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生死之約
簫音裊繞,梵唱如煙。
越過幽蔭薈蔚的佳木茂林,煙生云起的山巔之處,一幢幢亦真亦幻的瓊樓玉宇浮起于云間,恍若隔世已久的仙館瑤閣,出塵而絕秀,遺世而獨立。
紅衣使者指揮著數(shù)十乘車馬一路風塵而來,止步于樓下。使者以拂塵撣盡衣上塵土,于侍女的帶領(lǐng)下步入樓中。
高處露臺之上,瑩縝細潤的玉簫被握于一名女子之手。云霞錦爛襯托出少女的絕世瑰資,簫音悠揚曼妙,飄逸于云霄之上,百烏朝圣般將女子環(huán)繞。女子玉指輕移,氣若幽蘭,引得九天同歌,不可方物。
“南流國使傳頌見過鳳凰樓主!”使者單膝跪下,呈上名貼,恭敬拜見。
玉簫已住,余音仍縈繞不絕。
“何事?”沒有回身,高傲的鳳凰樓主依舊背對使者,自顧逗弄著停在肩上的一只鸚哥、
“南流國欲攻北炎,國君望借貴樓之力探聽北炎國內(nèi)情,以助敝國一統(tǒng)江山?!笔拐叱噬险埡?。
“鳳凰樓有律在先,凡是涉及政事,本樓一概不允。恕不才無能,使者請回。”
“國君已為貴樓備下三十乘金銀以為酬勞,事成之后另有封賞。如若不足,悉聽樓主吩咐?!?/p>
“我已說過不允,請回罷。”樓主不勝其煩。
“樓主不愿為上一任樓主復仇了么?”
再次奏起的玉簫戛然而止,最后一個簫音被硬生生地截斷,尷尬而凝滯。
“…你說甚?”少女轉(zhuǎn)過身,首次以粲然眸光看定來使。瑰麗艷逸的玉容宛若浮光耀影,逼得使者不敢直視。
“鶴舞一事,天下皆知。貴樓毀約在先,不僅賠付敝國以酬勞之數(shù)倍,更失去一名不可多得之人才,實在可嘆。若貴樓能不計前嫌,再度與敝國合作,一舉滅炎,以報鶴舞之仇,各取所利,豈不兩全?望樓主三思!”
“鶴舞姐姐……”前塵舊事籠上心頭,樓主眼中有瀅瀅波光亂顫。
略一沉吟,晶唇輕抿,少女心意已決,斷然道:“好,這單生意,我接便是?!?/p>
騏驥蹄踏如飛,牽著雕輪繡幃的馬車駛向北炎帝都天。彩幄翠幬之下,鳳凰樓主鳳簫掀起玉簾一角,窺視著入境要道。
當年,姐姐亦是這樣奔赴北炎的罷?
兩年前,時任鳳凰樓主一職的鶴舞與南流達成交易,以舞女身份混入北炎內(nèi)廷,探聽北炎各項內(nèi)情。返回時,原本靈動鮮活的生命卻成了一具冰涼的遺骸,樓中上下無不哀婉痛心。
當時的鳳簫已是萬念墮空。從此,鳳凰臺上憑空消失了一位少女舞動的流光麗影,唯有寂寞的簫聲颯颯如泣。
道旁的茂林修竹疾速退去,鳳簫望過塵世紛繁,目光銳定。
一、初涉險境
“公主,請?!?/p>
風度翩翩又有幾分傲然之氣的皇子將鳳簫扶下車座。奢侈恢弘的宮闕面前,鳳簫竟有些許遲疑。素手握在皇子溫熱的手心,由皇子牽著步入靡麗宮廷。
今次所要扮演的是南流公主的角色。所謂愈危險,則愈安全,鳳簫深諳此道。遂將自身隱藏在鳳冠霞帔之下,以陌生的自己對待陌生的敵人。
“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萬歲萬萬歲?!被首酉刃邢掳?,示意鳳簫行禮。
“南流公主鳳簫,拜見皇上?!兵P簫盈盈下拜,不失禮數(shù)。
“免禮?!备吒咴谏系谋毖讎鼾堃鲗徱曋h方來客,問道:“公主乃是貴客,不遠千里而來,車馬勞頓,可是累了?”
“謝皇上關(guān)心,妾身并無所恙。父皇特意囑咐妾身問候皇上龍體安康?!?/p>
“朕甚好,無需記掛。倒是朕有一事不解:與貴國相交數(shù)十載,朕從未聽聞貴公主的名號,這是為何?”
國君刻意刁難,鳳簫處變不驚,笑道:“皇上日理萬機,所見、所思之臣民數(shù)以萬計。妾身微不足道,豈能引皇上在意?”
龍顏大悅。龍吟道:“時候不早,話就不必多敘了。朕已為公主備好寢宮。公主先稍事休息,夜宴之時自有人傳告。公主只管將此間當做自家一般,不必客氣。”
“謝皇上恩典!”
“太子,你帶領(lǐng)公主移步至沁芳閣。朕在夜宴上等你?!?/p>
“是,父皇?!碧酉蝤P簫伸出手,“請隨我來。”
太子?!鳳簫心中一驚。
原來就是他,太子慕笛,害死姐姐的兇手!
姐姐歸來之時,鳳簫親自從鶴舞體內(nèi)取出一枚裝著情報的藥丸。剖開藥丸,曾不盈寸的小紙片上只用血寫著五個字:我愛上太子。這,便是鶴舞的全部死因。
鳳簫不由得多看了太子幾眼。風姿磊落自不必說,單是深若寒潭的眼眸竟有破空之態(tài),仿若棲息著一只鷹隼,睥睨眾生,不為世俗所牽絆。嘴角微揚的弧度不是溫和,而是輕蔑。無微不至的禮數(shù)掩飾不住舉手投足間流露的疏狂不羈。氣度不凡,孤高自傲,不可一世,便是北炎太子慕笛予人的第一印象。
果然不好對付。鳳簫暗中思忖如何才能從他的性格中打出缺口。
長廊很長,綿延不盡。鳳簫的目光追隨著雕梁畫棟的幻化多姿,恍惚從這花軒風廊之中,觸到鶴舞的過往。
“公主殿下,沁芳閣已到?!碧訋ьI(lǐng)鳳簫停在一所宮室外,“日后此間便是公主的寢宮,凡事吩咐下人即可,不到之處請多擔待。”
“公主早點休息,晚宴于酉時舉行,請公主按時赴宴?!碧酉蝤P簫交待了各項事宜,“若無事。在下先行告退?!痹捳Z雖恭敬,語氣卻如照本宣科一般,并無恭敬之意。
“多謝太子殿下,太子慢行?!兵P簫目送慕笛的背影遠去。
掌心已留下那人的余溫,縱然只有淺淺一握。姐姐愛上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酉時整,鳳簫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野之中,匯聚了所有人的目光:玉釵鳳髻,桃色羅綺繡上鶴舞櫻飛紋樣,金色緄邊流蘇,寬厚百花結(jié),翩翩然若出塵仙子,鬢影衣香,輝麗清華。
鳳簫與慕笛打了聲招呼,斂裾就位于太子身側(cè)。眾皇子只覺心魂俱為所攝,幸而慕笛定力不弱,立刻收回視線,凝神思索。
“諸位——”龍椅之上的皇帝發(fā)語道,“今日大宴群臣,乃是因我大炎迎來兩件幸事:第一,流國鳳簫公主親臨到訪,交流兩國友好情誼;第二,今日亦是吾兒慕笛弱冠之日。普天同慶,君臣共樂,眾愛卿不必拘禮,今宵一醉方休!”
語畢,龍吟端起金樽,一飲而盡。群臣紛紛捧起杯盞,叩拜之后盡下,夜宴盛大開場。一時間,觥籌交錯,笑語渲染。
玉盤珍饈陳于紫香檀木雕龍案幾上,歌舞流光閃耀于金碧大殿中央,眼前歌舞升平,耳畔聲樂連鳴,鳳簫竟不為所動,僅是逐一品味各色西域佳果,或是舉箸淺嘗幾道素肴,其間并不沾葷腥,爾后以纖指捏起玉花羽觴,輕啜幾口玉露瓊漿,儀態(tài)高貴而優(yōu)雅。
一旁的慕笛亦然,對宮廷歌舞毫無興致。二人都埋著首,各有所思,互不交談。
二皇子慕笙忍不住過來與鳳簫搭訕,問了諸如衣飾、喜好等瑣碎問題,鳳簫一一具答,并無他話。慕笙自覺無趣,只得訕然歸席。
酒興方酣,龍吟喚道:“太子?!蹦降焉行牟辉谘?,龍吟又喚了一聲,慕笛才反應過來:“兒臣在?!?/p>
“你答應過朕今日要表演一出?!?/p>
“是,父皇?!蹦降哑鹕沓鱿皟撼季蜑榱形晃鑴αT?!?/p>
“太子殿下,需要甚么配樂?”主持晚宴的公公問道。
“鳳簫公主,”慕笛轉(zhuǎn)而面對鳳簫,“早聞公主是弄簫好手,倘若不介意,公主可否為孤吹簫一曲?”嘴上雖是彬彬有禮,臉上依舊面無表情。
“敬諾。太子欲何曲目?”
“隨公主所愿。”
太監(jiān)為慕笛與鳳簫奉上各需的劍與簫。慕笛接過了三尺寶劍,鳳簫卻從袖中取出略有微瑕的玉簫。
慕笛行過禮,持劍立定,目光凝聚,鳳簫舉簫至唇邊。一切準備停當,滿座寂然。
第一個簫音響起,慕笛的劍尖顫動了一下。
許多個簫音響起,慕笛的劍刃開始游動起來。
所有的音符綴連成樂曲,自公主的唇邊溢出,亦從她的心底溢出。大殿中唯一而純澈的簫聲,浸透了人世的悲喜無常,時而堅強如鐵,時而柔弱如絲,震撼得響徹天地,微弱得不堪一擊。曙光一次次閃耀而又熄滅,信念一次次建立而又摧毀,仿佛每個人都是帶著難愈傷痕的旅人,在漫漫旅程中彷徨,只為尋求一絲存在了而又破滅的慰藉。
正是鶴舞生前最愛的曲子,如一綹香,一縷魂,纏繞上太子,隨他與劍共舞。音隨心動,劍走龍蛇。
慕笛收起邪魅笑意,換上悲戚的表情。直刺,斜劈,橫格,護體,劍芒似流光飛舞,裂出時光的空隙。點足,回旋,起躍,騰身,力勁之中透出幾絲柔媚,讓人產(chǎn)生某種錯覺,他身邊還伴著一名少女,依著他,護著她。兩人在亂世煙塵中緊緊相依,不離不棄。
不知為何,那少女離開他,孤身遠去。太子留她不得,握不住那虛無縹緲的幻影,只落得形單影只的一人,任寂寞與痛楚恣意侵蝕。
簫音激越到了極致,仿如雷電交加的風雨之夜,他執(zhí)著地欲對天改命,以真心掙斷愛之禁錮。揮劍,祈求,詛咒,吶喊,然,終是徒勞。
熟稔的身法,依稀是鶴舞才通曉的舞姿。鳳簫公主的眼角,滑過一滴不易察覺的淚。
長歌當哭,一曲終了。最后一尾簫音如流水曳波,漣漪浮泛。慕笛執(zhí)劍站定,胸口起伏不停,恍若心頭之恨難以平復。
片刻沉寂之后,大殿內(nèi)掌聲雷動。唯有龍吟覺出個中意喻,面色陰郁卻不便發(fā)作。慕笛欠身謝過,回至席中。
那不忍回顧的往昔,鳳簫看得心悸,推說自己不勝酒力,婉拒皇子的送行,鳳簫辭去酒宴,獨自步出大殿。
夜風徐徐吹得靈臺清明。鳳簫并未回沁芳閣,而是往御花園中信步,紫丁香,白玉蘭,曼陀羅,水芙蓉,波斯菊,藍桔梗,傲雪梅……四時之花集于一時齊放,此間不愧為天府之園,鳳簫拈起一枝百合輕嗅,諸多不快便在這溫婉芬芳中盡數(shù)遺忘。
冥夜寂寂,大殿內(nèi)的歌舞笙簫已是百步開外。御花園中侍弄花草的園藝匠早已入室歇息,唯有大理云龍紋石燈內(nèi)的蘭膏明燭兀自亮著。繡春亭,鍛夏坊,礪冬苑,花影扶疏間,一襲麗影翩然游走,最終流連于浣秋閣中,不忍離去。
是甚么,是甚么在這朗朗清夜中結(jié)成一絲凄怨襲上心頭,伴著裊裊馨香不愿飄散?是過于妖嬈的月季,不卑不亢的雛菊,熱情奔放的夜來香,抑或是玲瓏可人的秋海棠。那紅得刺眼的楓葉宛若帶血的足跡,于小圓香徑上刻畫出無盡哀傷。
“鳳簫公主好雅興!”太子慕笛撫掌大笑而來。
鳳簫遙遙欠身行禮:“身為太子,酒宴途中擅自離席,是否不妥?”
“若說擅自離席的,應該不只我一人罷?”慕笛又是大笑,“月明風清之時來此賞花,果然瀟灑。公主看中甚么,不日我派人送去沁芳閣即可。”
“殿下可曾聽說西陸有奇花,可隨絲弦搖擺舞動,豐姿天成,流麗殊妙,若娉婷少女?”
“孤不才,未有耳聞?!?/p>
“今日太子的劍舞勁拔爽落,風流蘊聚,如有神助,敢問師從何處?”
笑意霎時凝滯,鳳簫不敢正視,顧左右而言他,“不便說就不必說了,無妨——此間格局布置得甚是精妙??!”
“鶴舞,鶴舞……原來你在這兒?!蹦降褌m爾目光灼灼的直盯鳳簫,腳步趔趄向鳳簫接近,“我就知道你不會走遠……”
“太子殿下……”鳳簫退讓了幾步,還是被慕笛握住了玉手?!?/p>
“不要理會父皇,不要理會那些大臣。鶴舞!跟我走就是真正的自由?!?/p>
“太子你醉了?!兵P簫解釋道。慕笛步步靠近,鳳簫便步步退避,踏得滿地花枝在二人腳下伏倒。
“舞兒,連你也對我絕望了么?我在這世間還剩下甚么呢?”鳳簫從他話語的末幾字當中,竟聽出了低低的嗚咽。
鶴舞的死,也曾在這個昔日傲睨眾生的王者心中銘刻下不可磨滅的傷痕么?
那一曲簫音中折射出太多過往,萬韻千聲再度揭開已然愈合的創(chuàng)口,牽扯得心脈為之停止跳動。
慕笛眼前一黑,頹然倒下,鳳簫上前扶將才不致其栽倒。此刻的慕笛柔弱得仿如毫無戒心的嬰孩,靜靜地在鳳簫的臂彎中安睡,睫翼上猶閃著燦若星辰的淚光。
“公主殿下!”鳳簫的近身侍衛(wèi)姍姍來遲,見得此景即刻上前協(xié)助。
“你護送太子回東宮,吩咐太醫(yī)好生調(diào)理?!?/p>
“是,公主殿下!”侍衛(wèi)攙起太子,“可是公主……”
“本宮還想待在這兒,你先去罷。”
“小人領(lǐng)命!”侍衛(wèi)架著慕笛離去。偌大御花園中,又只剩下鳳簫一人,仰望星空,蕭然靜默。
漫天星斗之中,定有一顆是她的鶴舞姐姐罷?遙望故園,你是否也會目盈熱淚,無語凝噎?
那個聲名顯貴高高在上的太子,竟也有不堪一擊的一面。真不知究竟該厭,還是應憐?
正自沉吟之時,一支箭羽破空而來,險險掠經(jīng)鳳簫的面頰,切斷一綹黛色發(fā)絲釘入廊腰楠木柱中。鳳簫心中一驚,身下卻絲毫未亂。又一箭直對向背心,鳳簫側(cè)體堪堪避過。未及喘息,又是一箭直刺面門,鳳簫仰面折腰再次讓過。
愈來愈多的冷箭齊發(fā),鳳簫索性仆倒于芳叢,欲借花枝暫作掩護。然而箭矢如雨,鳳簫絲毫不敢懈怠,翻滾避過密密箭雨。
任鳳簫如何在花苑中蛇行迂回,箭矢依舊如影隨形。所有箭羽均來自同一方向,且數(shù)目眾多,鳳簫判定對方只有一人,用的是連環(huán)弩。若非躲閃及時,鳳簫恐怕早被射成了箭垛。
可恨鳳簫在明,刺客在暗。鳳簫只能閃避,卻無處回擊。御花園中侍衛(wèi)本無多,今次夜宴更去掉大半,無人聽得園中激斗正酣。
倏然,箭鏃轉(zhuǎn)向,鳳簫周身箭雨悉止,卻是有人于屋檐上對上了刺客。鳳簫雖辨不清暗處情勢若何,但聽得來人揮劍劈削近身箭矢,功力不弱,心下有些許安慰。
仿佛箭羽用盡,刺客棄弩而逃。來人追上幾步便覺膝上疲軟,險些跌落房檐。
鳳簫奔上相助,借了清瀅月光認出是適才送太子回宮的侍衛(wèi),肩上負了箭傷,血流汩汩。
“公主…可好?小人無能,竟讓刺客……逃了……”
“我沒事。你甚么都別說,振作一點!”鳳簫吹簫為號,簫聲急促有力,這才引得二皇子慕笙攜宮中迅雷衛(wèi)前來,將他二人救下,勘探現(xiàn)場,圍追刺客。
回至沁芳閣,鳳簫凝神苦思,久久不能成眠。
入宮第一天就為人察覺,竟嚴厲到欲取我性命。是何處舉止失當,露出了馬腳了么?
鳳簫思前想后也不知自己何時泄出過致命破綻,不覺毛骨悚然。
“公主殿下?!庇腥嗽陂T外輕喚。鳳簫開了門,原是那受了傷的侍衛(wèi),肩上縛了紗布,前來探望。
“進來罷?!兵P簫引他到案幾前,他推辭萬般也不愿坐下。鳳簫也不勉強,復問:“你不是該在御醫(yī)處好生歇著么?”
“一點小傷,無甚大礙。倒是小人護衛(wèi)不周,讓公主受驚了。小人特來向公主請罪?!毖援?,正要跪下,便被鳳簫打住。
“本宮毫發(fā)未損,卻是小兄弟代我負傷,該是本宮自責才是,小兄弟不必多禮?!?/p>
“刺客至今尚未歸案,今夜就由小人守在公主門前,拼死也不能讓刺客侵犯公主一發(fā)一毫,請公主放心安眠。”
鳳簫嫣然一笑,不為輕蔑,不為舒心,而是因了少年一臉的愧疚與真摯。侍衛(wèi)年紀不大,與鳳簫相仿,眉眼間稚氣未脫,雖不及太子的絕塵英秀,亦自有一派器宇軒昂。
未曾想在這重重宮闈之中,竟還有這般清徹洞明的心境所在。
侍衛(wèi)步出鳳簫寢宮,正欲掩門,鳳簫叫住道:“小兄弟,你叫甚么名字?”
侍衛(wèi)先是一愣,隨即回過神來,恭敬答道:“小人磬生?!?/p>
“磬生?!兵P簫曼聲吟詠這個靈澈悅耳的名字,“謝謝你!”
磬生又是一愣,靦腆一笑,帶門而出。
二、危機乍現(xiàn)
“茍且鼠輩,膽敢夜襲我泱泱大國接待的貴客,叫朕顏面何存!”早朝上,龍吟怒火中燒,面紅耳赤,身下龍椅被他敲得陣陣抽噎。
“皇上息怒,臣等罪該萬死!”群臣誠惶誠恐地匍匐在地,俯首聽斥。
“迅雷衛(wèi),那邊情況如何?”龍吟喝問。
“啟稟皇上,刺客已被捉拿,但其未及審訊便已咬舌自盡……”
“這小兔崽子!”慕笙在一旁沉不住氣,不覺罵出了聲。
“可有其他線索?誰是幕后主使?”
“回稟皇上,卑職等已搜遍刺客周身,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物證,僅在襲擊現(xiàn)場找到刺客作案器具——”迅雷衛(wèi)隊長將箭與弩置于罩漆托盤上,由公公呈上。
“天羽絕殺箭和神門盡滅弩?”群臣驚呼。這兩件神器皆是北炎風馳騎和電掣軍特有的戰(zhàn)具。
“破竹將軍,你作何解釋?”龍吟厲聲叱問。
主掌兵權(quán)的大將軍破竹不敢舉頭,但氣勢沉穩(wěn),分寸絲毫不亂:“回皇上,微臣疏于監(jiān)管,罪該萬死!微臣定:會竭力糾出真兇,捍我大炎威儀!”
“破竹將軍,事已至此,何苦硬撐偽善?現(xiàn)今明證確鑿,你麾下兵士犯的事,不是你指使,莫非另有他人?!”慕笙當廷責難。
“微臣監(jiān)督不力,有失軍儀,但微臣可以項上人頭擔保,此事絕非微臣主使!”
“老狐貍還敢狡辯?宮中已是上下皆知,我奉勸你還是乖乖就擒,聽候王法處置罷!”
“微臣對皇上一片忠心,豈敢逾雷池行違背圣意之事?”
“誰知你是否懷有虎狼之心,熊豹之膽?”
聽政殿內(nèi)的爭吵愈加激烈,鳳簫在一側(cè)冷眼看著,一言不發(fā),暗中已將事件分析得水清山明。
“真兇不是破竹?!背焉现烈话?,慕笛才緩步而來,虎踱龍行,一副傲然之態(tài)。
前夜的宿醉竟完全復蘇了么?鳳簫心中驚奇。
“如此篤定,何以見得?”龍吟問。
慕笛徑直走向呈證物的托盤,端起弓弩細看:“神門盡滅弩既是如此重要的證物,倘若真是軍中所為,又怎會將此物遺擲現(xiàn)場,落下把柄,引人猜疑?明顯,此舉系有意為之,意在栽贓。這是其一?!?/p>
慕笛放下勁弩,又捏起箭羽:“其二,任憑鳳簫公主功夫再高,手持如此神器,竟不能傷及公主一絲一毫……不對,僅僅是切下了公主的一綹發(fā)絲。何況箭鏃沒入土中深不盈寸,可見功力尚淺,絕非軍帳中訓練有素之士。”
放下箭羽,慕笛從懷中取出一卷地圖,在眾臣面前展開,是御花園的地形圖?!坝▓@廊腰縵回,格局復雜,破竹大將軍麾下軍士只在荒原曠野間征戰(zhàn)。能在千縈百折的御花園中追擊鳳簫公主而不自亂陣腳,恐怕風馳騎和電掣軍尚未企及這般本領(lǐng)?!?/p>
“綜上所言,破竹是主使者的可能性基本排除?!?/p>
“太子以為,孰是真兇?”
“稟父皇,依兒臣所見,幕后主使不是武將,而是文臣。”
群臣中又是一片嘩然。未待喧鬧平息,慕笛便朗聲道:“方才我已經(jīng)分析清楚,主使不是破竹,亦不是其他武將。至于為何斷定是文臣,我亦持有三條線索?!?/p>
“第一,主使僅指派了一名蹩腳的刺客,策略失當;第二,能夠諳熟御花園的格局構(gòu)造,不是妃嬪媵嬙,便是喜好風雅的文臣;最后一點,也是關(guān)鍵一點,那便是在場的大臣之中,有一人神色異常?!?/p>
氣氛頓時僵化,所有人的神情都凝固在臉上,生怕一顰一笑有所閃失。
慕笛掃視眾人,緩緩道:“有人心境澄明,泰然自若;有人恐受牽連,惶恐不安;有人不明所以,茫然無措。諸如這等反應,尚屬自然。但有人表面鎮(zhèn)靜,若無其事,內(nèi)心卻波濤洶涌,暗藏玄機。我沒說錯罷,紹裘丞相?”
眾人齊齊將目光聚在丞相面上,為慕笛讓開了一條道。慕笛步步逼近紹裘道:“你面無表情,不悲不喜,可是瞳孔緊縮,肌肉抽搐,氣息紊亂,心律不齊,虛汗直出,腳底疲軟,莫不是心里有鬼?”
慕笛敲敲紹裘心口,紹裘一下癱軟在地,迅雷衛(wèi)旋即上前將其拿下。
不錯,每一步推斷都與鳳簫所想契合。不過未親歷襲擊便能明鑒如她,看來太子也絕不省事。
“逆賊紹裘,你還有何話可說?”龍吟額上青筋暴起。
“皇上!老臣家族世代盡忠職守,從未敢想逆反之事。今次情勢危急,鳳簫公主不請自來,且來歷不明,老臣深覺可疑。無奈皇上不聽勸諫,老臣只得出此下策,只為斬除異己,保龍體平安?。▲P簫不是等閑之輩,來意實在可疑,老臣……”
“放肆!竟敢對我朝貴賓無禮!念在你輔佐朕掌事多年,德高望重,功不可沒,況且鳳簫公主幸而無恙,朕可免你一死。押下去,付有司論其刑罰!”
“鳳簫!你這個奸細!老臣不會讓你得逞的!等著瞧!”被拉下去之時,紹裘兀自咒罵不休。
“小王不才,讓公主受驚了。小王向公主致歉,特意準備了一桌酒席給公主壓驚,不知公主可否賞臉?”早朝過后,慕笙邀請鳳簫共進午宴。
慕笛與慕笙素來不睦,此次午宴一來可從慕笙口中了解到些許情報,二來還可挑撥兩位皇子,鳳簫答允下來。
在慕笙富麗堂皇的寢宮內(nèi),一臺午宴的豐盛程度絕不亞于昨晚大殿中的夜宴。鳳簫并不在乎宴席如何,一心想從與慕笙的對話中探出口風。
“紹裘丞相在宮中的地位可謂非比尋常吧?”鳳簫試探道。
“紹裘一家世代為相,對本朝可謂鞠躬盡瘁。平心而論,他在朝中呼風喚雨,德隆望尊,我也不得不承認。不過人老了未免有些糊涂,特別是這次犯了這么重大的錯誤,實在不可饒恕。還望公主海涵!”
“如果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呢?”
“公主說笑了。公主出身高貴,貌若天仙,怎么可能是奸細?”
“殿下,我有個疑問不知該不該說?!?/p>
“請講?!?/p>
“若要設(shè)宴致歉,也應該是太子做的事,為甚么款待我的是殿下呢?”
“宮中的迅雷衛(wèi)是由小王指揮的,侍衛(wèi)護衛(wèi)不周,是我的責任。那個太子,整日游手好閑,掌握不了實權(quán)。對了,公主可曾聽過兩年前那件事?”
鳳簫裝作毫不知情地搖搖頭。
“兩年前,皇兄迷戀上了一個卑如草芥的舞女,不惜毀掉與大將軍千金的婚約,惹得父皇龍顏大怒。直到那個賤女人莫名暴斃,事情才得以了結(jié),皇兄也從此一蹶不振,很少過問朝中之事?!?/p>
“這樣的德行,怎么能挑得起社稷重任?依我看,太子一位只有殿下這般的人中之龍才配得上?!?/p>
“公主所言極是!這個位子遲早是我的!”
“那么鳳簫先敬殿下一杯!”
慕笙大喜,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公主殿下此次來訪還有一個目的是為了和親吧?不知公主意下誰更適合做你的駙馬?”
“這……還要聽從父皇的旨意,鳳簫也做不了主?!?/p>
慕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撫摩鳳簫動人的臉頰,鳳簫沒有閃避。“做我的妃子,你便是日后的皇后!”
“如此,鳳簫拭目以待!”面對二皇子赤裸裸的告白,鳳簫曖昧一笑,這一笑更是醉得慕笙神魂顛倒。
鳳簫提了一籃糕點來到地牢,卻被兩名守衛(wèi)攔在門外。
“皇上有令,沒有御賜令牌,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你看清楚了,我可是流國公主!”
“公主殿下,小人只是奉旨行事?!?/p>
鳳簫從袖中掏出幾枚銀錠塞給守衛(wèi),反被守衛(wèi)退回。真是盡忠職守,鳳簫不由感嘆。
“我就是令牌!”一個聲音自鳳簫身后傳來。
“太子萬歲萬萬歲!”守衛(wèi)忙跪下行禮。
“公主,請!”慕笛替鳳簫解了圍,請她步入地牢,
地牢陰暗潮濕,空氣頹敗腐朽,路面坑坑洼洼,牢獄中的囚犯或面色慘白,皮開肉綻,奄奄一息,或衣衫凌亂,嘶吼聲聲,幾近癲狂??磻T生死的鳳簫也不禁心中凜然,不自覺地挽住了太子的手臂。
在這般陰森晦暗的監(jiān)牢中,慕笛卻走得泰然自若,仿佛他是其中唯一的光亮。
“丞相,你看誰來了?”
紹裘正在靜坐養(yǎng)神,衣衫和頭發(fā)還收拾得整整潔潔,翩翩風度分毫不失。他猛然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直直地瞪著鳳簫,一把撲向欄桿指著鳳簫咒罵,卻不帶任何污言穢語。
“鳳簫給丞相添麻煩了!這些是流國糕點,請丞相慢用?!?/p>
紹裘一手打翻鳳簫遞來的糕點,怒氣難平。
“丞相,我想我們之間存在些許誤會,不知您對鳳簫究竟了解多少?”
“你以為你的陰謀能瞞得了多久?你身上背負著一個驚天秘密,你是為復仇而來,對不對?”
“我不知道您在說甚么。丞相,您還是好好休息,別熬壞了身子,鳳簫不值得讓您這么操心?!?/p>
鳳簫離開后,慕笛撿起散落在地的糕點嗅了嗅:“來人,把這些交給太醫(yī)檢驗。”
其實這些糕點的確有毒,但必須是全都吃下才會相互反應出毒性,這一點,太醫(yī)檢驗不出任何異樣。
閱兵儀式如期舉行,鳳簫作為貴賓旁觀。
風馳騎是騎兵,胯下戰(zhàn)馬都是西域?qū)汃R,電掣軍則為步兵,鎧甲兵刃皆由精鋼鍛造,攻城器械制作精良。
大將軍破竹一聲令下,陣型迅速列開。軍隊分為前后兩陣,每陣三排士兵,第一排手持長槍,蹲坐待敵,第二排是弩手和弓手,采用跪姿迎敵,第三排是神臂弓手,立姿射敵,騎兵掩護兩翼。這是大宋抗擊金兵時發(fā)明的疊陣。
“好!”龍吟高聲贊道,看臺上的文武百官亦齊聲喝彩。
其后,臥龍、亂劍、飛鳥、虎韜、鶴翼、雁行等等陣型變幻萬方,場面宏偉壯闊。鳳簫一一辨認出陣型名稱,計算行軍速度,記在心上。
“稟圣上:目下大炎共有兵士八十萬,其中風馳騎三十八萬,電掣軍四十二萬,軍備投入七千萬兩銀,軍糧六百萬石?!彼緝x稟報道。
“鳳簫公主,你看敝國軍士如何?”龍吟問道。
“鳳簫深居閨中,乃一介女子,于軍事只是略通皮毛。但見貴國軍民同心,兵士驍勇善戰(zhàn),實是嘆為觀止。”
若以為鳳簫此等女流之輩對軍事一竅不通,那可就大錯特錯。鳳簫早已將今日所見所聞牢記于心。依據(jù)“三倍定律”,司儀所報的所有數(shù)目都要除以三,才是真實數(shù)字。
閱兵式過后,慕笙護送鳳簫回到宮中。慕笙將鳳簫帶到后花園的一座山丘上,那里新建了一處高臺:“聽聞公主喜歡在視野開闊的高臺之上吹簫,父皇特意下旨為殿下修建了這座鳳凰臺?!?/p>
“代鳳簫謝過圣上!”鳳簫行過禮,跟隨慕笙來到臺上,侍衛(wèi)磬生在臺下把守。宮城內(nèi)樓閣殿宇輝麗軒昂,宮城外百姓人家熙熙攘攘,于此盡收眼底。
“小王有事,先行告退?!蹦襟想x去后,鳳簫掏出袖中的玉簫悠悠吹起。約莫一盞茶的工夫,一只白鴿飛抵,鳳簫將一張兩指寬的白布條系在鴿子身上。
那只白鴿經(jīng)過鳳凰樓的特殊訓練,隨鳳簫帶至北炎宮中。方圓兩百里內(nèi),只要聽到簫聲便能飛到主人身旁,每一處驛站都有南流線人和信鴿等候接班。那張布條看似空無一字,實被鳳簫以蔥汁書情報于其上,字跡經(jīng)火灼烤方能現(xiàn)形。
放飛了烏兒,鳳簫繼續(xù)吹奏玉簫。山風輕柔如情人的手,撥亂少女水墨一般的秀發(fā)。
“你身上背負著一個驚天秘密,你是為復仇而來。”紹裘的一句話在鳳簫耳邊不?;仨憽N业拇_是為了報鶴舞姐姐的仇,可“驚天秘密”又是甚么?就算他知道南流有意攻打北炎,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兩國爭端,談何秘密?
這個老丞相,他究竟知道甚么?他若知道得太多,決計留不得??伤热衄F(xiàn)下一死,我更脫不了干系。此人,留還是不留?
少女的簫聲隨思緒一同如彩蝶翩飛,直到日落西山,余輝將黑發(fā)染成了金黃。不知何時,鳳簫才發(fā)現(xiàn)慕笛已經(jīng)來到她身旁。太子是循著她的簫聲而來,示意她不必行禮,繼續(xù)吹奏。
慕笛背倚著高臺闌干,閉上眼,沉浸在曼妙的簫聲中。群烏在山上的樹叢中落腳歇息,悅耳的啼唱與簫音相得益彰。
自此以后,每天傍晚鳳簫都會來此吹簫并傳遞情報,每個晚上慕笛都會來此聽簫。鳳簫吹累了便停下來和太子閑聊,她發(fā)現(xiàn)太子是個放蕩不羈的家伙,雖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卻對朝政漠不關(guān)心。
“我總覺得自己應該是個俠士。若不是生于皇室,早該混跡江湖了?!?/p>
“太子說笑了?!?/p>
“我是說真的。皇宮再大,不過是個院子。關(guān)得久了,自然想出去闖一闖?!?/p>
“太子可曾聽過一個故事?有一群人厭憎了世俗的污垢濁流,在大陸之外尋覓到一座孤島,便遷徙于彼,繁衍生息,離群索居,不問世事。若干世代之后,島上再沒有到過大陸之人,他們對世俗無比向往,便如他們的祖先一般,逃離孤島,重返大陸,回歸世俗?!?/p>
“人就是這樣不知足,總是覬覦沒有到手的事物??墒枪髂隳??你就不向往宮墻外的世界?”
“當然向往。不如太子帶領(lǐng)鳳簫一同領(lǐng)略,可否?”
獄卒打開紹裘的牢門,將渾渾噩噩的丞相拖出牢房:“你這老頭子,真該好好謝謝鳳簫公主!要不是人家好心請求圣上放你一馬,你就得在這里呆到死!”
紹裘獲釋之后連日稱病不朝,鳳簫決定親自到紹裘府上探望。
“老臣紹裘恭迎公主!承蒙殿下不殺之恩,老臣愧疚愧疚!”
除卻幾個仆人,紹裘子然一人。夫人去世多年,獨子在外地為官,偌大的丞相府顯得冷清空蕩。
“起來吧,我不怪你?!?/p>
“謝殿下!殿下,這邊請?!?/p>
紹裘示意下人回避,包括磬生在內(nèi)的鳳簫的仆人只得留在門外,眼看著丞相將公主帶入地下室。
“你的真實身份,并不是公主那么簡單吧?”紹裘發(fā)問,滄桑的聲音帶著一絲詭異。
“甚么?”鳳簫還沒聽清,地下室門一關(guān),眼前一片漆黑。幾名身強體壯的大漢就架住了鳳簫,捆住她的手腳將她吊在支架上。待鳳簫適應黑暗才看到室內(nèi)擺放著一地的刑具,儼然是一處私人刑場。
雖然事先查過紹裘的家底,卻不知他留有這一手,是自己大意了。繩結(jié)并不牢固,以自己的武功完全可以逃脫,但她扮演的是嬌貴的公主,這樣一來便暴露了真實身份。不如將計就計,演一出苦肉計以博取皇室同情。
“紹裘,你竟敢濫用私刑!皇上知曉此事看你如何交代!”
“哈哈!你看清楚了,這是甚么?”紹裘指著刑具上御用紋章道,“這些可都是御賜的,皇上特許老臣在此審問重大嫌犯。公主殿下,只要你乖乖認招,老臣可以保證你少受點苦?!?/p>
“我甚么都沒做,招甚么?磬生——!”
鳳簫大聲向磬生求救,被紹裘打了一個耳光:“沒用的,這里的隔音功能可好得很!”
紹裘做了一個手勢,一名壯漢提起皮鞭一下一下狠狠抽在鳳簫背上。少女華麗的綢衣裂開了一道一道,傷口如蚯蚓一般橫亙著。鞭上沾了辣椒水,彷如有千針萬刺扎入肌膚,疼得令人窒息。
“你是南流派來的奸細,是也不是?!”每抽一遍,紹裘就將這句話重復一遍。十幾鞭下來,鳳簫疼暈了過去,又被劈頭蓋臉的冷水澆醒。紹裘捏著鳳簫的下巴,得意道:“看你的骨頭還能硬到甚么時候!現(xiàn)在招還不算晚。”
“我認,我認!你過來,我悄悄對你說?!?/p>
紹裘把頭湊過去,鳳簫一口咬掉了他的耳朵。
“啊——!你這妖孽!給我往死里打!”紹裘一邊捂著耳朵,一邊拿起燒得通紅的烙鐵朝鳳簫嬌美的臉蛋按過去。
“住手!”地下室的門被生生撞開,磬生一把扼住紹裘的手腕,一腳踢在他受傷的右耳上。紹裘慘叫一聲,捂著耳朵彎下腰去,烙鐵砸落地發(fā)出嘶嘶的聲響。大漢隨即撲上,磬生來不及拔劍,抄起手邊的刑具就擋。一只大手伸來抓住他的肩頭,磬生以四兩撥千斤之力將其過肩摔倒。這些大漢雖然力大,然而使的都是蠻力,磬生內(nèi)力充沛,力到之處都能將他們骨斷臼脫。他接連打倒幾名大漢,解開公主的捆綁。受傷的公主柔弱無骨,軟軟地倒在他的懷里。
原來磬生在門外等待許久感到不對勁,使勁拍門,卻被紹裘府中的下人攔住。他兩記左勾拳右勾拳放倒府里的守衛(wèi),叫公主的其他下人回宮稟報,自己闖了進來。
“公主殿下,磬生又來遲了,磬生該死!”
“不……你來的正好。要不是你,本公主的容貌……差點就毀了呢?!兵P簫不忘說笑。她以內(nèi)力護體,傷得不深。
與此同時,慕笙攜迅雷衛(wèi)趕到,擒住紹裘及其下屬,押往宮中。
“公主不該冒險獨自去丞相府的,要去也應該讓小王陪同才是?!碧t(yī)會診畢后,慕笙對榻上的鳳簫說道,滿臉歉意。
“是我沒想到丞相對鳳簫的誤會如此之深?!?/p>
“誤會?這分明是誣賴!你替他求情饒他一命反被他恩將仇報,我現(xiàn)在就去請求父皇治他死罪!”慕笙怒氣上涌。
“別!他少了一只耳朵,也算罪有應得?!?/p>
“公主!你不能這么菩薩心腸……”
“父皇派我這次來訪是為了兩國和睦共處,不是為了惹是生非,算了吧。取締他的私人刑場,將他軟禁起來就行了?!?/p>
“……那好,就依你說的去辦。公主好好休息,身子要緊,小王告退!”慕笙趁下人們不注意,親了親鳳簫美麗動人的面頰,離去。
鳳簫思前想后還是決定暫且留住紹裘,這點雕蟲小計威脅不了她。紹裘在宮中地位舉足輕重,她若能以德服人取得丞相的信任和支持,定能在宮中如魚得水,更易掌握情報。倘若紹裘不知天高地厚依然與她作對,待她銷毀他所掌握的證據(jù),再殺不遲。
三、前塵舊事
“皇上駕到!”“吾皇萬歲萬萬歲!”
病榻上的鳳簫掙扎著要起身行禮,龍吟示意她不必如此。
“鳳簫公主傷勢如何?”“回皇上,只是些皮外傷,調(diào)養(yǎng)幾日就好了?!?/p>
“你安心休養(yǎng)。紹裘那個老賊,朕這次絕不放過!”“皇上,鳳簫有個不情之請。”
“請講。”“可否將丞相交由鳳簫處置?”
“哦?你想作何處置?”“免除他的職位,將他軟禁于府中,取締其私人刑場?!?/p>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p>
“既然鳳簫公主不計前嫌,將紹裘從輕發(fā)落,朕準了。你還有什么需求,盡管告訴朕?!?/p>
“鳳簫懇請皇上,這件事請不要讓我父皇知曉。我不想兩國因為此事而有所不快?!?/p>
“若天下人都能如你一般寬宏大量,世上就不會有如此多爭端。你的請求,朕都準了。朕再額外賞你絲綢五十匹,茶葉兩百斤,作為賠償。”“謝皇上隆恩!”
龍吟走后,喻琴公主來訪。雖說是來看望鳳簫,她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磬生。跟鳳簫寒暄了兩句之后,喻琴把磬生單獨叫了出去。
鳳簫調(diào)動內(nèi)息,偷聽他們說了甚么。只聽喻琴的聲音道:“你來伺候鳳簫這么久,一次都沒回來看過我?!?/p>
“回喻琴公主,小人奉旨保衛(wèi)鳳簫公主安全,不可擅離職守,望公主見諒!”
“我不許這樣!我去求父皇把你調(diào)回來!”
“喻琴公主……”“哼!”喻琴甩開了磬生,獨自跑開。
在鳳簫到來之前,磬生曾經(jīng)是喻琴的貼身侍衛(wèi),看來喻琴對他很是依賴。不對,除了依賴,貌似還有甚么東西。
慕笛奉旨南巡,邀鳳簫同往。
一路龍輦?cè)A蓋,左右服侍,旅途未免太過舒適。鳳簫記不得北炎地勢如何,人民生活如何,只記得這趟皇家旅途奢華非常。
行至北炎南流交界處,理應開始返程。慕笛掀開鳳簫的轎簾:“要不要來一點刺激的?”
不等鳳簫答應,慕笛一把拉過她的手,趁人不備逃出龍輦,開始這段瘋狂的旅程。
“太子可曾將此行稟告圣上?”“告訴他有甚么意思?難道沒有龍輦?cè)A蓋就不會走路了么?”
“那盤纏帶夠了么?”“盤纏?有手有腳,餓不死的!”
這個太子真是一點也不像太子。遇到一戶尋常人家。慕笛偷了兩件粗布衣衫和鳳簫換上,兩人搖身一變成了平民百姓?!皠e叫我太子,叫我阿笛,我叫你阿簫,如何?”“就這樣!”
行走在集市中,左邊是噴香的芝麻糊,右邊是生動的泥人塑,前邊是抱著孩子的少婦,后邊是追逐打鬧的孩童。這一切如此鮮活,充滿了市井的氣息,讓鳳簫覺得格外自在舒暢。出道五年,一次臥底任務就是一出表演。面具戴了太久,角色演得太多,她甚至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忘了自己的真實性格。
如果當初自己沒有被送到鳳凰樓,沒有被培養(yǎng)成一名間諜,自己現(xiàn)在也許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牽著青梅竹馬的手,在琳瑯滿目的夜市上流連忘返吧。
“阿簫,你餓了么?”慕笛拉著鳳簫鉆進一座酒樓。
“山珍海味你還吃得不夠么?”“噓——”慕笛示意她噤聲,偷偷溜到一個富商摸樣正在劃拳猜碼的食客身旁,在他圓滾滾的腰上摸了一把,一只銀袋到手了。
“賊!抓賊?。 迸肿哟蠼?。
兩人奪路而逃,一路撞翻別人桌上的菜肴杯盤,酒樓登時亂作一團。
途中兩人失散,慕笛不忘拿偷來的銅板在街邊燒烤攤上買了兩只大雞腿。鳳簫不知從何處搶來一匹高頭大馬,騎著它在胡同里找到了慕笛。
“阿笛,快上來!”她把他拉上馬,一路向南飛馳。
“想不到你會騎馬!”“想不到你會偷東西!”兩人在顛簸的馬背上放聲大笑,直到笑出眼淚。
就這一次,做回自己。
和慕笛相處,鳳簫感到無比舒心暢快。他總是一副隨心所欲自由放浪的樣子,煩惱憂慮不過是過眼云煙。他帶她爬山摘果偷錢打架,他享受這種無拘無束的驚險與瘋狂。
這樣不羈的男子,原本就不該生在帝王之家。他屬于世俗而又超脫于世俗,徜徉天地,感受自然,擁抱美好。她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契合自己的理想。
他唯一放不下的,是那個一直活在心里的女子,那個在大殿里舞動的麗影。和鳳簫閑聊的時候,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她。鳳簫聽著聽著就流下淚來,三分之一為了鶴舞,三分之一為了慕笛,三分之一為了自己。
自己莫非是愛上他了?鳳簫不敢想。這般心痛的感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她記得那種苦澀的甜味。
大殿里響起恢宏的音樂,一個娉婷少女揮舞著水袖在中央舞蹈。那支舞瀟灑飄逸,靈動曼妙,仿佛頃刻便可飛上云霄。
氣宇軒昂的少年向她走來,牽住了她的手,他們從大殿沿著長廊一直舞到花園?;▓F錦簇,蜂縈蝶繞,恍如世界只為了他們二人存在。
“鶴舞姐姐!太子殿下!”鳳簫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不該妒忌,可卻那么希望與慕笛共舞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吹剿麄兙o緊相擁,鳳簫仿佛聽到甚么東西碎裂的聲響。
“他值得愛?!柄Q舞看到了鳳簫,意味深長地一笑,嘴角滲出血來。而后她化作一縷輕煙,從慕笛懷里消散。
“舞兒?舞兒!”慕笛焦急地尋找,鳳簫拉住了他。
“她不會回來了。而你還有我?!兵P簫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慕笛含情的眉眼亦在注視著她。他們靠得很近,再近一分就能將唇貼在一起。
“說甚么胡話呢你?”
鳳簫迷迷糊糊地醒來,額頭上一片冰涼,原來是浸了冷水的毛巾。
“你發(fā)燒了——躺著別動!”
“我說了甚么胡話?”“聽不清楚,可能是鳥語?!?/p>
對了,自己在鳳凰樓接受過特殊訓練,即便是夢話也決不能透露一絲信息。
“知道么?你病懨懨的樣子,還真有點像她?!蹦降堰f過來一截新采來的黃連根莖,“吃了它,病好得快。”
“你怎么知道它能治?。俊薄拔鑳航涛业?。她不僅會跳舞,還會很多東西?!?/p>
一提到鶴舞,慕笛的眼睛閃著別樣的光芒。然而只是一瞬,在看到眼前的鳳簫時,那道光就暗了下去。
她畢竟不是鶴舞的影子,她代替不了鶴舞。也許現(xiàn)在就該滿足了,她能和他并肩走著,看遍世間萬象人情冷暖,幸福得流淚。
“這里就是國界,再往南就到你們流國了?!薄昂尾贿^去看一下?”
在南流都城銀陵,守衛(wèi)在城門處將他們攔下:“請出示通行證。”
“我說我是公主,你信么?”
“開甚么玩笑!你是公主我還是太子呢!”守衛(wèi)哈哈大笑。
“那就讓太子賞你一拳!”慕笛一拳放倒守衛(wèi),和鳳簫一起逃竄。
街道霎時不再平靜,追捕兩人的官兵從各個角落涌出。
“你們南流的戒備就這么森嚴么?”“不知道,我沒有裝成平民在街上走過!”
幾個追上來的官兵將二人團團圍住,鳳簫看出這些官兵實是廠衛(wèi),出手皆是狠毒無比。一人一腳朝慕笛下身踢去,同時一手扼向慕笛咽喉。慕笛看清來勢,拳腳相錯,反將對手踩在腳下。廠衛(wèi)掌風獵獵,夾襄著真氣齊向二人襲來。慕笛握緊鳳簫的玉手,大喝一聲,廠衛(wèi)只覺自己的真氣反被一股更強勁的真氣反彈擊向自身。廠衛(wèi)們勉強支撐不倒,正欲再次合力向慕笛出掌,一匹高頭大馬沖入人群,前蹄一揚,眼看就要將鳳簫踩在腳下。
電光石火之際,慕笛一把推開鳳簫,兩人雙雙倒地。當鳳簫醒轉(zhuǎn)過來時,救下她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省人事。
騎馬的人下了馬,向鳳簫鞠躬致歉,隨后伸出了手:“鳳簫公主,請隨本王回宮中一趟?!?/p>
“三王爺?!”那人就是與鳳簫談判交易的流國三王爺虎躍。
慕笛一直昏迷不醒,已經(jīng)被虎躍的手下關(guān)在地下室。與此同時,虎躍與鳳簫在王爺府內(nèi)密談。
“既然已經(jīng)抓到炎國太子,不如直接將其除掉?!?/p>
“你們未免也太心急了。炎國太子死在流國境內(nèi),這個責任誰都擔不起。”
“公主把慕笛引來此,難道不是這個意思?”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傊疀]有我的命令,你們不許動他?!?/p>
“對敵手可不能有婦人之仁,鳳簫公主。”
“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么?”
“公主此前發(fā)回的情報都無關(guān)痛癢。而且,此次行動的計劃詳情難道不能透露么?”
“計劃趕不上變化,我自有辦法,請你們不要任意干涉。還有,既然沒有外人,不必叫我公主,叫我樓主即可?!?/p>
“別忘了,鳳凰樓現(xiàn)處于流國軍隊保護之下。我們既然能保護它,也可以毀滅它!”
“你是在威脅我么?請你搞清楚,鳳凰樓不在任何一處國境內(nèi),沒有甚么能威脅得了!”
“看來,不揭露你的身世,你是不愿意與我們精誠合作的了,”虎躍意味深長地道,特別加重了最后四個字,“公主殿下!”
“此話怎講?”
“本王給公主講個故事吧。二十年前,北炎公主嫁到南流,成為流國太子的正妃,兩年后誕下小公主。然而太子妃同父異母的皇兄曾是她的戀人,對她舊情難舍心有不甘,竟在太子妃回國省親途中將其秘密處死,對外宣稱太子妃暴病身隕,不滿周歲的小公主自此下落不明。那位流國太子正是當今圣上虎嘯,已故的太子妃如果還健在應該是鸞歌皇后,她的舊情人是當今炎國君主龍吟。至于那位失蹤的小公主,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猜到了吧?鳳簫公主!”
“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從小在鳳凰樓長大,我沒有爹娘!”頭一次知道自己竟是這樣的身世,鳳簫難以接受。
“那件事過去十年之后,我們才在鳳凰樓里找到公主殿下。得知殿下已經(jīng)被訓練成一名間諜,皇上砸下重金大力扶植鳳凰樓?;噬霞庇跉灉缪讎?,一統(tǒng)天下,除了為蒼生著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報仇雪恥?!?/p>
“我不信!有何證據(jù)?”
虎躍掀開房里掛著的松鶴圖,扭動機關(guān),墻上彈出暗格。他從暗格里拿出一張大信封,遞給鳳簫。
鳳簫打開信封,抽出里面泛黃的紙張。那是秘史其中幾頁,印著太史公的章,還有當時派遣調(diào)查的密令文書,證據(jù)確鑿,不似偽作。
鳳簫在流國的寢宮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假扮了一個月,現(xiàn)在真的成了公主,再也不用偽裝,可她卻一點也不快樂。
為甚么……為甚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為甚么我要知道這些?情同姐妹的鶴舞,記憶模糊的娘親,炎國皇族已經(jīng)背負了兩條人命,不,恐怕更多。
如果不是他們害死了娘親,也許她會一直做個深居宮闈不問世事的公主,她會在父母的呵護下無憂無慮的長大,她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金銀珠寶,她會嫁給門當戶對的王侯將相平安終老。而事實卻是,她在非人的訓練中成長,自幼與血腥殺戮為伍,必要時還要靠出賣色相來換取情報。
父母之仇非報不可!要讓他們血債血償!讓北炎皇室四分五裂,再讓整個炎國分崩離析!
可是,慕笛算甚么?他那么瀟灑,那么率性,被鶴舞愛過,也被她愛著。他有甚么錯?錯只錯在他生在這個家族,可她怎么忍心讓他承受這些不相干的罪責?
眼中的液體早已泛濫。她從來不愛哭,哪怕是在鶴舞死時淚水也沒有流下。新仇舊恨交織在一起,她已沒有后路可退。
第二天一大早,鳳舞就去向虎嘯請安。
“鳳簫?!朕的公主!朕想你想得好辛苦!”虎嘯朝鳳舞張開了懷抱,鳳舞不自在地躲開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父親的模樣,想象重逢的場景,可她想象不到現(xiàn)在這樣尷尬的場面。
“皇上,三王爺所說……都是真的?”
虎嘯長嘆一口氣:“朕知道你一時半會不能接受朕這個父皇,都怪朕這么多年沒有對你盡一點父親的責任?!?/p>
虎嘯帶鳳簫轉(zhuǎn)入后堂,靈臺上除了先帝的靈位,“愛妃鸞歌之靈位”放在顯眼的位置上。
太監(jiān)給虎嘯和鳳簫各遞過三炷香。虎嘯先接過,對鸞歌的靈位拜了三拜,親手將香插在靈前?!案鑳?,簫兒沒有丟。她回來了,長大了,和你一樣傾國傾城,你該高興才是?!?/p>
鳳簫猶豫了一下,接過香,對母親的靈位盈盈下拜?!澳稿?,孩兒不孝,孩兒定會替母妃報仇,以慰您在天之靈!”
“不要怪你母妃,都怪朕沒有能力保護你們母女,讓炎國毀了你們的幸福。只要你能配合完成這次行動,朕就能帶兵攻入天安,替你母妃報仇!你是我們大流名正言順的公主,到時,你失去的一切都會還給你!”
鳳簫凝視著虎嘯,年近不惑的他白發(fā)叢生,風霜在他的額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記。淺褐色的瞳仁,高挺的鼻梁,自己的確是與他有幾分相像。他眼角含笑,目光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般閃爍著慈愛。
“父皇!”鳳簫投入到虎嘯懷里,淚水無聲墜下。
在鳳簫授意下,仍處在昏迷狀態(tài)的慕笛被安置到寢宮內(nèi)。鳳簫守在慕笛床邊,凝望他的俊顏,心念電轉(zhuǎn)。
不知道鶴舞姐姐是怎么愛上你的,反正,我好像是愛上你了。
但是你的家族害死了我母妃,害得我父皇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害得我無依無靠孤苦伶仃,這一點決不饒??!生在北炎皇室,你也有罪!同為皇家子弟,憑什么你錦衣玉食養(yǎng)尊處優(yōu),我卻忍饑挨餓流離失所?來到鳳凰樓,好不容易有個對我關(guān)愛有加相依為命的鶴舞姐姐,她卻因你而死!你讓我怎么能原諒你!
可是,既然無法原諒,為甚么你又讓我愛上?
“公主,有個自稱叫磬生的北炎人求見?!薄白屗M來!”
磬生一進門就跌倒在鳳簫跟前,鳳簫將他扶起,只見他眼窩深陷,口唇干裂,面色煞白。
“公主殿下,小人總算……找到殿下了!”磬生不住咳嗽,鳳簫命人遞來水,示意他慢慢說。
磬生一連喝了三杯水,緩過了勁,才道:“太子和公主失蹤,錯在小人守衛(wèi)不力,小人只有找到兩位殿下方能將功贖罪。小人想公主可能是思鄉(xiāng)心切,回到故里,便一路尋了來。幾天幾夜不敢合眼,粒米未進,終于找到了殿下。要殺要罰,請殿下降罪!”
“這不怪你,錯只錯在本宮和太子不告而別,把你連累了?!兵P簫吩咐下人帶磬生用飯,自己則回到慕笛身邊繼續(xù)守著太子。
磬生瞥見鳳簫看著慕笛那關(guān)切的眼神,內(nèi)心比干渴的咽喉更痛。
四、一波又起
慕笛醒來,鳳簫解釋說這是一場誤會,慕笛并未起疑。宮中設(shè)宴款待,三王爺向慕笛親自致歉,并已派使者去書向炎帝龍吟說明原委,圍攻二人的廠衛(wèi)也已得到嚴懲。鳳簫心里明白,這般一唱一和不過是在慕笛眼前演的一出戲
慕笛與鳳簫二人不日便啟歸程。一路無話,鳳簫強自抑制傾慕之意,慕笛也渾然不知,二人的交往趨于平淡?;氐教彀玻粘痰R了幾日,緊接著又是宮廷出獵。成年的皇子公主們一同出行,包括慕笛、慕笙、喻琴和鳳簫。
鳳簫期待慕笛可以伴在自己身邊,正如喻琴期盼磬生可以牽著自己的馬。然而,陪伴鳳簫左右的是慕笙,磬生牽著的是鳳簫的馬。
“太子,你先來,給弟妹們示范示范。”龍吟指著不遠處的鹿群道。
“兒臣遵命?!?/p>
慕笛奔馳騎射,神采飛揚,引得王公大臣陣陣喝彩。慕笙不甘示弱,揚鞭催馬,搭弓引箭,搶在慕笛之前將鹿射倒,得意地斜睨皇兄。慕笛自由他去,并不氣惱。大臣們大聲喝彩,鳳簫的目光只是癡癡地鎖定在慕笛身上,卻沒意識到馬下的磬生也在癡癡地仰望著自己。
“鳳簫公主,請!”慕笙得意洋洋地執(zhí)轡而歸,將弓箭遞與鳳簫。
“我不會。”鳳簫推托道。
“我來教你!”慕笙硬是將弓箭塞給鳳簫,手把手地指導她如何彎弓拉箭。他故意靠得很近,鳳簫只覺得十分不自在,磬生低下頭去不忍看二人如此親密。
“殿下,我想單獨試試。”
慕笙這才放開鳳簫,鳳簫揚轡走開幾步,正想搭弓,胯下寶馬不知為何倏然受了驚嚇,飛蹄踢開磬生沖入深林。
“公主!”磬生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搶過一名大臣的馬直追過去。慕笙愣了一下,旋即一同追來。
鳳簫急忙丟下弓箭勒緊韁繩,馬兒卻如瘋了般搖頭擺尾左右亂竄,鳳簫伏低身子夾緊馬腹還是被摔下馬來,這才看清馬的左前腿關(guān)節(jié)處鮮血直流,竟是有人刻意弄傷了馬兒,適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不為覺察。鳳簫驚魂未定,一聲冷笑從背后傳來:“公主殿下,得罪了!”
刺客一身將軍打扮,鳳簫覺得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他使一柄長槍刺到,鳳簫本能閃避,與刺客一交手才發(fā)覺對方膂力驚人。長槍上的勁力有如千斤之重,鳳簫不敢硬接,以衣帶纏繞長槍,反被槍上的內(nèi)力震斷。
“你是破竹麾下的將領(lǐng)潰軍?!”鳳簫驚覺。
“正是!我代大將軍問候公主!”
鳳簫記得在宮中首次遇襲之后,破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兩月不到,破竹竟又倒戈相向,莫非自己的真實身份早為更多人揭曉?
對方是高級將領(lǐng),鳳簫更是不敢懈怠,勉力在長槍的縫隙間自保。若不是手上沒有兵刃,鳳簫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僵持之間,磬生趕到,奮不顧身搶在鳳簫身前。
“先奪他兵刃!”鳳簫指示道。
“是!”磬生不及拔劍,連劍帶鞘格擋襲來的長槍,只見電光一閃,重擊之下劍身竟已扭曲變形。磬生丟下劍,一手抓住槍身,只覺潰軍內(nèi)力沿槍源源而來。縱是虎口鮮血直流,磬生亦不肯松手,反將雙手都握住了槍身,借力打力凌空兩腳點向刺客胸前璇璣膻中兩穴。重達三十來斤的長槍從刺客手中奪下,磬生施展不動,卻見潰軍已自行解穴,掏出靴中短刀朝鳳簫殺去。
鳳簫與潰軍近身肉搏,更覺對手身材健碩內(nèi)力深厚,自己硬拼不得。幾次還擊都如石沉大海,對方的刀刃卻寸寸逼近。磬生雙手被內(nèi)力震傷使不上勁,便狠命腳踹潰軍膝蓋。潰軍腿上一軟,跪倒同時將鳳簫撲跌,高高舉起短刀正要刺向鳳簫咽喉。
“住手!”磬生又是一腳,情急之中竟然一踢未中。眼看短刀正對準鳳簫精準無誤地落下,千鈞一發(fā)之時,一支箭穿透了潰軍的頭顱。
“鳳簫公主,你還好么?”慕笙收起弓箭,奔到鳳簫身前。
顧不上看清皇子的面貌,鳳簫一把撲進了他的懷里。她希望他是慕笛,救她于危難之中,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
溫香軟玉在抱,慕笙難掩得意之色,不由得將鳳簫抱得更緊??丛谘劾锏捻嗌荒芸嘈Γ牡溃壶P簫,只要你平安就好。
慕笙帶著鳳簫回到人群中,看到破竹仍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怒從中來。“破竹,你可知罪?!”慕笙大聲喝問。
破竹看到鳳簫安然無恙,微微一驚,仍是矢口否認。
“來人!將破竹拿下!”
慕笙一聲令下,同行的迅雷衛(wèi)將破竹圍在中心。破竹大刀舞動如風,氣貫長虹,迅雷衛(wèi)竟毫不畏懼,前仆后繼。
“聽著!我破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炎江山!我無意傷你們,請容我向圣上稟明緣由,將鳳簫捉拿歸案!”
“放肆!鳳簫公主是我朝貴客,怎容你信口污蔑?!”眼見迅雷衛(wèi)抓他不住,慕笙搶入圈中與破竹對峙,磬生稍稍包扎了手掌也加入進來。
“皇兄助我!”慕笙求援道。在一旁冷眼觀看的慕笛這才加入戰(zhàn)斗。破竹不敢加害兩位皇子,故作不敵。此時喻琴周圍防備疏漏,破竹倏然將她擒來當做人質(zhì)。
“大膽!放開皇妹!”慕笛慕笙同時著急道。
“只要你們交出鳳簫,我自會放開喻琴。公主,得罪了!”
兩位皇子難以抉擇,此時鳳簫淡然道:“我跟你去便是,別弄疼了喻琴?!?/p>
“公主,萬萬不可!”磬生急道。
磬生也曾這般叫過喻琴“公主”,此時這一聲公主,叫的卻是別人。喻琴聽在耳中,痛在心里。
鳳簫一步一步走近破竹,待他松手放開喻琴的瞬間,一件物事叮入了他的印堂。
沒有人看到鳳簫出手,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甚么,只聽破竹長吼一聲,撲在地上翻滾,發(fā)狂一般自己與自己打斗。迅雷衛(wèi)嘗試接近他,怎料破竹癲狂之際武力不減,沒人能將其制服。破竹嚎叫著逃離,這一變故來得太過突然,慕笙甚至忘了下令追捕。
鳳凰樓新研制的失魂針,針上淬有令人喪失心智的毒藥,只是尚不知效力能持續(xù)多久。不知破竹何時會恢復神智,又會有何舉動,還得小心提防才是。
喻琴被劫持后受了驚嚇,一病不起。鳳簫前去探望,喻琴正眼也不瞧她,嘟著嘴。
“鳳簫姐姐,你救我一命,我很感激。但是你帶走了磬生,這點我不能饒恕!”
“原來你生氣是為這個呀!”鳳簫故作不知,“不就是一個小侍衛(wèi)么?既然妹妹喜歡,姐姐還給你就是。”
“誰稀罕那個討厭鬼?!”喻琴狠心罵了一句。當她發(fā)覺磬生其實就跟在鳳簫身后,心突的一跳,眼里不自覺地泛起淚花。
磬生躲避著喻琴炙熱的目光,尷尬得不知該說些甚么好。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勉強。磬生,我們走吧,別打擾了喻琴公主養(yǎng)病。”
剛走出喻琴的寢宮,磬生撲通一聲跪倒在鳳簫身前:“鳳簫公主,磬生奉皇上旨意護衛(wèi)公主,必當盡心盡力絕不怠慢!小人若是表現(xiàn)不佳,懇請殿下責罰!但求殿下留下小人,小人愿為殿下做牛做馬!”
“這是甚么話?你是留是走,可由不得你!”
“公主……”磬生漲紅了臉,躊躇許久,終于鼓起勇氣道,“磬生真心喜歡公主!不是喻琴……是鳳簫公主!磬生知道自己高攀不上,只求一生一世服侍公主左右,永不離開!”
敏銳如她自然早已察覺他對她的愛慕,只是萬萬料想不到他竟會于此刻說了出來。
對了,她差點忘了,原來磬生也是一個可以利用的角色。
“好了,你起來。只要你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我就答應不攆你走。”
磬生被公公叫到一間密室,關(guān)上門,發(fā)現(xiàn)端坐于此的人竟是本該軟禁于府的紹裘。
聽聞潰軍行刺未成,破竹中毒癲狂,龍吟有意將鳳簫納為太子妃,紹裘怒從中來,借權(quán)勢人脈覓得良機偷入宮來,千方百計阻撓鳳簫。
“大膽奴才!見到丞相還不跪下!”公公呵斥道。
“小人見過丞相。不知丞相傳小人來所為何事?”磬生不肯跪下,直著身子冷冷地道。
“放心,老夫不會害你,也不會害鳳簫。老夫是來幫你的?!?/p>
紹裘屏退公公,和顏悅色地對磬生道:“你渴慕鳳簫已久,可鳳簫對你視而不見,更何況你二人地位懸殊,這門親事難以企及,是也不是?”
被紹裘一語戳中心事,磬生心中一驚。他向鳳簫表白之時,本無第三人在場,莫非紹裘的眼線已遍布宮闕?
紹裘塞給磬生一件物事,詭秘地道:“將這包香料投入你意中人的香爐里,保證她對你死心塌地。到時候,公主就是你的!”
“這……”磬生摸不透紹裘的算盤。
“前兩次我得罪鳳簫公主,承蒙公主大恩大德,手下留情,我才僥幸逃過罪責。我對公主感恩戴德,豈有再犯之理?這味香料不過是有養(yǎng)顏美容之效,于公主有益無害,你收下吧?!?/p>
磬生嗅了嗅香料,只覺清香怡人,與其他香料無異。聽紹裘說得懇切,不像有假。紹裘再多言幾句,磬生抵御不住,只得收下。
回到沁芳閣,鳳簫正在沐浴?!斑M來吧,沒關(guān)系?!惫魇疽獾?。
闊大的浴池有如一片池塘,水汽蒸騰,花瓣漂浮。磬生忐忑不安地走進浴場,不敢看向池中的鳳簫。
浴池邊的香爐焚著龍涎,磬生偷偷將爐里的香料倒掉,換上一小撮紹裘給的香料。反正小試一些也無大礙,他心想。
“找我何事?”鳳簫問道。
“也沒甚么,小人只是……掛念公主。”
“那倒不必?!兵P簫嫣然一笑,水潤嬌嫩的面龐更是醉人,磬生不小心瞥見,頓覺神魂顛倒。
鳳簫隱隱感到有甚么不對勁,道:“磬生,你去看看那香……”
一語未畢,鳳簫暈厥過去,沉入水中。“公主!”磬生一個箭步跳入池中將鳳簫扶起。
鳳簫悠悠醒轉(zhuǎn),磬生這才發(fā)現(xiàn)兩人都在水中,自己全身濕透,而公主渾身赤裸,兩條嫩藕般的玉臂正搭在自己肩上。
鳳簫眉眼含情,面帶紅暈,優(yōu)美的胴體有如一件完美的雕塑。她目光迷離地注視著磬生,只覺他眉目俊雅,風度翩翩,不禁芳心大動。美人在抱,磬生難以抗拒,任由鳳簫攬著自己的脖頸,貼上他的唇。
磬生情不自禁地抱緊了鳳簫,回應著公主熱烈的吻。二人唇舌相接,意亂情迷,難舍難分。
二人都沉到水下,磬生一個激靈清醒,方才意識到自己在做甚么。他拉著鳳簫透出水面換氣,推開鳳簫的懷抱。“公主,對不起!”
鳳簫還沒反應過來發(fā)生了甚么,磬生已爬出浴池,蓋滅香爐,倉皇逃去。
待磬生冷靜下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沁芳閣,鳳簫已經(jīng)穿好了衣裳坐在堂內(nèi)。磬生一回來就重重跪倒在地,甚么話也不說,頭發(fā)衣衫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向地面。
鳳簫屏退下人,冷冷看著他,不慍不惱?!拔抑朗怯腥私枘阒謩恿耸帜_,我不怪你。此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曉,就當甚么都沒發(fā)生過。”
“多謝公主恕罪!”磬生向鳳簫深深一拜。
“快去換件衣服,別凍著了。”
磬生的利用價值竟然被人捷足先登??磥硎俏业凸懒素┫?,這老賊老奸巨猾,總也猜不中他下一步的計劃,再也留不得他。原有計劃還需加快進程才是。
“喲,甚么風把殿下給吹來了呀?”丞相府中,紹裘見到鳳簫與磬生并肩而來,猜想自己的陰謀已經(jīng)得逞,心中得意至極。
鳳簫也不屏退旁人,直截了當?shù)溃骸翱蜌獾脑捲鄄欢嗾f,我只問你一句:你了解我多少?”
“殿下乃是流國大公主,前來與大炎聯(lián)姻?!?/p>
“還有呢?”
“殿下的生母是已故的皇妃鸞歌,當今大炎圣上的皇妹?!?/p>
“恐怕不只這些吧?”
“你母妃與吾皇舊情未斷,你父皇妒火中燒,十八年前在你母妃省親途中將她設(shè)計處死,如今又將你派來大炎,企圖謀害我朝圣上!”起初紹裘礙于下人在旁,不便暴露此事。見鳳簫步步逼問,紹裘也就毫不客氣,動了真怒。
“甚么?你說甚么?我母妃是被誰害死的?”鳳簫大驚,同一個故事怎會有不同的版本?
“就是你父皇!虎嘯那個小人!”
“不,不是這樣!”鳳簫不敢相信,極力否認。
“原來你還不知道么,鳳簫殿下?是了,虎嘯欺騙了你十八年,又盡心盡力將你培養(yǎng)成一名臥底,就是為了利用你除掉情敵,除掉當年那件丑聞的知情者!”紹裘越說越是得意。
“胡說!一派胡言!你不過是為了讓我服輸才編造這些假話!我的母妃是被你們那狗皇帝龍吟害死的!他才是真兇!”鳳簫冷靜了一下,想起虎躍給她出示過證據(jù),紹裘必定在說謊?!翱湛跓o憑,我為甚么要相信你?”
“你想要證據(jù)?都在這里!”紹裘指了指墻角的一只大木箱。
明知其中可能有詐,鳳簫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真相。她一步一步走近木箱,箱子豁然打開,跳出兩名手持尖刀的武士撲向鳳簫。
原來箱子底有一條通往府外的密道,越來越多的武士涌入。雖然龍吟下令遣散丞相府中的武士,紹裘還是暗中養(yǎng)著這批死士。
鳳簫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劍揮舞如電,劈手奪下一柄長刀。雖然要盡力掩藏自己會武的真相,在這生死關(guān)頭也顧不上許多。長短兵器配合得天衣無縫,叫人傷不到分毫。磬生封住密道入口,武士剛露頭就在磬生的刀下身首分離。
紹裘見勢不妙,打算趁亂偷偷撤離?!翱醋±腺\!”鳳簫吩咐道。磬生立馬截住紹裘的去路,與幫助紹裘出逃的武士搏斗。
“年輕人,你是大炎的衛(wèi)士,怎可為一個敵族臥底效命?”紹裘勸說道。
“少噦嗦!我磬生只聽鳳簫一個人的話!”
鳳簫將全體武士殺得片甲不留,全身而退,對紹裘厲聲喝問道:“還有誰知道我的身份?”
“誰都知道?!苯B裘十二分不屑。
“說清楚!”鳳簫急了,短劍抵著紹裘咽喉。
“士可殺不可辱!我這把老骨頭本來也沒剩下幾天好活,今天栽在你手里也是為國殉身。鳳簫你聽著,死了一個紹裘,還有千千萬萬個紹裘!”紹裘仰天嘆道,“紅顏果然是禍水!”說罷,紹裘往抵在咽喉的劍刃狠力一抹,自刎而死。
他知道得太多,鳳簫本已有意送他歸西??蛇@一下來得太突然,還來不及知道他收藏了多少機密。
“公主,現(xiàn)下如何處置?”磬生看著一地尸體,茫然無措。
“這些死士是紹裘私自豢養(yǎng),想必并未編入案籍,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埋了便是?!?/p>
趁磬生在花園里挖大墳坑的當口,鳳簫從書桌上找到紹裘的手書,模仿他的字跡寫了一封遺書,信中說自己如何誤會鳳簫,只有一死謝罪。又從他的尸身上摸出一串鑰匙,打開密柜,將他搜集的絕密資料取出。本想付之一炬,鳳簫好奇心起,忍不住拆閱起來。
這一閱可是非同小可:同樣是秘史資料,北炎的版本卻與南流截然相反!按照手中這份資料,紹裘所言非虛。到底是誰在掩蓋真相?
鳳簫改了主意,將資料小心翼翼地收好,和磬生將現(xiàn)場布置成紹裘自殺的場景,揚長而去。
五、深入虎穴
不能再拖了。自己的身份不知何時已暴露,時時刻刻處于險境之中。來到大炎宮中已是八月有余,必須趁早做個了斷才是。
了解敵情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潛入軍機處竊取資料,鳳簫心下有了主意。
鳳簫敲開了軍機處大門:“我奉圣上之命,來取丞相的遺物?!?/p>
因為龍吟曾說過將紹裘一事全權(quán)交由鳳簫處理,軍機大臣并未起疑,讓鳳簫進入。
趁人不備,鳳簫打開了藏在袖中的嗅瓶,迷香飄散而出,軍機處內(nèi)幾位大臣連同磬生紛紛陷入昏睡狀態(tài)。機密文件藏在密室內(nèi),鳳簫附耳在機關(guān)鎖上,仔細聽著機括運轉(zhuǎn)的咔嗒聲來判斷鎖的位置正確與否。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機關(guān)鎖被打開,鳳簫順利進入密室。
密室內(nèi)卷帙浩繁,鳳簫挑選重要文件一目十行地瀏覽著,過目不忘。不知過了多久,密室門鎖傳來轉(zhuǎn)動的聲響,原是迷香藥效已盡,大臣們醒轉(zhuǎn)后察覺了異樣。
“誰在里面?給我出來!”兩名大臣進入密室搜查。
鳳簫一面責怪自己忽略了時間,急中生智將書架上的文件打落,一面呼叫:“你是誰?放開我!”
鳳簫和大臣玩起了捉迷藏,一路打翻文件一路躲避搜查,終于繞到密室出口,磬生也才剛剛醒轉(zhuǎn)。只聽軍機處的一扇窗“唰”的一聲被從內(nèi)打破,又見鳳簫“啊”的一聲摔倒在地,嘴角和頸上都有烏青的瘀傷。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磬生扶起鳳簫問道。
鳳簫扮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快!快去追!”
“是!”磬生領(lǐng)命,放下鳳簫,從破窗一躍而出,“站住別跑!”
“發(fā)生了甚么,公主?”大臣們茫然問道。
鳳簫喘著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有個黑衣人……劫持了我,要我……打開密室。我不會,他就打我。他……他要竊取文書,我攔著他,他又打我,拖著我強行……闖進了密室……”
大臣們扶著鳳簫在椅子上坐下,遞上一杯茶:“公主,請壓壓驚。那盜賊是甚么模樣,殿下看清楚了么?”
“沒有。他蒙著面,我只能看到……很高的個子……”
“發(fā)生了甚么事?鳳簫公主,你沒事吧?”慕笙聞訊而來,鳳簫一把撲進他的懷里,瑟瑟發(fā)抖,顯是受了很大驚嚇。
聽軍機大臣復述了事情經(jīng)過,看著鳳簫楚楚可憐的樣子,慕笙撫著她的發(fā)端,無限憐惜地道:“別害怕,現(xiàn)在沒事了?!?/p>
其實那扇窗是鳳簫用石子擊破的,身上的淤青也是自己所掐。一出調(diào)虎離山的苦肉計,被鳳簫演繹得天衣無縫,軍機處里的文要也已通過眼簾深深印在鳳簫心中。
一日,喻琴邀請鳳簫同游宮廷之外的一座皇家園林,鳳簫欣然前往。
“姐姐能在百忙之中陪妹妹前來游玩,妹妹真是萬分感激!”喻琴道。
“不敢不敢!姐姐我前幾日因劫持一事受了驚嚇,妹妹帶我出來散心,真是有心了,我該謝謝妹妹才是!”鳳簫客氣道,“對了,那個蒙面人找到了么?”
“還沒有。不過姐姐請放心,二皇兄說一定會揪出真兇,給姐姐一個交代!”
“嗯,有二皇子替我主持公道,鳳簫還能有甚么不放心的?”
兩位公主淺笑盈盈,在如花笑靨之下隱藏著怎樣的心機,誰都不得而知。
瓊露園按照江南園林設(shè)計布局,山水交融,又經(jīng)能工巧匠之手精雕細琢,廊謝亭臺,如詩如畫。
倘若太子在身邊就好了。鳳簫這樣想著,卻不能如愿。
而喻琴則偷偷顧盼著守在鳳簫身邊的磬生,心中柔腸百結(jié)。
瓊露園內(nèi)有一片湖,兩位公主登上畫舫。青山綠水,湖光瀲滟,大好風光盡收眼底。
“姐姐你看,那里有魚!”喻琴招呼鳳簫過來看。
“是么?在哪兒?”
趁鳳簫探身向外的時機,喻琴將手搭在鳳簫肩上,一個用力正要將她推入水中。誰料鳳簫一個閃身,喻琴力道來不及回收,自己反倒被帶了出去。
“啊——!”喻琴一聲驚呼,差點就要失足落下船去,鳳簫及時揪住了她的后領(lǐng)。
“妹妹可要當心!”鳳簫將喻琴拉回,笑盈盈地嗔怪道。
眼見自己害人不成反遇險,喻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不便發(fā)作,只得小聲囁嚅道:“謝姐姐救命之恩……”
鳳簫倒是不計前嫌地繼續(xù)與喻琴共同游覽?;氐桨渡?,漫步在花園曲徑中,鳳簫拾起一塊石頭,看似無心的一擲,芳草叢生的地面竟然裂開了一張大口。原是一處深達數(shù)丈的陷阱,底部還安插著一排排尖利的槍頭,令人不寒而栗。
“哎呀,好險——”鳳簫先是嚇了一跳,又長舒一口氣,“這里不是皇家園林么?怎么允許村夫隨意狩獵?太過分了!”
眼見又一出詭計被識破,喻琴強壓怒氣,故作鎮(zhèn)靜地道:“姐姐你有所不知,瓊露園因為太過美麗,時常會引來一些飛禽走獸出沒。這些陷阱是園里守衛(wèi)特意布下,防范猛獸的。竟然連個警示標志都沒有,真是失職!我回去就跟父皇告他們的狀!”
“這回算是我們姐妹倆福大命大,沒有踩下去,下回就不知道怎么樣了呢?!?/p>
連不懂事的小公主都想要你的命,鳳簫啊鳳簫,你可真是四處樹敵啊。鳳簫心中自言自語道。
接連拆穿了喻琴的兩起陰謀,鳳簫不禁有些得意,看她還能玩甚么花樣。
行走在樹林中,喻琴又是一聲尖叫:“有蛇!”叫聲尖利而顫抖,不像是裝出來的。
“退后!別怕!”磬生攔在兩人身前,雙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便在此時,喻琴示意手下一名太監(jiān)打開一直帶在身上的小竹籃,一只毒蛇從背后狠狠咬向鳳簫。
“小心!”磬生回護鳳簫,蛇卻緊緊咬住了他的肩頭。
“啊——!”喻琴萬料不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她想去救磬生,卻不敢碰毒蛇。
鳳簫果斷掐住了蛇的七寸,捏斷了蛇的脊柱。蛇這才松開口,毒液卻早已進入磬生體內(nèi)。磬生面色煞白,冷汗直出,已是不省人事。
喻琴和一幫手下都嚇得不知所措,只見鳳簫迅速封鎖磬生的心脈大穴,不讓毒液攻心,又解開他的上衣助他呼吸順暢。整個過程,鳳簫都處理得冷靜異常。
“姐姐,他……他還有救么?”喻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鳳簫無暇怪罪她,只淡淡說道:“只有將他體內(nèi)的毒液吸出才有救?!闭f著正要俯下身去,替磬生吸吮傷口。
“等一下,讓我來!”喻琴支開鳳簫,顫顫巍巍地彎下腰,將唇貼在磬生受傷的肩膀上,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也許這是他們兩人靠得最近的距離。本來要加害情敵,卻誤傷了心上人,喻琴心中百味雜陳。
鳳簫甚么也沒說,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真是造孽,鳳簫蔑笑著搖了搖頭。
鳳凰臺上,群鳥循著簫聲翩翩飛至,其中一只白鴿停在鳳簫的肩上,這次白鴿腿上竟然綁著布條。雖說在宮外有許多內(nèi)應,由外而內(nèi)向她傳消息還是第一次。她解下來,在燭火上烤了烤。字跡顯現(xiàn)出來,她不禁臉色一變。
“紹裘之子克其正赴天安,欲追查其父死因?!?/p>
看來,有必要親自去迎接他一趟。
鳳簫略一沉思,提筆在布條上回道:“吾將親自出城迎接。吾與之會面之時,爾等持天羽絕殺箭伏擊之,嫁禍于破竹?!?/p>
第二日,宮內(nèi)也得知了消息,鳳簫請愿要求親往迎接:“紹裘丞相是因我而死,鳳簫親自迎接其子,也好表達歉意?!?/p>
磬生受傷未愈,與鳳簫同往的慕笙及迅雷衛(wèi)就擔當起了護花使者。
“鳳簫公主……是喜歡太子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一路上,見鳳簫默不作聲,慕笙搭訕道。
“啊,甚么?”鳳簫心不在焉。
“公主是喜歡我的吧?危難關(guān)頭,及時出現(xiàn)在你身旁的,都是我啊?!蹦襟献孕诺氐馈?/p>
“可是,每天晚上到鳳凰臺上聽我吹簫的,可都是太子啊。”
“哦,這么說,我還得勤快點才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路行到離城門還有約莫十里的距離,早早在此恭候克其。
南流的小部人馬已在暗處部署就緒,只待截殺克其一行。鳳簫絕不許克其踏入城門一步。
一座黑色的車馬駛來,停在二人身前,一名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下得車來,向慕笙與鳳簫請安:“不知二皇子和公主大駕遠迎,臣失敬了!”
“別這么說,克其大人!”鳳簫還禮道,“令尊因鳳簫之故駕鶴西去,鳳簫深感痛心,在此向大人賠個不是,望大人節(jié)哀!”
話音未落,幾支箭朝鳳簫射來。慕笙迅疾上前格擋,克其也嚇得躲進了車內(nèi)。箭矢越來越多,慕笙一面護著鳳簫,安排迅雷衛(wèi)一面護衛(wèi)克其,一面追殺刺客。
鳳簫故意賣了個苦肉計,在躲避之時讓幾支箭擦傷自己的手臂。仔細觀察射落的箭羽,才發(fā)覺并非天羽絕殺箭。
難道刺客不是南流人手,而是另有其人?鳳簫驚出一身冷汗。
迅雷衛(wèi)斬殺了幾名刺客,其余潰散而逃。慕笙扯下一名刺客的面罩,道:“我認得這個人,是破竹的手下?!?/p>
原來無需偽裝,果然引來了破竹的部下。但刺客的裝備卻是重新置辦的,莫非破竹在中失魂針之毒后已經(jīng)恢復神智,卻在城外重新組建了軍隊?猜測到這一點,鳳簫不寒而栗。
慕笙掀開馬車的簾幕,發(fā)現(xiàn)一箭正中克其要害,氣息奄奄。
“克其大人?!你堅持?。∥覀凂R上帶你進宮,宣最好的太醫(yī)來救你!”鳳簫不顧自己身上的箭傷,扶起癱倒的克其,自己沾了一身的血跡。
“公……公主……”
克其喃喃道,鳳簫附耳過去,只聽克其用最后一口氣虛弱地道:“你是……兇手!”
“大人?!大人!”克其斷了氣,鳳簫悲痛萬分,咬緊了牙關(guān),眼中流下淚來。
“是我的疏忽害了他……公主,他說了甚么?”慕笙問道。
“……他說,公主,你多保重?!?/p>
迎接克其的任務變成了運送克其的尸體,鳳簫的坐騎也在混戰(zhàn)中折損。慕笙與鳳簫同乘一馬,公主失魂落魄地挨在皇子的背上,一言不發(fā)。
回到宮中,鳳簫第一時間借信鴿發(fā)出搜尋破竹下落的命令。
昏迷了數(shù)日,磬生才悠悠醒轉(zhuǎn)。
“公主。公主……”
“我在!”喻琴握著他的手,喜極而泣。
“鳳簫公主,你……你沒事就好?!?/p>
“哼,你的心里只有鳳簫!”喻琴生氣地甩開磬生的手,“你看清楚,我是喻琴!”
磬生揉了揉眼,這里是喻琴的流芳軒。在鳳簫到訪之前,自己在這里服侍了喻琴公主四年,一切都如此熟悉。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留在我的流芳軒,還是鳳簫的沁芳閣?”
“磬生哪里都不去,磬生要守在鳳簫公主身邊!”
“你……討厭!”喻琴賭氣地跑了出去,換鳳簫坐在他床邊。
“公主,謝謝你。”磬生虛弱地擠出一個微笑。
“別謝我,你該謝謝喻琴才是,是她親自替你吸的蛇毒,又一直守在你的床邊,幾天幾夜沒合眼。你真的不跟她走?”
磬生握住鳳簫的手,緩緩道:“喻琴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妹妹。而你不一樣,你是一個不容許任何人侵犯的仙子……”
“別說了,好好休息吧,你的傷還沒好?!兵P簫撫慰完磬生,起身去找躲在門外生悶氣的喻琴。
喻琴一看到鳳簫,嘴撅得更厲害。
“妹妹,姐姐無意跟你搶磬生。妹妹要是喜歡,姐姐隨時可以把他還給你。只是關(guān)鍵,是要看磬生自己樂不樂意?!?/p>
鳳簫長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妹妹,你也明白,以磬生現(xiàn)在的地位根本不能和你相配。等日后,姐姐替他向皇上討個萬戶侯,到時候你們門當戶對,再將你許配給他也不遲。你們都還年輕,等得起?!?/p>
“可是他心里只有你!他不是我一個人的了……”說出這句話,喻琴恨恨地流下淚來,攥緊了粉拳,“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你死!”
喻琴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重的殺機,鳳簫都有些訝異。日后倘若自己真的嫁入皇室,后宮爭斗只怕比這險惡千百倍吧。
“妹妹太天真了。你看看你的太子哥哥,那個舞女死了多久,他可曾放下了?喻琴公主,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假若你執(zhí)意要跟我硬搶,到時候搶回的磬生是人是尸,你自己看著辦吧?!?/p>
六、政權(quán)更迭
龍吟四十大壽,宴請群臣,欽點鳳簫為他表演祝壽。
壽宴擺得格外隆重,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悉數(shù)到場。在登場前一刻,鳳簫才發(fā)現(xiàn)自己精心準備即將換上的華服竟被人剪成了一條條破布。那可是鶴舞生前最愛的樣式。
一定是喻琴要令她在眾人面前出丑,事到如今也只有將計就計。
“公主,如何是好?”宮女問道。
“取針線來,將能縫補的地方盡快縫補一下,就用這件登場!”
鳳簫的節(jié)目推遲了幾個出場,喻琴正暗自得意,卻見鳳簫正穿著這件破爛衣衫,手執(zhí)一支玉簫登場,秀美的笑顏燦若千陽。
奏樂響起,手中的玉簫猶如一件有靈性的寶物,時而隨著鳳簫的身姿舞動,時而在她的唇邊流溢出動聽的旋律。而那身破敗的衣衫與鳳簫曼妙的舞姿一同起舞,竟顯出一番瀟灑靈動,不落俗套卻絕塵脫俗,綺麗非凡。
大殿上的眾人都看得呆了。優(yōu)雅,神秘,圣潔,妖嬈,種種氣質(zhì)從這名少女的身上散發(fā)而出,耀眼奪目,絢麗得令人驚嘆窒息。也許她的舞姿尚不能與鶴舞媲美,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已經(jīng)不僅僅是美麗一詞所能概括,此時的鳳簫仿佛不屬于這個凡俗的人間,而是來自天上。
慕笛放下手中的酒杯,情不自禁來到臺上,與鳳簫共舞。舞步相契,眼神交換,無需排練便已配合默契。他們之間不再隔著一個鶴舞,而是親密無間地貼合在一起。
最后一個動作收尾,是慕笛將鳳簫攬入臂彎。兩人深情對視,鳳簫只是不知慕笛眼中的情意是為她還是為了鶴舞。
能與你同臺共舞,是我莫大的幸運。鳳簫眼中洋溢出的幸福,究竟是表演還是真實,連慕笛都分辨不清。
全場掌聲雷動,龍吟龍顏大悅,拊掌道:“太子表現(xiàn)如此出色,朕不將鳳簫許配給你都難?。 ?/p>
慕笙酒杯顫了一顫,幾滴酒液潑灑而出。
壽宴將盡之時,龍吟宣布:“諸位愛卿,朕今日邀你們共同見證。鳳簫公主來訪敝國已有一年之久,流國國君也催促朕早日玉成兩國聯(lián)姻。朕鄭重宣布,鳳簫公主將許配給——”
眾人都豎起了耳朵,慕笙更是捏了一把汗。不出意料的話,鳳簫十有八九會許給太子慕笛。
“朕!”龍吟得意地道,“朕要封鳳簫公主為貴妃,不知諸位有何意見?”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龍吟與鳳簫年齡足足差了一輩。即便如此,眾人還是俯首貼地,大喊“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慕笙怒目圓瞪,鼻翼翕張,一把捏碎了酒杯。慕笛則閉上了眼睛,仿佛默認了這個結(jié)果。只有磬生面不改色,因為公主賜婚永遠與自己無關(guān)。
“我提議,諸位皇兄弟為父皇敬酒,以示祝賀!”三皇子慕鐘為龍吟敬酒,其他皇子陸續(xù)跟上,慕笛是最后一個。
喝完所有皇子敬來的酒,龍吟突然感覺不適,摁住心口大口喘氣。
“父皇?父皇!”慕笙忙上前抱住龍吟,龍吟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咽了氣。
太醫(yī)急忙上前把脈,無奈地搖搖頭。
“皇上駕崩!”大公公凄厲的嗓音在大殿內(nèi)響起,群臣匍匐在地,悲痛欲絕,哀號陣陣。
“兇手一定在敬酒的人當中!”一名大臣叫道。
“慕笛,你是最后一個敬酒的!”眾皇子紛紛望向慕笛。
“你們懷疑我?”慕笛懶懶地道,“怎么不看看第一個給父皇敬酒的?”
眾人又紛紛將目光投向慕鐘。慕鐘一怒之下拔出佩劍,慕笛也不甘示弱,與慕鐘當場纏斗了起來。兩人師承一處,使的是同一套劍法。只見慕鐘的招式兇狠凌厲,帶著幾許年少輕狂,慕笛則更精妙絕倫,瀟灑俊逸,兩人難分伯仲。
眼看現(xiàn)場即將失去控制,慕笙大喝一聲,從龍吟懷里掏出一卷遺詔:“大家先停下!看看父皇的遺詔寫了什么!”
慕笛與慕鐘停止了打斗,慕笙將遺詔交給大公公,大公公朗聲念道:“即日起,廢除慕笛太子之位,立二皇子慕笙為太子,欽此!”
“也就是說,皇帝一位由二皇子慕笙繼位!”大公公收起遺詔宣告道。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向慕笙俯首稱臣,只有慕笛與慕鐘愣在當?shù)?,不肯下跪?/p>
“諸位平身!”慕笙強自掩飾喜悅之情。
“謝萬歲!”
“請陛下盡早定下登基大典的良辰吉日!”大公公提醒道。
“當下的首要任務是查出毒害先帝的真兇,以慰先帝之靈。至于朕的登基大典,并不急于一時。請風水師算上一卦,再做定奪?!?/p>
“是,陛下!陛下英明!”
“害死先帝的是你吧?以便你篡奪皇位!”慕鐘指責道。
“放肆!你有何證據(jù)?”大公公道。
“將先帝遺詔做個筆跡辨認,一看便知!”
“來人,將信口誣蔑朕的慕鐘押入地牢,聽候發(fā)落!慕鐘,你可知罪?”
“放開!我不服??!”
在現(xiàn)場有人膽敢提出非議的,都被慕笙及其支持者一一打壓。被人一口一個“陛下”稱呼,慕笙洋洋得意卻又不敢表露于形。他在袖內(nèi)藏有劇毒牽機,又偽造圣旨廢長自立,全場只有鳳簫看得分明。
鳳簫嗤之以鼻,卻并不揭穿,現(xiàn)下這般混亂的局面正是她所期待的。正待離開大殿,慕笙卻叫住了她:“鳳簫公主!登基之日,就是朕與鳳簫大婚之時!”
雖然極不情愿,鳳簫還是朝慕笙緩緩跪下:“謝主隆恩?!?/p>
當晚,鳳簫并沒有即刻回沁芳閣,而是來到了鳳凰臺。
一只白鴿飛抵,鳳簫接過布條,上回搜查破竹下落的命令已有了結(jié)果:“破竹于天安城郊私自練兵,屯兵一萬,其中步兵六千,騎兵四千,以護衛(wèi)天安。”
鳳簫提筆回道:“慕笙篡位,朝野混亂,近日即可攻取天安,望做好準備,具體日期另行通知。”
悠揚空靈的簫聲又在鳳凰臺上響起,其中仿佛含有萬千思緒,難以理清。有人循簫聲而來,又是慕笛。
“太子殿下!”鳳簫起身行禮,慕笛示意不必。
“我已經(jīng)不是太子了?!蹦降崖淠氐?。
“太子就這么甘心將皇位拱手讓人?”
“反正我對朝政不感興趣,誰愛當誰當唄。只是先帝突然駕崩,著實可疑?!?/p>
慕笛注視著鳳簫,鳳簫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來得及換下適才表演的服飾。她正想問他舞蹈時是不是把自己當成了鶴舞,慕笛已經(jīng)搶先說道:“我知道剛才與我共舞的是你,不是鶴舞。”
鳳簫愣了一愣,只聽慕笛繼續(xù)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愛上了鶴舞的影子,還是愛上了你。即便你不是鶴舞,我也喜歡聽你吹簫,看你跳舞。”
“太子……”鳳簫一把撲在慕笛懷里,心中百轉(zhuǎn)千回。
“叫我阿笛就好?!蹦降褤碇P簫,寵溺地道,“舞兒已經(jīng)走了多年,她也不希望看到我萎靡不振的樣子吧?!?/p>
“所以,阿笛,你是愛我的?”鳳簫不確定地問。
慕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朝鳳簫的唇深深一吻。
終于,你也愛上我了嗎?
她以為自己在慕笛心中只能活在鶴舞的陰影下,她以為博得他愛憐的方式只有扮作鶴舞,現(xiàn)在她成功了嗎?
鳳簫回應著慕笛的吻,舌尖上盡是甜蜜的味道。
是從甚么時候開始,你冷漠的外表下竟也動了心?初次見面?南巡出逃?高臺聽簫?還是大殿共舞?
被剪壞的華服輕易便可撕破,露出鳳簫晶瑩剔透的肩脖。慕笛順著她的脖頸吻下去,恨不得吻遍她身上每一寸肌膚。
可是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鳳簫能夠預料到結(jié)局,南流侵入北炎的計劃不可更改,便在幾日之內(nèi),必將城毀人亡。
傻瓜,為甚么要在這個時候愛上我?倒不如對我冷漠到底,從來沒有動心。
那夜月光可鑒,鳳簫抱著懷中的男子,眼角含淚。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鳳凰臺下傳到臺上,竟是慕笙帶著迅雷衛(wèi)趕到。
“慕笛,你在干甚么?放開鳳簫!”慕笙怒喝,臉色十分難看。
慕笛緊緊抱著鳳簫,迅雷衛(wèi)上前爭搶,鳳簫卻掙開慕笛的懷抱,直奔慕笙而去。
“簫兒?”慕笛不解。只見鳳簫軟軟癱在慕笙懷中,任慕笙輕撫她的發(fā)端。
“你怎么樣?”慕笙問道。鳳簫似是受了驚嚇,瑟瑟發(fā)抖,說不出話。
“竟敢非禮朕未來的皇后,你可知罪?!拿下慕笛,押入大牢!”
慕笛沒有抵抗,任由迅雷衛(wèi)將他押下。他低下頭,目光冷冷地瞟向鳳簫,眼中寫滿愛憐與不解。鳳簫別過了頭,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其實一切都在鳳簫的計劃之中。離開壽宴之時,鳳簫讓公公捎話給慕笙,讓他來鳳凰臺上找自己。然后色誘慕笛,故意讓慕笙撞見。
但出乎意料的是,慕笛卻聲稱愛上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而她愛慕笛的心卻是千真萬確。
慕笛在獄中接到慕笙將其流放的判決。大公公念完圣旨,補充道:“皇上可是格外開恩,本來非要治你死罪不可,準皇后娘娘特意為你求情,說手足相殘不祥,將你改判為流放邊疆。你還有甚么不服???”
“簫兒,簫兒在哪兒?我要見她!”
“住嘴!皇后娘娘的名諱豈容你隨口亂叫?”
“按理應該在堂上宣判,在我完全不知情之下草率定罪,這不合情理!我要問個清楚!”
“慕笛啊慕笛,你雖然曾經(jīng)貴為太子,但現(xiàn)在甚么都不是!皇上皇后還能屈尊來探你的監(jiān)?別做夢了!”
“哼,”慕笛冷笑一聲,“曹公公啊,過去你可是對我畢恭畢敬惟命是從,現(xiàn)在倒成了別人的走狗。甚么忠心耿耿,原來都是趨炎附勢兩邊倒的墻頭草!”
“你!”大公公惱羞成怒,“你再敢多說一句,就不只是流放這么簡單了!”
慕笛甚至沒等到慕笙的登基大典,就被送上了流放的囚車。直到臨行前,鳳簫都沒有來看過他一眼。
原來說的愛我都是假的,原來你愛的只是我的身份和地位。一旦我甚么都不是,你對我的愛也就甚么都不是。
慕笛長嘆一口氣,回望皇城一眼,隨車馬一同絕塵而去。
就在城門的角落,鳳簫遠遠凝望,眼角有淚滑出。
阿笛,我這么做,是為了讓你活著。
慕笙將登基大典與大婚定于同日舉行。吉日將近,宮里忙上忙下,好不熱鬧。
鳳簫將天安城及北炎皇宮的地圖用特殊顏料畫在作為聘禮的綢緞上,隨其他聘禮一同送往南流。
皇太后即慕笙的生母,雖非先帝的皇后,卻是最得先帝寵愛的妃子。大婚前夜,皇太后親自給鳳簫送來嫁衣。鳳簫試穿上這身鳳冠霞帔,艷壓群芳,顧盼生輝,像極了她的母親鸞歌的模樣。
“??!”皇太后驚叫一聲,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你……你不是死了嗎?”
“我當然沒死。”
“別……別過來!殺你的是皇上皇后,不是我!”太后兩眼發(fā)直,全身顫栗。
“太后你怎么了?”
“鬼,鬼?。?!”太后情緒徹底崩潰,跌跌撞撞逃出沁芳閣。
“快跟上,保證太后安全!”鳳簫下令道,亦跟著下人出門尋找。其實她并非是為了尋找太后,而是登上了鳳凰臺。
南流的軍隊正在連夜突進,應該已經(jīng)在了天安城郊安營扎寨了吧。破曉之前,她吹簫為號,大軍就會攻入,取下北炎,自己的任務便能圓滿完成。
太后的反應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自己的母親是被北炎皇室所害無誤,他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慕笛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離開皇城數(shù)千里了吧?請你到遠方追尋自由,千萬不要回來。
鶴舞姐姐,我替你完成了任務,又替你救了慕笛,你不會怪我愛上了他吧?
鳳簫在高臺之上,抬首仰望星空,思緒萬千。蒼茫的夜空下著繽紛的流星雨,恍如一場盛大的葬禮。
明天,會有多少無辜的生靈被這場戰(zhàn)爭吞噬?她明明可以制止,卻一手推動了這場災難。
為了復仇,而釀造更多的仇恨,這樣是對的嗎?鳳簫呆呆望著蒼穹,想不出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磬生也來到鳳凰臺,遇見了正在發(fā)呆的鳳簫。
“我都知道了。”磬生淡淡地說道。
“你知道甚么?”鳳簫追問。
“你是南流派來的臥底?!?/p>
“所以呢?你是把我的罪行公之于眾,交給皇上處置,還是直接在這里一劍殺了我?”
磬生面無表情地走到鳳簫面前,撲通一聲跪下:“無論公主是甚么身份,是我方也好是敵方也罷,磬生只聽公主一個人的話!磬生誓死保衛(wèi)公主!”
看磬生一臉真摯的樣子,不像是在說假話,鳳簫冷笑一聲:“還真是傻啊,敵我都不分。那你就在這里陪我到天亮吧?!?/p>
啟明星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鳳簫打起精神,從懷中掏出玉簫,悠悠吹奏起。
天安城外嘈雜聲越來越響,百萬大軍以絕對優(yōu)勢壓境而來,竭力攻城。南流軍做好了充足準備,精密器械及精妙戰(zhàn)術(shù)打得北炎猝不及防。雖在城外遭遇了破竹的軍馬,由于鳳簫的情報確切,破竹的突襲并未造成太大阻礙。
“拿下奸細鳳簫!”迅雷衛(wèi)得到命令,攻到鳳凰臺。磬生在臺下入口處與迅雷衛(wèi)殊死搏斗,身中數(shù)劍依然浴血奮戰(zhàn),奮不顧身只為守護鳳簫。
南流軍很快攻入城內(nèi),天安城一片狼藉,四處火光。大火蔓延到皇宮,一直燒到鳳凰臺。
“公主,快逃……”殺掉最后一個攻來的迅雷衛(wèi),磬生已是遍體鱗傷,一個趔趄就要摔倒,鳳簫伸手扶住他,鮮紅的熱血染紅了她金紅交織的嫁衣。
有了鳳簫豐富的情報消息,南流的軍馬如入無人之境,已經(jīng)殺到了宮墻之外。宮內(nèi)雞飛狗跳,一片混亂。只要營救的隊伍到了臺下,她從臺上下來,便能安全脫身。
可是她的身上已經(jīng)背負了太多的人命。誰為無辜百姓贖罪?誰為萬千冤魂償命?
她已決意赴死,沒有理由茍活于世。為了給母后和鶴舞復仇,她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她要為自己犯下的罪孽負責。
磬生在她的懷里斷了氣,鳳簫抱著他泣不成聲,心痛比送走慕笛更甚。對不起,我不能給你同等的愛。是我辜負了你,還讓你白白為我犧牲。
大火燒得更加熱烈,將鳳凰臺重重包圍。鳳簫望著宮城內(nèi)外成群的軍馬和一地的尸體,癡癡地吹著玉簫。斷斷續(xù)續(xù)的簫聲訴說著一個又一個或歡喜或悲傷的故事,湮沒在廝殺與慘叫聲中。
尾聲、再憶故人
押送慕笛的車馬已經(jīng)逼近邊疆,慕笛回想起宮內(nèi)種種,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等一下!立刻掉頭,返回天安!”
見車夫不理會他的號令,慕笛干脆掙斷枷鎖將車夫打暈,自己駕車返程。
全速前進,日夜兼程,等慕笛回到天安時,已是另一番景象:城墻上插著流國的旗幟,城內(nèi)盡是正在重建的廢墟,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不小的戰(zhàn)亂。
慕笛憑借自己的功夫,加上流放時已換上了平民的布衣,毫不費力地混進了城門。原先的皇宮已是一片灰燼,皇親國戚早已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骸橫七豎八地躺在廢墟中,慘不忍睹。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登上鳳凰臺的舊址,似乎看到鳳簫身著金色嫁衣的身影站在烈烈火光中,手握一柄玲瓏剔透的玉簫,吹奏著婉轉(zhuǎn)動聽的樂曲——
陌上花開風光正好踏歌行逍遙
鶯歌燕舞蜂縈蝶繞襯她的美貌
驚才絕艷回眸一笑眾生皆傾倒
簫聲裊裊在風中飄搖
萬千寵愛玲瓏嬌俏看似無煩惱
背負機密手握屠刀心備受煎熬
人性本惡凡塵紛擾真愛何處找
仇恨深埋長出枝繁葉茂
鳳凰臺上憶吹簫一曲到破曉
百轉(zhuǎn)千回道盡世事難料
風刀霜劍逼人老花落知多少
悲歡離合逃不掉
故事總有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