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荀”芳蹤

孫毓敏身著一襲中式對襟紅衫，襯得氣色甚佳，袖口處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手指上的兩枚戒指流光閃爍。她總是精心裝扮著自己，無論在何種場合相逢，她都如今天這般神采奕奕。那宛若銀鈴般脆生生的音質(zhì)讓人忽略了她的年齡。風趣、直爽、快人快語，這是孫毓敏身上最顯著的特征?；秀遍g，筆者似乎又看到了舞臺上那個精靈古怪的紅娘。

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荀派名旦孫毓敏，如今有著長長的一串頭銜——北京戲曲藝術職業(yè)學院名譽院長、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劇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京昆協(xié)會會長等。她永遠忙個不停，參與數(shù)不清的社會事務、為全國各地的學生答疑解惑、出席大大小小的會議……她倒是樂在其中，認為工作和學習是延緩衰老的靈丹妙藥。

只有走進她、了解她，才會發(fā)現(xiàn)這位樂觀豁達、不知疲倦的老人竟經(jīng)歷了如此坎坷的人生。這故事像極了一出飽含人間悲苦與喜樂的大戲，令人唏噓，感慨不已。

機緣巧合學戲路

1940年，孫毓敏出生在上海一戶平凡的人家。小毓敏人生的第一個記憶居然是父母的一場戰(zhàn)爭?？蘼?、罵聲、摔東西聲充斥著耳朵，她瑟瑟發(fā)抖地蜷縮在床的一角。幾年之后，父母終于離婚了。小毓敏與兩個妹妹跟隨母親開始了艱辛的生活。母親的獨立和堅強深深地影響了小毓敏，從小，她便養(yǎng)成了爭強好勝的性格。小毓敏不但考取了不收學費的公立小學，而且成績年年優(yōu)異，是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

9歲那年，全家遷徙到青島謀生。媽媽曾是個名副其實的戲迷，但卻無緣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她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為孫毓敏請了一位名叫葛綏芝的琴師。跟隨葛先生，孫毓敏學會了第一出戲《女起解》，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瘋狂地愛上了京劇。

1952年初的一天，孫毓敏買鹽歸來，發(fā)現(xiàn)包鹽的報紙上有這樣一行字跡：北京藝培戲曲學校（現(xiàn)北京戲曲藝術職業(yè)學院前身）招生簡章。她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展平報紙細看，卻發(fā)現(xiàn)距離招生截止日期已經(jīng)足足晚了三個月。孫毓敏懊喪不已，夜里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干脆爬起來連夜寫了一封長信，訴說了自己渴望報考戲校的迫切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一周之后，戲校竟然回復了。“來信收悉，可以額外考慮，但需來京面試及格后錄取?！边@21個字令一家人欣喜若狂。

孫毓敏如愿考取了戲校，開始了長達7年的學戲生涯。當年的藝培學校很是簡陋，只有“一塊四尺見方的練功毯和6根馬鞭”。孫毓敏每天不到5點便起床，趕頭班公交車到學?！昂吧ぷ印薄Ｖ钡浇裉?，每當有人稱贊孫毓敏天生一副“金嗓子”時，她知道，更多的還是得益于自己年復一年的刻苦練習。

一年后，孫毓敏由武旦組轉到花旦組，由李金鴻老師轉到趙綺霞老師教授，直到畢業(yè)。孫毓敏真心佩服趙老師：“我的這位開蒙老師是個‘戲包袱’，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臺詞背得滾瓜爛熟?！彼步?jīng)常利用午睡的時間去抄本子（戲詞），幾年下來積累了上百出戲。

當年，孫毓敏最愛看的便是張君秋先生的代表作《望江亭》，她一直惦記著學會這出戲。一天，當她聽說張君秋先生將親臨學校傳授《望江亭》，孫毓敏興奮得好幾天沒睡好。誰知，學校只挑選了青衣組的幾位同學，孫毓敏則被拒之門外。

孫毓敏不甘心，她想方設法和張君秋的女兒張學敏“套近乎”，時不時到張家?guī)兔ψ鲎黾覄铡Ｒ粊矶?，孫毓敏給張君秋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時間一長，孫毓敏也大膽起來，提出想跟隨張先生學習《狀元媒》《詩文會》《西廂記》等張派戲。張君秋先生有求必應，只要有空便親自傳授。甚至有一次，聽到孫毓敏進步不小，心下高興，竟操起胡琴為她調(diào)了一段嗓子。孫毓敏心懷感激，這些美好的記憶伴隨了她一生。

拜師荀門

在1959年夏的畢業(yè)演出上，荀慧生先生對孫毓敏表演的《斷橋》贊不絕口，“這個胖姑娘在臺上挺開竅的，不錯！”孫毓敏順理成章地分配到荀慧生劇團，并有幸被荀先生選為繼承流派的學生。

京劇界有“無旦不荀”的說法，能夠跟著這樣一位藝術大師學習深造，孫毓敏感到“三生有幸”。正值新中國10年大慶，荀先生演出了經(jīng)過自己改編的傳統(tǒng)京劇《荀灌娘》。這是孫毓敏第一次觀看荀先生表演?！拔宜闶情_了眼了。荀先生以花甲之年表演巾幗俠女荀灌娘，卻依然唱腔柔媚婉轉，動作輕盈灑脫，使人覺察不出年齡上的巨大差異?！睂O毓敏被老師高超的技藝所折服。

一天，孫毓敏和同學們在宿舍里一起模仿荀先生的動作和唱腔，大家玩玩鬧鬧很是有趣。卻有好事者將此事告知荀先生，并添油加醋地說：“她們這是在拿您開心！”荀先生笑了笑，說：“明天早上我要先看看孫毓敏排頭一場《荀灌娘》的‘兄妹習箭’?！贝蠹叶家詾槔蠄F長生氣了，才搞這么一出突然襲擊。孫毓敏倒也初生牛犢不怕虎，憑借半個月來的記憶，連夜“汆鍋”排練。第二天一早，孫毓敏便照葫蘆畫瓢地把“兄妹習箭”演了出來。荀先生夸贊道：“你這個孩子，真是比誰都聰明。明天到我那學戲去，這出戲我再演兩場，以后就由你演吧?！睂O毓敏如此這般地立雪荀門了。直到今天，孫毓敏都記得這個日子——1959年10月15日。

“荀先生總是勤勤懇懇、毫無保留地向青年傳授技藝。在向老師學習《荀灌娘》的過程中，最使我感動的是他教授我跨蹬、勒馬的場景?！睂O毓敏回憶道。為了讓孫毓敏擺好跨蹬、勒馬的姿勢，荀先生不僅親自示范，而且還充當馬僮，讓孫毓敏把左腳蹬在他的右膝上。孫毓敏誠惶誠恐，忐忑不安。荀先生卻說：“不要緊，演戲嘛，要有真實感，蹬吧！”孫毓敏鼓起勇氣踩了上去。這珍貴的一幕恰巧被《北京晚報》的記者捕捉了下來。40年后，有一位朋友從報社的資料室找來了這張報紙的復印件，老師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現(xiàn)在了孫毓敏眼前。她心頭一熱，充滿了對老師的感恩之情。

在荀慧生劇團的5年中，孫毓敏出演了《紅娘》《荀灌娘》《白蛇傳》《望江亭》等大戲。一年的演出竟達到了驚人的200場，報紙的海報上幾乎天天都有孫毓敏的大名。

1963年，北京的四個流派劇團合并成“北京市京劇二團”。1964年3月，孫毓敏光榮地被評為北京市五好青年，她感到了“極大的歡樂和由衷的幸?！?。

跌宕起伏的命運

1965年，“文革”前夕，孫毓敏的生活在一夜之間發(fā)生了巨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真摯的愛情竟會成為一大罪狀，并引發(fā)了一連串的災難。那時候，孫毓敏正沉浸在與一位香港小伙子的愛河里，兩人心心相印，頻繁地鴻雁傳書。一天，領導毫無預兆地找到孫毓敏談話，中心思想只有一個——必須斷絕與對方的一切聯(lián)系。戀人被定性為“資產(chǎn)階級”“海外關系”，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這絕對是“重大的政治問題”。一次又一次的“談話”讓孫毓敏痛不欲生，迫于壓力，她不得不選擇了分手。

然而，厄運依然對她虎視眈眈。1966年5月，孫毓敏被下放到鄭州河南省京劇團。隨著“文革”形勢愈演愈烈，孫毓敏的戀愛史又一次被翻了出來，并被冠以許多莫須有的罪名。一天，幾撥造反派輪番轟炸，日夜不停地逼問孫毓敏。她被這馬拉松和接力賽似的審訊弄得疲憊不堪、精神恍惚，“以死明心”四個字驀然閃現(xiàn)在孫毓敏的腦海中——她演尤三姐時便是這樣唱的。萬念俱灰的她推開窗子，從三樓一躍而下……

當孫毓敏再度睜開雙眼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醫(yī)院里，只有左手和頭能動。比死亡更冷酷的命運等待著她：腰椎壓縮性骨折，雙腳粉碎性骨折，腦震蕩。孫毓敏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熬過了不知多少個漫漫長夜，當石膏被拆除時，她看到是直徑只有3厘米的肌肉萎縮的雙腿和一雙畸形的腳。孫毓敏痛苦得幾乎窒息，自己和這個摯愛的京劇、唯美的舞臺，難道就這樣永別了嗎？

孫毓敏怔怔地望著窗外的那棵蔥蘢的大樹，心中的一股狠勁突然涌了上來：“走！我一定要學會走路！”她掀開被子，將雙腳挪到床下，當身體的重量挪到腳上時，鉆心的疼痛令她倒抽一口冷氣。孫毓敏橫下一條心：“只要不疼死過去，就練！”幾天之后，她終于能夠獨自站立了。孫毓敏開始試著挪動雙腳，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舞蹈。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奮戰(zhàn)，她終于走了4米，可以站在窗臺前看到大樹的全貌了。正是以常人難以想象的堅強意志，孫毓敏邁開了步子，走向舞臺，走向另一個嶄新的人生。

1978年底，河南省京劇院終于為孫毓敏平反。1979年春天，孫毓敏正式調(diào)回北京，進入北京京劇院三團擔任演員。孫毓敏的腳疾仍時常復發(fā)，傷口潰爛、舉步維艱，但她仍堅持每年上演120～160場戲，不懼嚴寒酷暑，不管風吹雨打。其中的辛苦唯有自己知道。

重返母校

1991年9月1日，孫毓敏被任命為北京市戲曲學校（現(xiàn)北京戲曲藝術職業(yè)學院）校長。重返母校，年過半百的她百味雜陳，沉浮半生，又回到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

剛一進學校大門，孫毓敏便被告知，學校每年經(jīng)費的缺口達100萬元。孫毓敏心急如焚、寢食難安，挖空了心思四處“化緣”，終于為學?；I到了一筆可觀的費用。從此，除了“孩子王”外，她的綽號又增加了一個——“花子頭”（乞丐的首領）。

孫毓敏深知，學生在學戲之初，要文武并進，盡量奠定全面規(guī)范的基本功。她在聘請教師方面也著實下了一番苦心。一次，孫毓敏打聽到一位叫張善麟的演員是江南武生蓋叫天的孫子。她考慮，蓋派的把子功考究、動作干凈，武戲文唱的藝術境界也頗為高超，值得學習。張善麟來到學校后，很快便以正宗獨到的技藝和敬業(yè)的傳藝精神受到師生的一致好評。孫毓敏打開了“開門辦學”的第一步。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孫毓敏又根據(jù)各行當學生們的需要，請來了譚派嫡傳譚元壽先生、茹派嫡傳茹紹荃先生、張派傳人吳吟秋先生、武旦名家冀韻蘭先生，甚至把40多年前教自己的老師李金鴻先生也請來了。

經(jīng)過全校上下將近一年的奮戰(zhàn)，北京市戲曲學校迎來了三塊沉甸甸的獎牌：北京市教委頒發(fā)的市級重點學校、中央文化部頒發(fā)的省部級重點學校、國家教委頒發(fā)的全國重點學校。學校越來越有自信了，整個面貌煥然一新，所謂“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

孫毓敏意識到，教學領域的開拓也至關重要?！爸豢烤﹦〗虒W是很難的，我提出了‘戲曲教學少而精，藝術教學廣而博’的口號?！睂O毓敏的想法受到了市領導的支持，學校加掛了“北京市藝術學?！钡男Ｅ撇U大了招生。

1994年9月，臺灣復興藝術學校校長陳守讓到戲校參觀時，很驚訝于這所辦學經(jīng)費僅為復興藝校2.5%的學校竟有如此高的教學質(zhì)量。他當下與孫毓敏簽訂了協(xié)議，邀請大陸教師每年到復興藝校教學傳藝。該活動舉辦了4年，學校派出了108位教師?！靶Ч銎娴睾茫覀兘痰膶W生在臺灣都獲了獎，有的還獲了臺灣戲曲界的最高獎——孟小冬獎?！边@些成果讓孫毓敏備感欣慰。此舉不但傳播了京劇藝術，也加強了兩岸的文化交流。

1995年12月，孫毓敏積極整合資源，與藍島大廈合作，舉辦了“海峽兩岸五戲校藍島杯京劇大賽”。活動大獲成功，甚至連中央領導人李瑞環(huán)和丁關根也參加了大賽的開閉幕式。孫毓敏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她看到了京劇的未來和希望。

在戲校的14年中，孫毓敏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一直為人稱道。1997年7～8月，她率“四小須生下江南”，在武漢和上海轟動一時。有媒體報道：“北京戲校創(chuàng)造了30年沒有的站票現(xiàn)象?！贝蠹铱诳谙鄠?，原來北京戲校臥虎藏龍??！潛移默化中，北京戲校的影響力和知名度越來越大。

2005年，法國巴黎包必尼MC93劇場導演索梅爾找到孫毓敏，希望與北京戲曲藝術職業(yè)學院合作，以“把京劇課堂搬到舞臺上”的形式將京劇推廣到國外去。孫毓敏被索梅爾的誠意所打動，經(jīng)過一番縝密的思考，雙方簽訂了長達10年的合同?！毒﹦〉谝徽n》在歐洲大獲成功，其受歡迎程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索梅爾先生激動地說：“我們要通過這一特殊的表演形式交給歐洲人一把金鑰匙，打開通往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秘密通道。”如今，合作仍在順利地進行著，新創(chuàng)劇目《水滸傳》在沿用傳統(tǒng)模式的基礎上進行了具有探索意義的創(chuàng)新，同樣帶給海外觀眾極大的震撼。

學校成了孫毓敏的另一個舞臺，她長袖善舞，將自己的才情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人生輝煌的時刻，孫毓敏從來沒有忘記恩師荀慧生先生。2000年是荀慧生誕辰100周年，孫毓敏率老師的眾多弟子為荀慧生鑄銅像、召開紀念大會，并參與發(fā)行了《荀慧生自傳》和《荀慧生影集》。幾年后，她又為電視劇《荀慧生》擔任藝術顧問和劇本策劃。近年來，孫毓敏又投入到恢復荀派失傳劇目全劇的整理和排練工作，參與制作了《荀韻鉤沉——荀派失傳劇目唱腔伴奏免翻曲譜及伴奏CD》。她竭盡所能，表達對恩師的追思和情意。

如今，孫毓敏可謂桃李滿天下，“入室弟子60人左右，所有跟我學過戲的學生加起來共有104個。我不保守，沒有‘師生之妒’，學生都信任我。”許翠是孫毓敏的得意弟子之一。20多年前，在觀看了孫毓敏的幾場演出后，許翠徹底愛上了荀派，并拜孫毓敏為師。“她很要強，文武兼?zhèn)洌笾?，保持著良好的學習狀態(tài)。她現(xiàn)在是學校唯一的教授級系主任?！毖哉勯g，孫毓敏流露出對許翠的一片欣賞之情。

采訪接近尾聲，讓筆者最為感動的是孫毓敏大海般寬闊的胸懷。放下、看淡那些負面事件，排除心靈的雜質(zhì)，這才是有智慧的人生。孫毓敏自傳的書名起得貼切——《我這兩輩子》，她的人生歷經(jīng)悲喜、穿越生死。除了一身傲骨，更有一片仁心。在追尋荀派藝術的道路上，孫毓敏走得坦坦蕩蕩、無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