱——”的剎車聲，她的人力車撞上了一輛黑色小轎車。這時，戴墨鏡的女司機下車，心疼地看著小車上的刮痕，指著秀華大罵起來：“眼睛長哪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秀華連忙道歉，臉色早已白了。

“對不起值幾個錢？你得出修理費！”女司機咄咄逼人，吐沫亂飛。說話時，項鏈、耳環(huán)、手鏈一起晃動。

“眼鏡”看不過了，對女司機說：“剛才東西向是綠燈，你是從北面開來右轉彎，開得太快，碰上人力車的。責任不在她?！?/p>

女司機叉著腰呵斥“眼鏡”：“你插什么嘴！你是她什么人？”

現(xiàn)場圍了一些看熱鬧的人，這時，人群中走出一條漢子，秀華一看是大李，心里頓時踏實了。大李指著女司機大聲說：“做人要講理！車夫怎么啦？不偷不搶，憑勞動吃飯，你憑什么小瞧人！”

“你……你不要管閑事！”張狂的女司機慌了。

秀華眼淚汪汪地看著大李，滿懷感激卻說不出一句話。這時一個交警擠進人群，女司機見到交警，立刻迎上去，笑瞇瞇地說：“老趙，我老爸向你問好！”

那交警點點頭沒說什么，他看了看黑色奧迪，不耐煩地向秀華揮手，讓她快把人力車騎走。女司機攔著秀華不讓走，對交警嚷：“老趙，我這車是我爸剛給我買的，她得賠我修理費！”

“她爸是李剛！她爸是李剛！”人群中有人大聲喊著，許多人跟著喊。

那交警顯然怕事鬧大，急忙拉開了女司機，讓秀華踩著三輪車走了。秀華對“眼鏡”說：“謝謝你！”

“眼鏡”說：“謝什么，剛才那女人太張狂！”

秀華把“眼鏡”送到報社，“眼鏡”掏出十元錢遞給她，秀華忙找錢給“眼鏡”，“眼鏡”說：“不用了，大姐，下次我再坐你的車！”

秀華看著“眼鏡”的背影，感動地想：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秀華腰酸背疼地回到家。兩個伢子不在家，放暑假的大榮帶小龍到鄉(xiāng)下外婆家玩去了。秀華推開門時，看見云才不小心被夾在輪椅和墻之間，疼得直哎喲。秀華趕緊過去把他拖上床，累得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趴在床上大哭起來。云才心如刀絞，覺得自己已經垮了，不能再把妻子壓垮了，妻子一旦累垮了，不但自己沒指靠，兩個伢子今后也沒指望了。他經過反復考慮，心里做出決定，那就是讓年輕的妻子改嫁，只有這樣，這個家才有希望。他開始琢磨，如何向妻子提出自己的要求。

晚飯后秀華把錢罐當啷啷地倒在方桌上，數(shù)今天踩車賺的錢，她把鋼镚子和紙幣分開數(shù)，一會兒就數(shù)完了，笑著對云才說：“今天賺了七十三塊！”

云才看著妻子黑瘦粗糙的臉，心里一陣難受。秀華洗完衣服上床歇息，他說出了心里的想法：“秀華，你太苦了，找個伴，幫幫你吧！”

“找個伴，那你怎么辦？誰來照料你？”

“我和爸、媽慢慢過，我們以后當親戚走?！?/p>

“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秀華咬了咬嘴唇，紅著臉說。

“看在兩個伢子的面上，你必須嫁人！”云才的想法是堅決的，他慢慢做妻子的思想工作，又逼又求，秀華慢慢接受了云才的建議。但她提出了一個“附加條件”：新丈夫必須隨他們一起生活，必須接受云才和兩個伢子，承擔起整個家庭的責任。

秀華知道自己的想法很難實現(xiàn)，誰愿接受她帶著伢子和丈夫再嫁呢？

4

又一天開始了，秀華踩著三輪車出了老街，看見拿著一袋包子的張大姐，張大姐興奮地告訴秀華：“昨晚大李拎了煙酒到我家，央我做大媒！他想娶你做媳婦，帶著兩個伢子嫁他！”

“除非他愿意隨我一起生活，撫養(yǎng)云才和兩個伢子?！毙闳A紅著臉說。

“你犯傻啊！人家要你和伢子就不錯了，誰愿招到你家？帶著云才這個累贅？就是愿意的話，你想犯重婚罪?。俊睆埓蠼氵B連搖頭。

“那云才咋辦呢？”秀華反問她。

“那就沒法子了，他只好隨他爸媽一起過?！睆埓蠼阏f。

“那怎么行，他爸媽都老了，病病歪歪的。”秀華說。

兩人像往常一樣，到了大街就分開了。這天是周六，街上轉悠的人比平時多，秀華拉了一趟又一趟，累得氣喘吁吁，花襯衫都濕透了。秀華把車停在街邊，買了瓶礦泉水，她一口氣喝了半瓶，剩下的水澆到毛巾上，擦臉、脖子和后背。歇了一會，有人招呼她。這回乘客是個白胖的老太太，和她的兩個孫子，秀華一腳一腳踩車，踩得頭暈眼花。這時已是半晌午，街上熱浪蒸騰，別說踩車拉人，就是騎空車都受不了。等把胖老太和她兩個孫子拉到地點，秀華又熱又累，再也拉不動人了，她踩著空車回到家。極度的疲勞使她產生了極度的厭倦感和絕望感，她開始想張大姐的話，感到此時的自己，特別需要有人拉扯一下。她恐懼地感到，這樣超負荷地累下去，如果有一天突然倒了下去怎么辦？那時，誰來照顧云才和大榮、小龍呢？

秀華騎著人力三輪車，從夏天到了秋天。一場秋雨一陣涼，街邊楊樹葉悄然轉黃，黃葉隨北風紛紛飄零，穿著黃背心的清潔工們掃個不停。連續(xù)幾天的寒流帶來了一場大雪，黑乎乎的老城區(qū)變得一片雪白。因為好幾天不能出車，秀華心里暗暗著急。終于雪停了，秀華立刻踩著人力車上街找生意，盡管她小心翼翼地靠邊走，還是被一輛打滑的貨車碰倒了。絕望之下，不知為什么她想到了大李。接到電話后，大李及時趕到了，把她送到小城第一醫(yī)院。住院要先交門檻費，大李掏出五百元，幫她辦妥了手續(xù)。她的胳膊嚴重骨折，需要手術治療，醫(yī)生要家屬簽字。大李到病房征求秀華意見，秀華看著他說：“你就在上面簽吧！”

秀華做過手術后，胳臂打了石膏，右手纏上了繃帶，吃飯不方便，大榮來醫(yī)院時，一勺一勺地喂她。大榮不在時，大李就代替她服侍秀華，端水喂藥。大李不在病房時，病友們問秀華：“他是你丈夫嗎？”

“他是我兄弟?！毙闳A掩飾地說。

秀華住院十一天，花了四千多元錢，全是大李幫她墊付的。秀華說：“兄弟，我出院后就還你。”

大李說：“不急，不急，你什么時候有就還，沒有就算了?！?/p>

秀華含淚說：“叫我怎么謝你呢？這輩子不成下輩子……”

大李安慰她說：“別這樣說，誰沒有困難的時候呢！”

傷筋動骨一百天，秀華出院后在家休養(yǎng)。大榮每天放學后洗衣做飯，晚飯后端來洗臉水，小龍端來塑料腳盆，放在媽媽面前。大榮幫秀華洗了臉洗完腳后，又幫她捶背揉腳，用藥水給她擦腳底的泡。秀華想：女兒是貼心小棉襖，兒子更是她的心肝寶貝，是她的未來希望。伺候好媽媽，大榮、小龍又去照料爸爸。坐在輪椅上的云才，吃飯穿衣已能自理。

大李經常來看秀華，給她帶來奶粉麥片等營養(yǎng)品。大李每次到秀華家，云才都十分高興，又遞煙又泡茶。

大李又一次來看秀華，臨走時留下一個紙條給她：“我愿意接受你的家庭！”

秀華矛盾了半天，才把大李的紙條給云才看，云才說：“他來了，我放心?！?/p>

5

秀華休養(yǎng)不到一個月，又踩著人力車上街了，她在太平街再次遇到“眼鏡”，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裹著圍巾，說去郵局交手機費。秀華熱情地邀請他上車，笑著對他說：“上次你給了十元錢，這次就不用給了！”

“上次是上次。你不收費，我就不坐你的車了！”“眼鏡”認真地說。

“好吧，你先上來再說?！毙闳A等“眼鏡”坐穩(wěn)了，兩腳開始踩腳踏。

走了一段路程，秀華忽然想起張大姐對她說過的話，如果大李加入她的家庭，這樣做合法嗎？秀華鼓起勇氣，把心里的迷惑向“眼鏡”說了出來。

“你可以先離婚，然后再和大李結婚??！”“眼鏡”興奮地對秀華說，同時，他敏銳地覺察到這件事具有新聞價值，他要促成它的成功，并在第一時間予以報道。想到這里，他決定抽空找大李聊聊，了解他對這件事的想法。一會兒郵局到了，“眼鏡”遞給秀華五塊錢車費，秀華不肯收，“眼鏡”硬塞給她走了。

“眼鏡”當晚就找到大李，說要采訪他。“眼鏡”請大李到一家大排檔吃“馬場羊肉面”，說：“咱們邊喝酒邊聊?！彼茸尫諉T上了幾個菜，豬尾巴、素雞和胡蘿卜絲、泡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兩人吃喝起來。

幾杯酒下肚，“眼鏡”開門見山地對大李說：“你和秀華的事我知道，秀華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女人，你的選擇沒錯！像個男子漢！但是，”“眼鏡”問大李：“秀華的丈夫同意嗎？他的態(tài)度至關重要。”

“我去秀華家，云才和我說了掏心話，”大李說：“他說自己現(xiàn)在是個廢人，上不能盡忠盡孝，下不能為老婆伢子遮風擋雨，不是因為秀華和大榮、小龍他早就自盡了……他說自家的負擔很重，必須有個男人來支撐，不然秀華的身體會累垮。”大李對“眼鏡”說，他深深同情這個家庭，他愿意和秀華一起承擔全部負擔。

“既然你們三人都同意了，接下來就是辦手續(xù)，”“眼鏡”對大李說，“秀華必須和丈夫辦離婚手續(xù)，才能和你結婚，不然你和秀華要犯法的?！?/p>

“這個我懂，我可不想坐大牢??！”大李快活地對“眼鏡”說。

大年三十這天，老城區(qū)燈火燦爛，爆竹聲此起彼伏。秀華系上圍裙下廚，大榮幫她打下手。晚上六點左右，熱騰騰的菜肴上桌，就等著放爆竹了。這時門外有了動靜，西裝革履的大李來了，提著一大包禮品，秀華忙把他迎進屋。

“歡迎你，兄弟！”云才滿臉帶笑。

“歡迎大李叔叔！”大榮和小龍眉飛色舞地表示歡迎。

大李開心地笑著，他拿出給兩個伢子的禮物：大榮的書包、小龍的變形金剛。他給秀華買了一套保暖內衣，一條碎花圍巾；給云才買了一件皮夾克，兩個按摩球和一個保健枕頭。

“吃飯啦！你們都坐?。　毙闳A高興地淚花閃爍，今晚她是最幸福的人。

年夜飯開始了，云才和大李喝白酒，秀華喝紅酒，大榮、小龍喝飲料，云才舉杯向大李敬酒，說：“兄弟，你是我們家的恩人！”他往大李碗里夾菜，大李也給他夾菜，給大榮和小龍夾菜。滿臉紅光的秀華站起來向大李敬酒，看著他說：“我就不說客氣話了，你來了，我們全家就有了奔頭。去年我家遭了大難，今年正月十六，我們全家都要去走太平！”……

正月十六凌晨，月亮又圓又大。大榮和小龍被媽媽喊醒，小龍穿著新夾克衫，戴著絨線帽，大榮穿著新羽絨服，戴著紅圍巾，蹦蹦跳跳地往外跑。這時大李已在巷口等他們，秀華推著輪椅上的云才，大李把小龍托在脖子上，大榮牽著大李的衣襟，有說有笑地走在月下的老街上，走向太平大街。

在本城，正月十六年就算過完了，可這里正月十六比過年還熱鬧幾倍。全城男女老少、四鄉(xiāng)八鄰的人都來了，聽說還有很多外地人，南京、上海、浙江甚至老外，專程來走太平，討吉利。秀華推著云才，大李托著小龍牽著大榮到了太平大街，走在喜氣洋洋的人流中。大榮和小龍看得眼花繚亂，街兩邊到處都是店鋪攤點，花鳥蟲魚、風車木偶、服裝鞋襪，各地美味小吃都有：朝鮮香米打糕、紹興臭豆腐干、安徽叫花子雞……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陣陣聲音此起彼伏。

穿過一道道滿是標語的彩虹門，前面更熱鬧。X6ZmeigowzCUgbC8rITPZb7SPbYaIldj8uaSGUoaDvs=舞龍燈的、玩旱船的、走高蹺的，五花八門。他們快到太平橋了，小龍指著柱子上的紅燈籠，對大李說：“叔叔，好多糖葫蘆哦！我要吃糖葫蘆！”

大李放下小龍走向小攤，買了兩串糖葫蘆，一串給小龍，一串給大榮。秀華花了十五元錢在小攤買了三把香燭，遞給云才一把，給大李一把，她自己一把，大李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香燭，秀華虔誠地拿著紅色香燭，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大李和她結婚后，真心對云才和兩個伢子好；希望她全家平平安安無災無難……

秀華、大李和云才燃完香燭時，大榮和小龍也吃完糖葫蘆，大李蹲下身子讓小龍騎上脖子，站起來幫助秀華推著輪椅里的云才，大榮緊跟在后面，一家人走在喜氣洋洋的人潮里，一起走向流光溢彩的太平橋。

責任編輯 江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