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的背后

2012年底，北京京劇院和北京戲曲藝術發(fā)展基金會舉辦了趙燕俠舞臺生活80年的慶?；顒?，她的藝術傳人在長安大戲院連續(xù)演出了趙派經典劇目《白蛇傳》《花田八錯》《瀟湘夜雨》和《沙家浜》，發(fā)行了大型畫冊《趙燕俠》、《趙燕俠唱片專輯》和傳記《自成一派趙燕俠》。今年元月14日，北京京劇院為劇院九大流派的奠基人塑像揭幕，趙燕俠的塑像作為唯一的健在者和唯一的女性與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云、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并列在北京京劇院的大廳。論年齡，趙燕俠比梅蘭芳小35歲，比裘盛戎小14歲，她出生那年“四大名旦”已聞名遐邇。論資歷，她是荀慧生入室弟子，1935年，梅蘭芳、譚富英到武漢演出，趙燕俠給他們演過娃娃生，她有什么資格與以上八位前輩平起平坐？那就是她在舞臺上的獨特風采和非凡的藝術經歷。

“趙小樓打出了趙燕俠”

跟著父母在武漢戲班泡大的趙燕俠，5歲時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臨時救場，登臺扮演《三娘教子》中的娃娃生，出場時的第一句慢板就獲得滿堂彩，從此開始了她的舞臺生涯，活躍在江南一帶，被譽為“神童”。既然唱戲，誰不想出名？誰不想挑班？誰不想掛頭牌，掙大錢？她的父親趙小樓受過不少苦，唱過不少戲，卻仍然吃了上頓沒下頓。要想改變現(xiàn)狀，只達到她父親的水平是遠遠不夠的。她見過無數(shù)搭班唱戲的，也見過無數(shù)挑班掛頭牌的。這其中的區(qū)別她很清楚，為此她從小立誓，只掛頭牌，不掛二牌。因此她以父親10倍的努力來練就過硬的功夫。為此她的父親對她的嚴格訓教，棍棒相加，她卻從沒有掉過眼淚。盡管自己很瘦弱，又天生平足，本不適應練武功，但是她在少年時就不分晝夜總扎著大靠（即武將的甲胄），穿著厚底靴，累了躺下閉眼就睡，睜眼起來就練。別人是一天三遍功，她是24小時連軸轉，就是睡覺，也要把腿吊起來。冬天的早晨喊嗓子，她要把屋檐下的冰掛喊化，夏天沖著泡菜壇子喊嗓子，直到喊出水來。那怕她發(fā)燒40度的時候，仍然在她父親的棍棒下苦練硬功，母親來求饒，父親說，只有在最難受的時候才能練出硬功夫。以至在她的藝術生涯中從來沒有因病而影響過演出。晚年患血壓高，《玉堂春》她照唱不誤。12歲那年深夜，她與父親在天蟾舞臺上對打一套“小快槍”，明明是父親的速度慢于女兒，但是亮相后，立即遭到父親的暴打，甚至被一腳踢下舞臺。

“為什么打我？”趙燕俠不解。

“因為今天打得好，叫你記住。”這就是父親的回答。一個10歲的小姑娘就是在這種生活的逼迫下，在超常的訓練中練就了一身真功夫，因此“趙小樓打出了趙燕俠”，在梨園界家喻戶曉。

后來她在北京演荀派花旦戲出了名，有了錢，她不但沒有淺嘗輒止，而是高價請來正工青衣的老師李凌楓學習唱工戲。她知道，不但在北京，就是上海觀眾也更看重京朝派藝術。為此她又開始攀登著新的臺階，不僅花旦、武旦戲，甚至武生戲拿手，而且能夠與梅蘭芳的搭檔，號稱“金霸王”的金少山合演《霸王別姬》，與正宗譚派須生譚富英合演《二進宮》，與楊派須生創(chuàng)始人楊寶森合演《武家坡》，與馬連良合演《烏龍院》或主演梅派戲《鳳還巢》等京朝派劇目。

三大突破之一：“出荀入趙”

經過在大江南北的多年磨練，14歲那年，趙燕俠進京開始拜師荀慧生學習荀派旦角藝術。15歲在北京前門外中和戲院以一出《十三妹》贏得“挑簾紅”，上海一戲院老板當即送來三千大洋的定金以預置行頭。不久又提出要以一個金店和一個皮貨莊來收買她。趙小樓不愿意賣女兒，只好被迫改名“趙紫綃”到天蟾舞臺演出以還清三千大洋債款?；鼐┖笏越M“燕鳴社”定期在北京三慶、中和、華北戲院和天津天寶戲院、中國大戲院演出，每年還要到上海中國大戲院演出兩期。她以每場前演《孔雀東南飛》，后演《大溪皇莊》，或前演《釵頭鳳》、后演《巴駱和》等一文一武的大戲獲得了高額穩(wěn)定的票房收入。1949年，上海剛剛解放，她為蘇北賑災義演三周，票價提高10倍依然場場客滿。在上海的中國大戲院，她還創(chuàng)造了連演連滿48場《玉堂春》的記錄，可謂空前絕后。北京成立婦女聯(lián)誼會因缺少資金，趙燕俠當即捐獻一根金條。北京京劇公會要義演籌辦藝培戲校，梅蘭芳董事長特聘23歲的趙燕俠和王瑤卿、蕭長華、譚小培、荀慧生、尚小云、馬連良等前輩一起為董事，一起為戲校義演捐款，有求必應。懸殊的年齡和資歷顯示出她不凡的實力。

趙燕俠為什么在京劇的演出市場中連續(xù)創(chuàng)造奇跡？票房收入遙遙領先？為什么后來居上，成為“文革”前全國京劇界14名一級演員之一，與許多前輩比肩？為什么能夠成為京劇界罕見的女性藝術流派創(chuàng)始人？她首先做出的突破就是“出荀入趙”。原來她是以演出荀派劇目為主的，如《荀灌娘》《大英杰烈》《紅娘》《勘玉釧》《得意緣》《霍小玉》《元宵謎》《繡襦記》等，在演出的過程中她逐漸把自己的想法進行了新的處理。例如一般荀派演出《勘玉釧》的出場時，因她扮演的女兒俞素秋是在父母爭執(zhí)時出場后唱一句散板“爹爹你為何打娘親”，荀先生唱這句比較快，是不用花腔的，而她則在這里加強了旋律，使用了一個高腔，表明角色焦急的心理，把戲立即推向高潮。再如《花田八錯》中，一般學荀派都在訪婿后下場時反復跑8字而顯示圓場功，而她卻認為過于賣弄、牽強而毅然取消。就是《紅娘》，也劇本方面從與荀本大不一樣。接著她又根據(jù)自己的藝術個性，排演了《趙盼兒》《救風塵》《陶芙奴》《紅梅閣》《桃花扇》《葉含嫣》《春香傳》《孟姜女》《盤夫索夫》《孫玉姣》《雙蝴蝶》《碧波仙子》《闖王旗》等大量新排劇目。例如1963年，周總理要求她排演《白蛇傳》赴日本演出，而當時京劇《白蛇傳》的版本很多，效仿者也不少，她卻堅持不吃別人的剩飯，排演出全新的《白蛇傳》。特別是她為了解決全劇結尾比較遜色的問題，特請?zhí)餄h先生編寫唱詞，李慕良先生設計唱腔，再經她二度創(chuàng)作，一曲“小乖乖”唱出了白蛇母子訣別時的真實情感，一經演唱立即傳唱開來，風靡至今?！摆w派”之名不翼而走。

三大突破之二：“改變吐字發(fā)音”

她編演自己新戲的時候，曾經邀請一些青年學生去看戲，得到的答復卻是“京劇的唱念聽不懂”。對于這一答復，很多演員不以為然，反說觀眾無知；更何況她當時的票房收入是非常樂觀的。但是她卻非常重視這些大學生的意見，而且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京劇所特有的湖廣音、中州韻致使京劇和現(xiàn)代的普通話拉開了距離。但是如果不用湖廣音和中州韻，就會破壞京劇特有的韻味。怎么才能在保持京劇原有韻味的同時讓觀眾聽懂京劇唱念中的每一個字呢？

為此她對湖廣音和中州韻與北京話進行了深入研究，反復實驗，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研究實驗。她通過運用反切、大小嗓結合、輕重音的靈活掌握、吐字與行腔的分解和肢體語言輔助等多方努力，終于讓觀眾聽清楚了每一個字，得到全國各地觀眾和許多中央領導同志的肯定。觀眾一致認為，通過改革，她演出的劇目在唱、念時可以不用字幕就聽得非常清晰明白，加強了演員與觀眾的相互情感交流，為京劇的普及和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

再有就是她堅持不用隨身小話筒，并認為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聲音味道，一個流派有一個流派的特點，如果都讓聲音從話筒中發(fā)出來，自然就要受到電流的影響而失真，變成了話筒音。她以自己的深厚功力，堅持不用小話筒，也讓劇場中每一個觀眾在沒有幻燈字幕的情況下聽清她的唱念。無疑，這使她的表演藝術感染力得到顯著加強，得到觀眾更加熱烈的歡迎。

三大突破之三：“聲情并茂”

表演藝術最講究以情帶聲，聲情并茂。說來容易，能夠做到一二卻是鮮見。而趙燕俠在唱念表演中情感的表達非常充分。例如青年演員朱虹說她唱《白蛇傳》中的“小乖乖”嗓子上不去，趙燕俠老師果斷地說：“唱我的戲，不用嗓子，只用情?！苯Y果朱虹很快就找到了感覺，自己唱哭了，觀眾也哭了。例如《玉堂春》中，當趙老師扮演的蘇三見到破落的王公子饑寒交迫的樣子非常痛心，憐愛之心油然而生，她隨之把身上的斗篷立即披在王公子的身上，同時把王公子緊緊地抱在懷中。應該說她的表演非常真實，非常感人。但是由于歷史上的種種原因，自1950年到1955年，她這種真實表現(xiàn)男女愛情的唱、念和表演卻受到某些報刊的激烈批判，被認為“低級、下流、黃色”，甚至橫遭禁演。然而批判的文章越多，觀眾的上座率越高。她的一場演出收入就達到800元，相當于當時最高干部月薪的兩倍。剛從法國回來的畫家吳冠中親自到劇場查明趙燕俠演出受批判的原因，結果他們夫婦都成了趙迷。不久，陳毅元帥看了她的戲，演出后特意到后臺祝賀趙燕俠演出成功，稱贊趙燕俠為趙派。接著，陳毅元帥又請來了周恩來總理觀看趙燕俠受批判最厲害的《玉堂春》，周總理稱贊她演出的《玉堂春》就是中國的《復活》，也認為趙燕俠完全可以自成一派。從此毛澤東、劉少奇、鄧小平、彭真、習仲勛等中央領導都來看她的演出，對她的表演給予充分肯定和大力支持。

1960年，32歲的趙燕俠率領私立燕鳴京劇團并入北京京劇團，與她的前輩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和裘盛戎并列五大團長，演出亦同等票價，同等收入。她第一場演出《辛安驛》就由老前輩譚富英給她演出開場戲《晉楚交兵》，為之捧場。接著馬、張、裘也為她唱開場戲，形成了五大頭牌互唱開場戲的好風尚，大受觀眾歡迎，當年全團上繳國家利潤就達到23萬元。

“文革”后，飽受批斗的她，率先在全國排演出第一出新戲《闖王旗》，率先走出國門，在美國巡演83場戲大獲成功。接著她響應文化部和北京市委的號召，為打破“大鍋飯”，率先自組“改革試點團”，到全國40多個城市演出。每到一地，當?shù)赜^眾都是帶著被褥提前兩天到劇場排隊買票。改革非常成功，演員收入大增，充分顯示出名角挑班制的巨大優(yōu)越性。

再有就是她對京劇現(xiàn)代戲的大膽嘗試，她不僅在全國京劇舞臺上率先排演了現(xiàn)代戲《白毛女》，并在北京、天津、上海演出獲得很好的票房收入，而且接著排演了《愛甩辮子的姑娘》和《沙家浜》《杜鵑山》等，都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特別是她在《沙家浜》中塑造的阿慶嫂的藝術形象，更是有口皆碑。

如今，作為北京京劇院九大流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和唯一健在的藝術大師，作為票房收入始終保持最高記錄而實至名歸的趙燕俠，非常感謝黨和廣大觀眾對她的關懷和支持，使她老有所養(yǎng)，病有所醫(yī)。這在舊社會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但是也有一件事情讓她感到焦灼，那就是在1960年代完全靠演出收入上繳國家20多萬元巨款，同時享受全國最高工資待遇的北京京劇團，在50年后卻完全要靠國家撥款生存，投資幾百萬，上千萬排演的新戲，完全不考慮收回成本，京劇將如何走向市場？演員的工資待遇如何才能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