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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9 00:00:00凌可新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13年2期
1
在王家莊，王五成最苦。
王五成六歲那年，他爹王家耀被生產(chǎn)隊里的牛給拱死了。
當(dāng)時王家耀三十二歲，身強(qiáng)力壯，兩只手大得很，也有力得很，手指肚長著硬硬的繭子，釘子都戳不破。大伙都相信，就算是生產(chǎn)隊里最強(qiáng)壯的牛，他一拳也能砸得趴下。王家耀也相信自己的力量無所不敵。他經(jīng)常蠻橫地把王五成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拎起來，噗哧丟到牛背上，讓生產(chǎn)隊的牛無償?shù)伛W著他的寶貝兒子快活。雖然王五成當(dāng)時輕如鴻毛，但牛也并不情愿隨隨便便馱個東西在背上晃蕩，因而就不高興，甩頭撥弄角的。王家耀這時就把拳頭亮出來，砰地一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在牛身上造一拳。牛立馬就老實(shí)了，乖乖馱著王五成走。王家耀哩，哈哈大笑，一臉得意。
小時候王五成騎過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所有的牲口，包括三頭牛，兩頭驢，三匹馬和兩頭騾子。其中騎牛的次數(shù)最多，原因是王家耀本人就是在生產(chǎn)隊使喚牛的。他趕了牛耕地。別的牲口把式需要另外搭個人在前面牽著牲口，才能把地耕好了，王家耀不需要，他甚至連鞭子也不需要，只要輕輕哼一聲，這些個牛就老老實(shí)實(shí)聽他吆喝，給他干活，絲毫也不敢偷懶。這讓王家耀在生產(chǎn)隊里十分有威信。最后那一年，他甚至因此擔(dān)任了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一職。
但是王家耀三十二歲那年秋天，事情就完全走向了反面。連王家耀自己都根本不肯相信，他會有那樣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聢觥?/p>
秋天刨了玉米，騰出田地要種麥子。王家耀趕著兩頭牛，拉著犁耕地，耕過了一塊后，再換上耙，把地耙平，耙平了后，就可以用耬往地里種麥子了。耙是先用木頭做一個去了一邊的長方形框，然后在里面加上幾道杠，編上條子。人踩上去，牛拉著一走，地就平坦起來，看著也舒服。開始王家耀不僅自己踩到耙上，還讓兒子王五成也上去。王五成輕得很，坐上去如一片青青的樹葉，王家耀就讓他坐在耙中間，自己兩只腳踩著兩邊，一吆喝，牛就不遺余力地往前走。因為耙地需要搖晃著，王五成感到有趣，一路咯咯笑，幸福得一塌糊涂。
如此耙了幾個來回，耙上條子之間縫隙里的泥粘得多了，需要摳弄下去。王家耀把兒子拎到一邊，自己彎腰翹腚，用一根樹枝摳弄。摳弄了片刻，忽然聽見王五成尖叫起來。王五成叫的是爹啊——另外還有一些社員也跟著尖叫，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馬上就要發(fā)生了。王家耀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尤其沒弄明白兒子為什么會如此尖利地叫。他擔(dān)心兒子這樣叫，會把嗓子叫破了的，要說說他。才一抬頭，就覺得后腰處猛地一緊，整個人嘩啦一下騰了空。接著他就飄飄著跌回到地上。轉(zhuǎn)眼看去，只見兩頭牛里的那頭黑牛，正把自己的一只角從他身上往下拔。王家耀哎呀了一聲，說，狗日的，你竟敢頂老子……
他想起身到溝邊折根粗長的條子，好好教育教育膽大包天的黑牛，可起了兩下也沒能起來。倒是感覺身子越來越軟了。地里的社員手拿勞動工具奔跑過來。頂過王家耀的黑牛這時乖巧得很，老老實(shí)實(shí)站在那里。另外一頭黃牛則表情緊張驚恐，好像眼前這一場禍?zhǔn)率怯伤龀鰜淼?。如果忽略了黑牛角上的血跡，人們非常容易判斷錯誤，真的會以為是黃牛頂?shù)耐跫乙?/p>
事實(shí)上確實(shí)有人弄錯了。他們手里的工具直接就往黃牛身上用力。還是王五成看得清楚。他說阿黑，是阿黑……大伙有的把牛趕走，有的去扶王家耀。王家耀這時非常像一泡已經(jīng)被擤出鼻孔的鼻涕，大伙怎么扶也扶不起來，看看被頂過的腰，大伙才明白了扶不起來的原因。原來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一些腸子什么的也順勢跑出來了，至于血，一動，就嘩啦嘩啦往外沖。很快王家耀就沒氣兒了。還沒等抬出地頭，就完蛋了。
整個過程相當(dāng)簡單。拱死了王家耀的黑牛，像是完成了一項蓄謀已久的偉大工程，默默站在一邊，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人們打它，它不叫也不動，人們把它弄回村，它也老老實(shí)實(shí)跟著走。到經(jīng)過研究，并請示公社批準(zhǔn)，判處它死刑，給它綁繩子動刀子，它也還是一聲不吭。只是在最后，它才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流出來兩顆大大的眼淚。
對王五成來說，當(dāng)時他并不清楚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不知道爹只有一個，一旦被牛拱死了，就再也沒有了。雖然給爹辦喪事出殯時，他也咧著嘴巴哭過，但他的眼睛很快就被牛肉和牛下水給吸引住了。因為黑牛是殺害了王家耀的罪魁禍?zhǔn)祝侨祟惞餐臄橙?，大伙都以食其肉喝其下水湯為快。而其中最?yīng)該食而喝之的就是王家耀的家人。王家耀不幸，父母早逝，家里只剩下了老婆和兒子。因而擔(dān)當(dāng)起食而喝之的重任的，就只能是王五成和他娘兩個人了。生產(chǎn)隊長派人給他家送去了十斤牛肉，牛下水的十分之一也給送了過去。它們被擺放在王五成家灶屋的鍋臺上，顯得格外豐盛誘人。
王五成的娘姓錢，大伙都叫她老錢。年紀(jì)老一些的就叫她錢兒。老錢是個精瘦的女人。剛嫁過來時，笑模笑樣的，也水靈，可不知怎么，沒幾年，人就瘦下來。大伙都說王家耀的化肥不行，哪有越喂越瘦的道理？還不如個農(nóng)家肥管用哩！王家耀倒是很得意，說，我喂她？我是把她當(dāng)成化肥了哩……至于怎么個把她當(dāng)成化肥了，他不說，別人也不知道。反正有些愛聽墻根的，夜里跑到王家耀家后窗聽光景，聽見的多是老錢嗷嗷的叫聲。好像她天天黑夜里要挨一頓刀子宰割似的。但除了瘦起來外，橫豎也看不出她挨過刀子的跡象。
王家耀活著，老錢山水不顯，王家耀一死，老錢就顯出來了。她先是對著僵硬的王家耀拳打腳踢，口口聲聲罵他，說王家耀你個狗日的，你咋好意思撒手走了呢？你狗日的不是說你要狠狠日我一輩子嗎？你這才日了幾年就怕了？就草雞了？你狗日的不是說要日死我嗎？你跑什么跑啊你？有本事你活過來，有本事你回來日我啊你個狗日的……
大伙聽老錢口口聲聲罵王家耀，有的想笑，更多的是想哭。大伙都清楚，眼前這女人算是完蛋球了。男人沒了，拉扯個屁大的孩子，她日后的日子可該咋個往下過啊。
給王家耀出殯時，生產(chǎn)隊里來了好些人。因為王家耀是參加勞動時被牛拱死的，好歹也算是為了公家，棺材就由隊上出了。幾個木匠放倒一棵樹，破了木板，夜以繼日地制作。外面的坑也早早挖好了。那兩天，王家耀家里人滿為患。穿著孝服的王五成不停地往外驅(qū)趕他們，不讓他們賴在家里不走。王五成認(rèn)定他們個個都不懷好意，他們是沖著那一大塊牛肉和那一盆牛下貨來的。他時時刻刻地守護(hù)著牛肉和牛下貨，不讓他們動。牛肉是生的，有些血淋淋的味道，但牛下貨是經(jīng)過一系列猛火的煮燉，早已爛熟可口。還真的有人經(jīng)過盛下貨的盆前時，伸手企圖從中撈一塊塞進(jìn)自己的嘴巴里。但王五成堅決地予以制止。他大聲叫喊，甚至用身體緊緊地護(hù)著盆。直到棺材制作好了，王家耀被裝了進(jìn)去，要出殯了，王五成才把身體從盆上揭起來。但這時他原先干凈的孝服上已經(jīng)被牛下貨中的牛油和湯水給弄得骯臟一片了。
出殯的時候需要王五成捧著漿水罐子，在棺材前面行走。但王五成年齡小，力氣也小，更加重要的是，由于守護(hù)牛肉和牛下貨，他已經(jīng)耗費(fèi)了大半力氣，無法完成從家里到村外埋王家耀的墳地之間路程的行走。甚至他小小的身體都開始軟塌了下來。還是生產(chǎn)隊長用五個勞動日的工分，雇了一個比王家耀小一輩的社員代替王五成捧漿水罐子，又讓另外一個社員抱著王五成跟在后面，這才完成了埋葬王家耀的任務(wù)。
埋葬王家耀的時候，王家莊出動的不只跟王家耀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幾乎所有的社員都來了。幾百口人把從王五成家到墳地之間的路撒得滿滿的，像是些爭搶著什么的雞鴨。王五成被那個分配抱他的社員扛在肩膀上，位置有了優(yōu)勢。他能夠看到幾乎所有人的頭頂，能夠看到在最前面的那口油漆還濕著的棺材。棺材血紅一團(tuán)，那些油漆甚至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往下掉，很像是哪個在不停地流血。王五成知道他爹王家耀現(xiàn)在就躺在里面。棺材被八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社員抬著。整個場面只有一個人在哭。但這哭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王五成沒聽出來哭的是他娘。他只是奇怪，他們?yōu)槭裁匆阉b進(jìn)棺材里啊？
埋葬王家耀的過程也相當(dāng)簡單。大伙把棺材用繩子順進(jìn)事先挖好的坑里，王五成被人從肩膀上卸下來，有人教導(dǎo)他抓幾把泥土往坑里丟撒，還有人教導(dǎo)他要沖著坑里面哭幾聲。王五成努力地想哭出來，可是因為心里掛念著家里的牛肉和牛下貨，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有人就說，要不你嚎幾聲吧。沒有眼淚也行。王五成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道具。他瞅瞅軟在一邊的娘。他看不見娘的臉，但娘的哭泣聲繼續(xù)沙啞下去，已經(jīng)只剩下干枯的嗚咽了。他叫了聲娘啊，邊上的人說，甭叫娘，叫爹。王五成四處打量，問那人，我爹呢？他咋不來看熱鬧？那人嗤了聲，說，你爹在棺材里躺著享福哩！
這人一提醒，王五成才恍然記起，爹如今是在棺材里躺著享福了?？墒强藓秃慷紱]能取得成功，就有人說，你爹真英明，他咋就給你取了這么個好名啊？另外一個人說，五成，真是五成哩。他們把他丟到一邊不管他了，跳起來嘩嘩往坑里填土。他們使用的是鐵锨，一锨能鏟好些泥土，往坑里一撒，棺材就嘩啦一響。沒多久，棺材就不見了。再過了一會兒，原先的坑就變成了一個突起來的包。
成了包之后，大伙就忽啦一下四散而去，整個墳地只剩下了王五成和他娘老錢。另外還有三個同一生產(chǎn)隊的婦女，她們是受隊長委派，要負(fù)責(zé)把老錢和王五成送回家的。
娘因為哭泣的時間過于長久，身子軟得像爹被牛剛拱過時一樣。那三個婦女費(fèi)了好些力氣，才把她扶起來。她們扶著她往回走，走出十幾步，才發(fā)現(xiàn)王五成并沒跟上來，其中一個婦女就沖他喊，五成，走啊你。王五成不走，眼巴巴瞅著那個土包。再喊，王五成就說，我不走，我得等我爹出來。那婦女說，傻啊你。你爹出不來了。王五成不相信，說能出來的。爹力氣大，用嘴巴一拱就拱出來了。這婦女就丟了老錢，過來一扯，把王五成扯起來，半空中用胳膊一夾，說，天要雞巴黑了，當(dāng)心跳出來個鬼，捉了你狗日的當(dāng)點(diǎn)心。王五成掙扎著要下來，但這女人力氣忒大，任他怎樣折騰，到底被夾了回去。
家里現(xiàn)在一下子冷清下來。三個婦女走了后，就剩下娘和王五成兩個了。娘被她們丟在炕上，正把頭埋在被子里，有氣無力地呻吟。王五成不肯上炕，他親自監(jiān)督著那三個婦女離開家門，再把門緊緊地閂上?；貋砼康藉伵_上看，王五成還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牛下貨已經(jīng)只剩下了半盆湯水，擱在盆邊的生牛肉也都不翼而飛了。王五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他想不明白，它們是什么時候，被哪個偷走了。他還清清楚楚記得，出門時，它們還都好好地待在那里的。
王五成的哭聲響亮，聲動王家莊，引得狗和貓都跟著一起叫。大伙聽見的都說，這孩子到底缺心眼，在墳地里不哭，埋他爹時不哭，回家了還哭個屁啊。連躺在炕上的娘也是這么想的。她想張嘴罵他一頓，可是已經(jīng)沒有力氣罵了，她想下來打他一頓，可是已經(jīng)沒有力氣打了。好在很快王五成嗓子就哭啞了，把個黃昏時分的王家莊丟進(jìn)了可怕的寧靜中。
王五成皮實(shí)，哭過了爬起來，屁股上的泥土也沒管，伸手就在盆里撈。撈了半天，總算是撈出一塊牛下貨?？蛇@塊牛下貨才一口就吞進(jìn)肚子里了。連咀嚼都沒來得及。再撈，就只是湯水了。不過湯水的味道不錯，還有點(diǎn)稠。他摸了一只碗舀著喝，直到把肚子脹得像一面鼓，才抹一把嘴，蹣跚著爬到炕上，仰面躺下。娘伸手一摟，把他摟住了。
這一夜娘沒再起來，王五成也沒起來，就由娘摟著睡覺。只是喝的湯水多，把炕尿得水汪汪一片。第二天娘起來，瞅瞅那片濕，把他扯到她睡的那邊，才慢慢下地。娘扶著墻，像一片干枯的樹葉似的在屋里飄。沒有人來，外面的喇叭倒是正常播放《東方紅》，然后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中間夾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節(jié)目和蓬萊縣廣播站的新聞節(jié)目，另外還有比如小呂劇之類的文藝節(jié)目。往常王五成一般就是被這只喇叭吵醒過來，躺在炕上也不起來，或者再重新睡過去。等《大海航行靠舵手》完了后，早上上工的就陸續(xù)回來了，王五成也該起來活動了。
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爹沒上工回來，甚至連出去上工也沒出去。爹突然消失了。他過去睡過的半邊炕空在那里，連被子也沒有了。醒過來的王五成問娘爹哩，黑夜里他咋沒回來睡覺？娘說，你沒爹了。王五成想起前面發(fā)生的事情，爹是前天叫阿黑拱了一下，昨天村里人把爹裝進(jìn)棺材里抬走了。這么一抬，就沒爹了嗎？王五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啊?？墒悄镞€是過來，把一把眼淚抹到他臉上，說，兒啊，日后就剩下咱娘倆了啊……
娘湊合著做了點(diǎn)飯，吃過了，把王五成尿過的褥子抱出去曬上，就又爬到炕上繼續(xù)躺著。王五成想出去，娘啞著嗓子說，傻兒子，咱不出去了。讓娘就這么摟著你吧。王五成偎在娘懷里，眼巴巴看娘。娘臉上半點(diǎn)血色也沒有，很像是昨天大伙給爹燒的那些紙。他跟娘說，娘啊，咱家的牛肉和牛下貨，都讓人給偷走了哩。我撈了半天，才撈出羊屎巴巴那個大一塊……娘說，家里無男受人欺啊……又說，要不是有你，娘就跟你爹一塊走了啊……
原先娘也是上生產(chǎn)隊勞動的，娘跟婦女們一起，王五成不愿意跟娘玩兒，也不喜歡跟小伙伴玩兒，他喜歡騎牛騎馬，他喜歡跟著爹?？墒堑鶝]有了，他就只有跟著娘了?，F(xiàn)在娘有日子不去參加勞動了，就在家里。娘是病了。王五成看得出來。他想一定是那些壞蛋把家里的牛肉和牛下貨偷走了，娘生氣才病了的。
多少年以后，王五成把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可還能記得起那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和那一盆味道鮮美的牛下貨。它們在他的記憶深處時時刻刻誘惑著他，甚至在他的夢里頻頻出現(xiàn)，讓他的口水汪洋般豐盛。而最讓他難過的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查出來，當(dāng)時到底是哪個把它們給偷走了的。有時候他無比絕望地想，他們?yōu)槭裁匆阉鼈兘o偷走了呢？難道他們不知道，那是由爹的一條性命換回來的嗎？
2
娘恢復(fù)得很慢。娘病了到底有多久，王五成算計不出來。他太小了，六歲的時候，也只是剛剛才能記住事情的年紀(jì)。爹的形象很快就在他的印象里模糊了，最后消失得干干凈凈。但爹的死，對他的影響卻是重大的。爹好好的時候，他用不著想什么，只要叫兩聲爹，爹把他往肩上一扛就成了，爹沒有了，一切就都反轉(zhuǎn)過來了。原先他是不喜歡跟小伙伴玩兒，如今是小伙伴不愿意跟他玩兒。他們說他爹做下了惡事。要不阿黑也不會用長長的角拱他了。阿黑在生產(chǎn)隊所有人的眼里，一直都是個忠厚老實(shí)的牛。這樣的一條牛，怎么可能去拱一個好人呢？村里那么多人，牛又為什么偏偏去拱他一個呢？這就說明他爹真的做下了惡事。那么，既然爹都做下了惡事，王五成就能是個好人了？再說……他們喊著他的名字，五成五成，做人只有五成……
王五成知道五成是他的名字，但做人只有五成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懂得了。別人這樣喊，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但娘是懂得的。如果王家莊的孩子如此喊叫，正好被她聽見了，她馬上就從一只病貓，變成了一頭兇猛的獅子或者老虎，她會不遺余力地追趕他們，她要把罵她兒子的捉住，活活捏死。但她的體力明顯不行了，她追趕不上他們。最后她只能倚著一棵樹，或者是一堵墻，把兩只手放到一起，做出一副要扼殺掉什么的動作，沖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孩子說，再罵，我就掐死你，撕巴撕巴吃了你——
王家莊的孩子慢慢都很害怕王五成他娘，因為她的動作做得惡狠狠的，她的眼神也是惡狠狠的，連頭發(fā)都是張牙舞爪的。他們都非常相信，只要不幸被老錢捉住了，那一定是要被她吃掉了。沒幾次，王家莊的孩子就再也不敢罵王五成了。不敢罵是不敢罵，但也沒人愿意跟他玩兒。王五成成了王家莊最孤獨(dú)的孩子。出門他一個人，回家也是一個人。最多跟著他娘。只是他娘一直都像是一片干枯的樹葉，看著隨時都可能被一陣風(fēng)吹走。也因為這樣，娘出門時，手里總是攥著一件農(nóng)具，比如一把鋤頭，一把鐵锨，或者是一把鐮刀。
到了周歲七歲，王五成被娘送到學(xué)校上學(xué)。小學(xué)校就在王家莊。老師一共有兩個，也都是王家莊的人。王五成背著他娘親手縫制出來的書包，由娘扯著手進(jìn)了教室。他娘另一只手里則捏著一把鋤頭。她站在講臺上，把兒子拉到身邊，對里面的王五成的同學(xué)們說，哪個要是罵五成打五成，我就一鋤頭把他的腦袋給鋤下來。她做出一個鋤腦袋的動作，鋤下來給五成當(dāng)球踢。一踢踢進(jìn)茅坑里。茅坑里凈是蒼蠅蛆，咬死你們！
她的話讓王五成的同學(xué)們個個都膽戰(zhàn)心驚，連大氣也不敢出。老師過來勸她回家去，不要嚇唬壞了小孩子。她反過來跟老師說，連你也算上，你要是敢欺負(fù)我兒五成，我就把你的雞雞割了當(dāng)牛下貨煮。同學(xué)們都知道她嘴里說的雞雞是什么，有的忍不住哧地一笑，老師的臉就潮紅起來，目光躲閃，身子也忸怩。她不管這些，把王五成安排在最中間的好位子上坐下，認(rèn)真地跟她的兒子說，哪個敢欺負(fù)你，你就回家告訴我。她從懷里掏出一根紅色的細(xì)繩，讓王五成伸出左手來。她把它系在手脖子上，打了個死結(jié)，這才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王五成一共上了五年學(xué)，從小學(xué)一年級上到五年級。在這五年里，果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欺負(fù)他。不過同時造成的惡果是，也同樣沒有任何一個人跟他來往。連老師上課都不提問他，講課時目光也不往他身上落。在同學(xué)們和老師的眼睛里，王五成似乎是從來也沒有在教室里存在過。
開始兩年，王五成也不跟同學(xué)說話，后來他主動跟同學(xué)說，企圖把自己融進(jìn)班級里去。但他跟哪個說話，哪個就趕緊把臉掉轉(zhuǎn)到一邊，或者飛快逃跑掉了。王五成倍感凄涼，跟老師說，老師，你讓同學(xué)們跟我說話吧。老師說，這個是各人的自由，不是老師讓不讓的問題。王五成說，老師，求求你了。老師說，你娘吼一吼，地球抖三抖。王五成同學(xué)，老師我不敢啊。王五成不甘心，天天去求老師，老師沒辦法，就跟同學(xué)們說，你們跟五成說話吧。結(jié)果還是沒有人跟他說話。這樣一直求到小學(xué)快要畢業(yè)，王五成一急，干脆不上學(xué)了。
十一歲的王五成長得比同齡人要矮，也瘦。這非常像他娘老錢。娘當(dāng)初系在他的手脖子上的紅繩，照正常的生長速度，早就應(yīng)該把手脖子勒得緊緊的，勒進(jìn)肉里去了?？蓪?shí)際上，它似乎還是像原先那樣松垮，吊兒郎當(dāng)，只是顏色褪盡，差不多已經(jīng)看不出是紅色的了。他不去上學(xué)了，娘也沒強(qiáng)迫他去，只把一把鐮刀磨了磨，把一個舊簍子找出來，讓他出門割青草去。娘養(yǎng)著一口豬，吃起青草來呱嘰呱嘰的，貪婪得很。
王五成割了四年草，十六歲那年不割了。原因是沒有豬可以吃他割來的青草了。實(shí)際上更大的原因是，這一年，他娘沒了。
娘不是突然沒了的。開始娘還能扶著墻走路，但過了些日子，扶著墻也走不了路了。娘就只能在炕上躺著。娘一躺下來，王五成就得負(fù)責(zé)家里所有的事情。其實(shí)家里的事情也并不多，燒火做飯，洗衣服。這些之前他也做過。是娘教他做的。娘似乎是對自己的將來有預(yù)感，她得在她沒了前教給兒子生存下去的本領(lǐng)。
娘一天一天憔悴下去，臉色簡直比一張白紙還要白。身子瘦得連王五成都拎得起來?？磧鹤拥臅r候，娘的眼淚汪汪。王五成一叫娘她哇地就哭。她跟他說，兒啊，知道你爹當(dāng)初為啥給你取名叫五成嗎？王五成說不知道。娘說，這跟叫阿貓阿狗一樣，人不能太精實(shí)了，太精實(shí)了命不好。你爹是想讓你的命好啊。只是……娘把眼淚抹在手里，只是你爹哪里想得到，我兒你命還是沒好起來啊……
娘讓他到小柜里面取了一根紅色的細(xì)繩。這細(xì)繩有二尺長短，跟原先她系在他的手脖子上的是同一根。但因為存放在柜子里的秘密處，還是顯得鮮艷無比。娘說，這是你爹娶我時給我扎辮子的。我沒舍得。剛生下你時，我給你系了個扣。小時候你長得風(fēng)快，一年得一松。你爹沒了那年，你不知道把扣弄掉到哪里去了。結(jié)果你爹就沒了。王五成伸著手脖子，說，娘啊，這扣還在哩。娘說，這是你上學(xué)時我給你系的，原來的那個沒了，找不著了。你這一個，快十年了，看看，到底你還是長大了，都勒進(jìn)肉里了。
娘用剪刀把王五成手脖子上的那個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扣子鉸斷，比量著鉸了一截細(xì)繩，重新給他系了一個扣，把剩下的細(xì)繩交給他，讓他好好放著。娘說，你娘我這一輩子，就過了那么幾年好時光。這苦啊，有十來年了……想想跟夢一樣。我兒，日后你就得靠你自個兒了，娘顧不了你了哩……五成趴在娘身上叫娘。娘說，這扣千萬別弄沒了。這叫幸?？哿ㄎ覂?。有了這個，你就一定能有幸福啊我兒……王五成嗯了聲，說，娘放心，我不弄丟了。娘說，也不知老天會不會可憐你。要是老天睜眼，你能娶上個媳婦回家，你要好好心疼媳婦孩子啊。王五成說，娘啊你放心，我會心疼他們的。
娘臨咽氣兒時，捉著王五成的手不肯松開。娘斷斷續(xù)續(xù)說，我兒苦命……又說，待我咽了氣兒，你上隊長家，進(jìn)門就跪下磕頭。隊長問你磕頭做啥，你就說你娘沒了，日后你就是隊上的人了……王五成說，娘啊，你死不得啊娘……
可娘到底是死了。
娘死了，開始王五成不肯相信，守著娘，不停地?fù)u晃她，企圖讓她重新活回來?？烧粋€晚上，他也沒能把娘給搖晃回來。早上外面的喇叭響起來時，娘已經(jīng)僵硬了。王五成抹著眼睛出去，在大街上碰到隊長，他什么也沒說，立馬就跪下來磕頭。隊長有些懵，說，王五成，你這是鬧啥妖怪？王五成把額頭磕得血肉模糊，啞著嗓子說，我娘沒了啊，日后我就是隊上的人了啊隊長……
隊長還是十來年前的那個隊長，他操辦過王家耀的喪事，這些年可憐這一家子，盡管老錢做不了隊上的活計，可是每年的糧食也足數(shù)分給他們，還比照yIeelkTUFL/5SEUXQxL9Tg==著給他家一些勞動日工分。因為畢竟王家耀是為公家死了的，牛也是公家的?！，F(xiàn)在老錢死了，喪事理應(yīng)隊上管。他就臨時改變了勞動計劃，吩咐社員找了些木板子，制作了一口簡單的棺材，把老錢斂了。
這一次五成親自捧著漿水罐子，搖搖晃晃地走在娘的棺材前面。一邊走他一邊嗚嗚著哭?？诳诼暵暤睾澳锇∧锇〉?，喊得王家莊的人心酸，都覺得他實(shí)在是可憐。到埋了娘，才過了兩天，王五成就捉了自己家里豬圈里的豬，用繩子捆了手腳，拎著去找隊長。豬是花白色的，有六七十斤重。這時王五成有一米六多了，也壯實(shí)了些。但拎著這樣一口拼命掙扎的豬，到底吃力。還沒到隊長家，就氣喘吁吁地走不動了。他把豬丟在一邊，自己坐在地上喘氣。王家莊的人不知道他這是想做什么，也一時不敢靠近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
有人喊了隊長出來。隊長問他這是做啥，王五成眼巴巴說，我是隊上的人了，這豬也是隊上的豬了，我得把它交給你。隊長說，你是隊上的人了，可豬還是你自家的，拎回去吧你。王五成很固執(zhí)，說，人都是隊上的了，豬哪能還是我自家的。隊長說，雖說過去時不時要割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可養(yǎng)口豬沒甚么。再說“四人幫”都倒臺了，尾巴也沒人再叫喊著要割了。別人家也自己養(yǎng)一口的么。但王五成就是不肯再拎回去。隊長沒辦法，就說，要不送生產(chǎn)隊養(yǎng)殖場吧。你呢，既然是隊上的人，你也就在養(yǎng)殖場參加勞動吧。王五成說，成，隊上就是我的家了。
隊長找人幫著五成把豬弄到養(yǎng)殖場，又讓他回家取了被褥，到場里勞動。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殖場分別喂養(yǎng)著牲口和豬。因為王五成的爹王家耀是被牛拱死的，隊長擔(dān)心他會對牲口們有成見，或者牲口們會對王家耀的兒子有成見，就讓王五成分管養(yǎng)豬。至于牲口的事情，則由另一個社員分管。
王五成從此就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豬倌兒。
生產(chǎn)隊里的豬一般有幾十口之多，青草下來的時候，需要割青草喂它們，另外花生秧什么的粉碎了，也是好飼料。平常日子，把粉碎的花生秧合上玉米面或者地瓜什么的，在鍋里一煮，豬非常喜歡吃。青草就不用說了，鮮美得很。等秋后地瓜花生收拾回來，春地空了，王五成就把豬們趕出圈來，趕它們到空地里拱遺漏的花生或者地瓜吃。豬們似乎是更加喜歡這種生活方式，自由而活潑，散漫而逍遙。甚至連王五成也喜歡這種生活方式，一到秋后，他也跟著豬們高興得嗷嗷叫。
豬在空地里辛辛苦苦地拱著的時候，王五成也四處尋找遺漏的花生。找著了直接剝開皮吃掉。往往豬吃飽了，王五成的肚子也差不多裝滿了。生產(chǎn)隊勞動，大伙偷懶?；墙?jīng)常性的，收拾花生時遺漏的就多。第一個冬天過去，豬們的膘上來了，王五成的氣色也跟著上來了。身上的肉也比原先多了一層。春天一來，社員們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王五成跟過去不一樣了。
沒有了娘的呵護(hù)，成了孤兒的王五成，在王家莊，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誰害怕他了。當(dāng)初大伙也不是怕他，是怕他那個時時刻刻想吃人的娘。如今的王五成，只不過是生產(chǎn)隊里的一個豬倌，沒有任何保護(hù)色彩了。開始大伙還顧及著老錢的余威，擔(dān)心惹了王五成，老錢會變成鬼來找他們的麻煩，一年沒過去，大家就相信，老錢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的。如果有，她怎么會自己先死掉了呢？就像當(dāng)年王家耀一樣，你再能耐，還是經(jīng)受不了黑牛的那么一拱啊。
不過似乎是王五成并不在乎這個。別人取笑他，他也跟著笑。當(dāng)然了，因為他的勞動性質(zhì)，基本上總是與豬在一起，社員們想取笑他一回也并不容易。冬天他趕著一群豬在野地里四處游逛，社員們則熱火朝天地修整個大寨田什么的，挨不到一起去。等冬天過去，王五成又整天在養(yǎng)殖場里奔忙，社員們還是挨不到一起去。也只有晚上，社員們沒事了，有的就跑到王五成住宿的養(yǎng)殖場，這才逮著了他。一些跟他同過學(xué)，但現(xiàn)在也回到生產(chǎn)隊里勞動的男孩，更是想要把過去的損失統(tǒng)統(tǒng)補(bǔ)回來似的，不是在他頭上來一個板栗，就是把一團(tuán)雪塞進(jìn)他的衣服里面。王五成也不惱火，由著他們來。
3
做豬倌的最后一個冬天，王五成碰到了一個注定要與他生發(fā)出莫大關(guān)系的人。只是當(dāng)時他并沒有想到這些，甚至連這種意識也沒有。但當(dāng)事情過去多少年后再回想起來，王五成還是覺出了當(dāng)時的實(shí)質(zhì)意義。好像是一出戲劇，伏筆早早就埋下了一樣。王五成一生的伏筆就是那時埋下的。
那年他已經(jīng)二十歲了。盡管身材還不到一米七，但已經(jīng)有幾分強(qiáng)壯的味道了。對于豬倌這份工作，他也早就做得爛熟于心。趕著一群大大小小的豬在野地里游逛的時候，心情輕松得緊。有時候瞅瞅四處無人，還敢吼上一嗓子。只是因為小時候把嗓子弄啞了，現(xiàn)在吼出來的也有點(diǎn)啞啞的。
這天天上下著小雪，地上也有一層薄薄的雪。豬們一進(jìn)了花生地，用不著吩咐，就自己投入到緊張的勞動中去了。王五成夾著鞭子，用腳踢地里的泥土，把花生踢出來。豬們呢，一邊拱一邊走，浩浩蕩蕩，不知不覺就走遠(yuǎn)了。等王五成聽到一聲吼叫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豬群和另外一個豬群打起架來了。
對方的豬群顯然沒有他的大。而他的隊伍里面，是很有幾口敢于打架的公豬的。所以兩群豬一摻和到一起，王五成的隊伍就顯示出了優(yōu)勢。但對方的豬倌是個聲音尖尖的小個子。他穿著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衣服，顯得比王五成還要臟。只見他手里揮舞著鞭子，兇巴巴地抽打著王五成的士兵。他一邊抽打一邊尖利地吼叫，到底把王五成惹毛了。對方的豬是集體的財產(chǎn)，他的隊伍也是集體的財產(chǎn)，哪里可以如此被人抽打呢？一時他也取了鞭子，跳將過去，專門照著對方的豬下手。那豬倌見勢，把鞭子一丟，吼了聲，朝王五成過來了。開始他還以為這小個子是想來跟他講道理的，但想不到這人一過來，直接就把他給撲倒在地上，然后這人橫跨到他身上，說，你賠我的豬——
王五成被一個比他還要矮小的人騎著，感覺很丟人很可笑。他一翻身，輕輕松松就把對方翻到下面去了。然后他騎著他，哈地一笑，說，小樣吧你。就你這把小骨頭還敢騎我。我騎你還差不多。他盯著對方的臉，你服不服？服了我就起來。對方尖叫著說，我操你媽！王五成想說我操你媽，可是終究沒敢說出來。他知道這是罵人。而他長這么大，只有別人罵他的份兒。他說，你罵我我就不起來。對方說，我就罵你，我操你個親媽啊——
對方的小臉臟乎乎的，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洗過了。王五成很想在上面打幾下，但手擎起來了，到底沒打下去。現(xiàn)在他的力氣已經(jīng)不小了，他害怕一巴掌下去，會把這愛罵人的家伙給打壞了。見王五成不起來，這人把嘴巴癟了癟，竟然哭了起來。
他一哭王五成就懵了，一時不知所措。不過他知道他哭，是想說明他王五成欺負(fù)了他，可他欺負(fù)他了嗎？難道由著這個小個子騎著不翻身，才算是不欺負(fù)他嗎？王五成慢慢爬起來，說，是你先騎我的。你先動的手。對方坐起來，抹著眼睛說，你是個流氓。
王五成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流氓了，再想還是想不通，就不想了，也不理會他，摘下帽子，撲打身上的泥雪。對方說，你就是個流氓，大流氓。王五成哼了哼，自己的豬和對方的豬因為他們兩個人打架，都顧不得自己打架了，個個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倆。王五成被看得不好意思，揮了一下鞭子，豬們驚醒過來，趕緊低頭假裝拱地。王五成哧地一笑，覺得這些豬有意思。他想把自己的分開來，可是好像兩群豬之間突然有了感情，混合在一起，不愿意分開了。
以往王五成出來，也跟別的村莊的豬們碰到過，但豬們打架的事情還是頭一回發(fā)生。與豬倌交手，更是第一次。而且因為對方顯然要比他矮小，年紀(jì)也要比他小，被別人看見了，會說他欺負(fù)人?？衫咸煊醒?，哪里是他欺負(fù)人啊，明明是對方上來一撲，把他給撲倒在地上的。而現(xiàn)在，這個坐在地上的家伙還在口口聲聲罵他是流氓，一時也有點(diǎn)惱火，說，你才是流氓哩。
這人跳起來，氣勢洶洶地盯著王五成的臉，說，我流氓？我咋個流氓了？王五成想不出他咋個流氓了，就說，是你先罵我的。這人說，你就是流氓！王五成想想自己不是流氓，也問他，我咋個流氓你了？這人尖叫一聲，你騎我身上，你就是流氓。王五成屁地一笑，你還騎我身上呢，你那就不是流氓？這人說，我不是你是。王五成忍無可忍，說，你放屁！
他不想再搭理這個不講道理的東西了。他轉(zhuǎn)過身去吆喝自己的豬，他要讓它們分開，他不跟這個家伙混在一起了?？墒撬D(zhuǎn)身，這家伙卻擋住他的路，還把自己扣在頭上的那頂油汪汪的棉帽子一扯，氣哼哼地對王五成說，我不是你是！
王五成本來不想看他，可是他的帽子一下來，頭上竟然變出來兩條辮子。是兩條短短的亂糟糟的辮子。但雖說短短的亂糟糟的，可也是辮子啊。一時王五成嚇壞了。因為如果對方真的是個女的，那他騎到人家身上，可不就是個流氓嘛。政府對流氓的處理是非常嚴(yán)重的。只要夠條件了，就一定要被捉了去，輕了點(diǎn)的坐牢，重的槍斃。前幾年縣里經(jīng)常弄些壞蛋下來游行，其中就有流氓。而且縣里還下來張貼過布告，上面叉了紅叉的，有的就是流氓。王五成雖然讀書少，但也認(rèn)得一些字。這個他當(dāng)然懂得的。
他就哆嗦起來。
這時對方就得意起來。她把帽子重新扣回到頭上，手里拎了鞭子，圍著王五成轉(zhuǎn)悠，一邊轉(zhuǎn)悠一邊笑嘻嘻的。她說，小樣，害怕了吧？敢騎我，我跟公安局一說，你就得挨槍斃。她停在王五成的眼前，用鞭子捅了捅他的臉，你自己說，你是想吃一顆子彈呢，還是想吃兩顆？
王五成哆嗦著說，我不知道你是個女的。不知道不算。她哼了聲，不知道不算？王五成說，不算。再說……你也不像個女的。這人跳起來，說，我不像個女的，難道你像個女的嗎？你要像，你把辮子露出來給我看看？她一把扯下王五成的帽子，王五成的頭發(fā)亂糊糊的，但短得很。她就把帽子一扔，說，你就等著公安局來捉了你回去槍斃吧。
王五成不甘心，說，你真是個……女的？連……連小常寶都會女的裝男的，你就不會男的裝女的？這人兇著臉說，你是個傻瓜啊你？女的有什么好裝的？你以為我喜歡做個女的？她的神情黯淡下來，做個女的，總是受人欺負(fù)。連你個傻瓜都欺負(fù)我……
王五成已經(jīng)不敢再跟她在一起了。他剛才騎過人家了，就算是不槍斃了，傳出去也不好聽。他急忙把自己的豬往外分，可是分了這只那只又混合進(jìn)去了。王五成一急，啪地造了幾鞭子，哭嘰嘰說，王家莊的豬，快走啊——好不容易把豬分開，走出去不過十幾步，那女豬倌又追趕上來了，她攔著王五成的路，說，剛才你說你是王家莊的？
王五成這才想起，他不應(yīng)該說出自己村莊的名字的。說出去了，這人只要跑到王家莊一找，還不得把他給找出來？那樣，他不就成了一塊丟在菜板子上的肉，人家想怎么剁就怎么剁？一時很后悔，說，我不是王家莊的。對方說，你都說出來了，還不承認(rèn)？王五成想了想，說，我是說豬是王家莊的豬，我不是王家莊的。對方哈地一笑，把嘴巴撇了一下，哼哼道，豬是王家莊的，你不是。哄鬼去吧。要不……她的眼睛一閃，說，要不就是你偷了王家莊的豬，偷了集體財產(chǎn)……
還沒等王五成反應(yīng)過來，她就扯了嗓子喊，抓賊啊——有人偷了王家莊的豬啊——王五成嚇壞了，忙求她，別喊啦，我是王家莊的人，這行了吧？你捉了我回去槍斃吧。
王五成一軟，對方也不急了，笑嘻嘻說，承認(rèn)了還是個好同志。但你得告訴我你叫什么，要不我還喊。王五成再沒辦法，就告訴了她。對方顯然并不相信，說，王五成？五成？你叫五成？一個人，名字難道會這么叫？王五成說，我就叫這個名字，是我爹給取的，我爹說，叫這個名字能過上好日子。
對方說，你爹是糊弄你哩。叫了五成就能過上好日子了？沒聽說過。王五成說，我爹沒糊弄我，是我娘說的。對方說，你娘也是糊弄你哩。傻瓜，一看你就不像個好人。王五成說，你才不像個好人。對方笑嘻嘻地說，你爹哩？你把他叫過來，讓他親口說給我聽聽?？纯此遣皇呛?？王五成說，我爹早就死了，我爹是叫阿黑給拱死了……對方啊了聲，說，阿黑是什么??？王五成說，阿黑是一頭黑牛。對方又啊了聲，我知道了。我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王家莊有個人叫牛給拱死了，原來他是你爹啊……停了停她又說，我哥還拿這個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斗?！妨?。只是他沒弄清牛是什么牛，寫了頭黃?！?/p>
王五成說，明明是黑牛嘛，生產(chǎn)隊里都叫它阿黑的。她說，我哥哪里知道??！就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是頭黑牛嘛。王五成不說了，覺得這女牛倌的哥哥一定是個草包。連牛黑的黃的都分不清楚，不是個草包會是個什么？
……豬分開了，王五成趕著它們回王家莊。一路上他都想著這個女豬倌。他想著她的模樣。可是除了記得她小小的個子外，她長得什么樣子，他一點(diǎn)也記不得了。仔細(xì)想想，只記得她的眼睛大大的，臉上黑黑的，抹著好些灰，也不知是故意抹上去的，還是自己跑上去的。反正……反正……他連她是哪個村莊的都忘記了問。也許是沒敢問吧。沒問就沒問，只要她日后不找他的麻煩就成了。要是萬一她還賴著他耍流氓，找到王家莊來了，那才是他的災(zāi)難呢。
這一個冬天，王五趕著他的豬四處游逛，卻再也沒碰到那個小小的豬倌。慢慢地他就把她給忘記了。有時候想想，覺得很像是個夢。他是在一個夢里夢見了一個女豬倌。再想想也是，哪個村莊會弄個個子小小的女孩子出來當(dāng)豬倌，趕著一群豬在野地里游逛呢？
轉(zhuǎn)過年春天，上面來了指示，說是搞什么責(zé)任制，大隊和生產(chǎn)隊嘩啦一下黃了，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養(yǎng)殖場里的牛啊馬啊驢啊騾子啊和豬啊的，也都分給個人了。甚至連犁啊大車啊什么的農(nóng)具，也都分了。其實(shí)也不算是分。在王家莊，這些按照人口不夠分的，是叫行。叫行的意思是投標(biāo)吧。一頭牛，或者別的什么，弄出來，大伙出價，一二三四，哪個出的高，就歸哪個，然后把錢集中起來，大伙分錢。
王五成手里沒錢，什么也叫不到。眼看著他辛辛苦苦喂養(yǎng)的豬，都被人一口一口拎回家，心里疼得很?？梢矝]辦法。最后生產(chǎn)隊分錢，王五成這一回倒是分了一些。把錢裝進(jìn)兜里，隊長拍拍他的肩膀說，五成啊，這日后你也不是生產(chǎn)隊里的人了。生產(chǎn)隊都沒了，我這個隊長也不是隊長，你只能是你自個兒的了。日后過日子，就得靠你自個兒了。
王五成其實(shí)也懂得這里面的道理的，不過想想日后再也不能在養(yǎng)殖場里住了，冬天也不能再趕著豬出去逛了，心里還是空得緊。把自己的被褥枕頭的收拾了收拾，一路抹著眼淚回家。
有多少年沒在家里住過了？從十六歲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人，到二十一歲回來，他只做了不到五年生產(chǎn)隊里的人。這嘩啦一下，就沒人管他啦。家哩，有五年沒住過人了，已經(jīng)臟舊得不成樣子。他收拾了整整十來天，才收拾出個模樣來。但是再想想，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啊？想也想不出來。一時好生傷心，蹲在地上嚎啕了半天，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4
其實(shí)在王家莊，像王五成這樣一個人過日子的，有好幾家。比如老由子，再比如老安。他們都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漢。老由子快五十歲了吧，老安子年輕點(diǎn)，也有四十好幾了。他們過日子，往往得過且過，絲毫人生的目標(biāo)也沒有。況且他們的年齡也大了，得過且過了也沒什么，可王五成才二十一歲，要是這么過到老，過到死，那得熬多么漫長的歲月啊。
不過即使好好地過，他王五成就有前途了嗎？在鄉(xiāng)村里，如果娶不到個媳婦兒，那就等于沒有了前途。老由子年輕時據(jù)說曾經(jīng)有過娶媳婦的機(jī)會，但他沒把握住，過了三十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老安子也是。當(dāng)初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帶了兩個孩子的女人，他嫌人家不利索，結(jié)果也同樣。在這方面，王五成知道他連老由和老安也比不上的。不會有哪個女孩子能看上他，能跟他一起過日子。如此一盤算，他真的只有沮喪??！
娘臨死的時候給他在手脖子上系了一個扣，說是幸?？?。娘是渴望他能夠得到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幸福不就是有一個女孩子能看上他，能跟他一起過日子嗎？可這樣的女孩子有嗎？他把他認(rèn)得的女孩子一一想了一遍，也沒有想出來有哪一個肯。再看看手脖子上的紅繩，經(jīng)歷了五年的歲月，早就看不出原先的樣子來了。他想把它扯了扔掉，可再一想，那是娘給他系的啊，忍不住叫了聲娘啊。
從二十一歲到三十歲，這近十年的時光，王五成是一個人過過來的。村里分給他一畝平地，半畝坡地，平地種麥子和玉米，坡地種花生和地瓜。這十來年，他就種著這點(diǎn)地了。打的糧食自己吃是夠了，可卻換不來錢花。好在他對養(yǎng)豬有點(diǎn)經(jīng)驗，每年能養(yǎng)肥一口豬。豬換了錢，多少能對家里有個補(bǔ)貼。但這樣的日子，過得苦累。主要是心里苦累。沒有哪個女的看上他，甚至王家莊也沒有誰肯幫他說個媒什么的。一分開做自己的了，他們連看他一眼都懶得。有時候，王五成甚至都想弄一包老鼠藥，把自己吃死了算了。只是想想如果自己那么死了，娘會多么地傷心啊。他哪里敢讓娘傷心呢？
還沒到三十歲，王五成就主動進(jìn)入到光棍行列里去了。村里的光棍加在一起，有八九條。他們有的老死不相往來，有的則混跡一起，不是打撲克賭錢，就是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壞事。比如偷哪家的狗回來灌死了燉了吃肉啊，牽了誰家的羊回來喝羊湯啊，要不就到鄉(xiāng)里偷摸了什么變成錢吃喝啊。在他們看來，反正日子也就這個樣子了，不會再好了，還不如吃吧喝吧。就是被派出所的捉了去也無所謂的。捉了去，還有地方吃飯了不是？
不過王五成跟他們想的還是不一樣。也不是完全不一樣，而是人家這樣做的不愿意他加入進(jìn)來。王五成笨，偷個什么的做不來，做了也容易出錯。除非他賣了自己的糧食什么的，有了錢，買了東西回來，他們才肯跟他來往?？赏跷宄缮岵坏眠@個。娘曾經(jīng)跟他說過，手脖子上系了幸?？?，就一定會有幸福來的。他得好好守著?？晒馐刂膊怀?，得有錢?。?/p>
三十歲這年冬天，王五成待在家里不出來。他不懶，秋天的時候收拾了很多柴禾什么的，把屋里燒得暖暖的，早上睡到八九點(diǎn)，起來，把地瓜玉米餅子熱了，就著咸菜，吃飽了沒事，就把小學(xué)時的課本找出來瞅。里面的字有些他認(rèn)得，有些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了。不過他瞅著心里到底是舒服些。等晌午了，再弄點(diǎn)飯吃了，下午就出去看別人打撲克什么的，或者到有電視的家里去看電視。黑夜里吃了飯，早早就睡下了。
這天晌午，王五成坐在家里啃玉米餅子，有人拍打他家的屋門。門陳舊得使勁一拍就會散架了。他抻了頭往外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個女人。開始他還以為是要飯的哩。那幾年冬天經(jīng)常有些外地的婦女過來要飯。其實(shí)也不是要飯，是要糧食，主要是玉米。他屋里也來過幾回了。這一次估計也是。就沒在意。不過這個頭上包著厚厚毛巾，身上穿著厚厚棉襖的女人卻并沒有要什么糧食，而是說，哎，問一聲，你是王家莊的王五成嗎？
王五成剛啊了一聲，這女人就一下跳了進(jìn)來。她關(guān)上門，上上下下打量他，說，你真是王五成？王五成又啊了聲，有點(diǎn)懵的意思。不知道她如此地打量他，到底是為了什么。他正懵著，這女人突然嗤地笑起來，說，我看出來了。你王八蛋的真的是王五成哩。王五成還懵著，這女人把頭上的圍巾扯下來，往炕上一扔，自己也坐到炕邊上，對他說，你真認(rèn)不出我來了??？也沒客氣，摸起一塊餅子就啃，餓死我了?？辛艘豢冢峙夼夼尥鲁鰜?，王五成，你這餅子是咋個做的啊？是不是沒做熟呢？
王五成讓她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他不知道這女人是咋了，怎么跟進(jìn)了自己家里似的。他半張著嘴巴，癡呆著望她。她留著一頭齊耳短發(fā)，臉瘦瘦的，氣色看上去倒還不錯，兩邊臉腮紅撲撲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她是哪個了。
見王五成如此表情，這女人哼了聲，照著他的胸口捅了一拳，說，看什么看，是不是把我給忘記啦？王五成啊了啊，這女人說，我操你媽，你還真把我給忘記啦！
這女人的一聲我操你媽，倒讓王五成恍然大悟，他馬上想起十年前他遇到的那個豬倌，那個個子小小的，扎了兩個辮子的女豬倌?？墒?，怎么看上去卻不像呢？這女人說，認(rèn)不出來也應(yīng)該，女大十八變嘛。王五成就哈了聲，你不就是那個騎到我身上的豬倌嘛！
這女人松了一口氣，你個王八蛋到底認(rèn)出來了啊。王五成老老實(shí)實(shí)說，我哪里是認(rèn)出你來了，是你這一罵，叫我聽出來了。女人說，管是怎么認(rèn)出來了的呢。認(rèn)出來就成。她把棉襖脫下來，往炕上一扔，說，你這屋子倒怪暖和哩。我肚子餓，你這餅子不好吃，你面在哪里？我給你做……嗯，做/ixo0djWYSYN1o+8cYsrGg==面條吃吧。
見王五成坐在炕上不動，女人有些惱火，王五成，當(dāng)初我沒叫公安局來捉了你回去槍斃，夠便宜你個王八蛋了，你不會說你舍不得叫我吃面條吧？王五成忙說，舍得舍得。女人哈地一笑，這不就成了嘛。日后啊，我就不走了，跟你過日子了。
要是說前面的事情讓王五成懵的話，女人后面這一句話，倒叫他又驚又喜。他萬萬沒有想到，十年前只有一面之交的女人，竟然會突然地跑過來，要跟他過日子。也就是說，她要給他做媳婦了。這可能嗎？這怎么可能呢？世上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嗎？一時間他哆嗦起來，像是感冒了。這女人有些奇怪，王五成，你沒病吧？
王五成說，沒……沒病……他想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為什么要突然跑來給他做媳婦?？墒撬桓覇?，他害怕一問她會生氣，一生氣就跑了，再也不回來了。那樣，他還不是跟過去一樣，什么也沒有了嗎？能有個女人過來跟他過日子，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愿意啊……
這女人做飯是把好手。沒一會兒就做出了一盆面條來。她也不管王五成，給自己盛了一碗，片刻就吃光了，再盛一碗，嘩啦嘩啦又吃光了。等吃飽了看看，王五成坐在那里跟個木頭似的，就嗤地一笑，說，你他媽的吃啊你。還得讓我喂你嗎？她給他盛了一碗，說，老公，吃面條啊。
那一刻，王五成感覺到自己幸福死了。
女人從懷里摸出她的身份證來，說，我不是來哄騙你的飯吃哩。我是真心過來跟你過日子的來著。當(dāng)初我就看出你不是個壞人，比那些穿著干凈衣服、別著鋼筆戴著手表的人干凈多了。你就是笨一點(diǎn)吧?？墒潜恳稽c(diǎn)也不是缺點(diǎn)啊。這些日子，我想啊想啊，到底把你給想出來了。你要是愿意，過了這個冬天，轉(zhuǎn)過年春天，我就跟你登記去。
王五成說，我這不是做夢吧？我不是在夢里夢見你的吧？女人說，傻瓜王五成。她狠狠掐了一下他的皮肉，疼得王五成跳起來，她呢，哈哈大笑，說，這下醒過來了吧？小樣，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美死你個王八蛋！
女人一進(jìn)門，就先把街門閂死了。屋里發(fā)生的事情沒有誰知道。女人吃過飯，把炕收拾了收拾，鉆進(jìn)被窩里就睡。睡了半天起來，說，困死我了?？纯袋S昏了，就又下炕做飯。吃了跟王五成說，我從今也不走了，就住下了。過去你想流氓我，這會兒你想流就流吧。自己脫了衣服鉆進(jìn)被窩，說，來吧個你。我不跟公安局說，他們也槍斃不了你了。
這是王五成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女人，他慌慌張張的，進(jìn)了被窩也不知所措。似乎女人比他有經(jīng)驗，很快就把他引領(lǐng)了進(jìn)去。女人說，哎喲，你輕點(diǎn)。流氓也不能任著性子來的。要溫柔，要體貼，要……哎喲……這一夜王五成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回了。反正第二天起來，他的身子軟得像根面條，女人呢，倒是更加紅潤起來了。
女人名叫趙青春。她身份證上就是這么寫的，年齡比王五成小四歲，二十六了。在農(nóng)村，如果一個女孩子二十六了還沒嫁出去，也是件讓父母頭疼的事情。但女人就是四十六五十六，也一樣能找到男人的。所以頭疼歸頭疼，卻用不著害愁。況且趙青春長得也不丑，兩只眼睛大大的，五官周正，個頭沒有一米六，一米五八是有了。如果事情不是發(fā)生在王五成身上，他還是不敢相信會是真的。
他們的日子從那天開始往下過。趙青春除了時不時有點(diǎn)犯惡心外，再也沒別的毛病。而且她用了三天時間就把屋子收拾得像是換了一塊天地。王五成開始不敢吱聲，可是屋子里藏著個大活人，哪里藏得住?。繘]多久王家莊的人都知道王五成找了個媳婦回來，都跑過來看?？戳艘捕几l(fā)懵，覺得這女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否則她怎么會跟王五成過日子?。康屑?xì)瞅瞅，又瞅不出她腦子有毛病。時間長了，也就覺得這女人有點(diǎn)大大咧咧的，屬于沒有心機(jī)的那種。也可能她腦子真的有毛病吧？
轉(zhuǎn)過年春天，趙青春回去開了一份證明，真的就跟王五成登記了。因為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事實(shí)婚姻，登記只不過是一道手續(xù)而已。完成了后，他們也沒舉行什么婚禮，就像往日那樣往下過了。不過這時趙青春已經(jīng)顯懷了。
她跟王五成說，你個流氓真有能耐，頭一回下種就種上了。王五成想想自己頭一天夜里倒是真的有能耐，做過了又做，做過了又做，就像種地時種子一遍一遍地往地里種，這哪能不種上了啊？種上了就有收獲，那他王五成也要有兒子了。
趙青春生下兒子的時候是在王五成下種的七個月后。本來應(yīng)該懷胎十月的，可那天趙青春不知做了什么大動作，抻著了，這才早產(chǎn)。好在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生，還真就活了，白白胖胖的一個大小子，足足有七斤二兩重。把王家莊的人都羨慕得不行，就說狗日的王五成到底有福，媳婦自己跑上門，一種就種出個兒子來。而且才七個月，就頂?shù)蒙蟿e人家的孩子十個月大了。這不是狗日的有福嘛！
別人這么說，王五成也高興，把他娘留下的紅繩找出來，給媳婦手脖子上系了個幸?？?，又給兒子手脖子上系了個。趙青春瞅瞅他的都看不出顏色來了，說，五成，過來，我也給你系個。王五成瞅瞅原先的那個，說，這是我娘給我系的哩。她說系了這個，我就會幸福了。要是當(dāng)初娘不給我系這個，你哪里能上門來呢？趙青春說，你娘是個好人，要不我把扣系你那個手脖子上吧？你一只手上一個，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結(jié)果王五成的兩個手脖子上都有了幸福扣。
王五成一下子生活在了無邊無際的幸福之中去了。
5
在王家莊，任何一種幸福都是相對的。其實(shí)在任何地方，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絕對的幸福。照當(dāng)?shù)氐纳撸谝惶ド|女的，還可以生二胎。王五成生了兒子，就沒有資格再要二胎了。不過這個他倒沒多么不愿意。有一個兒子他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他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王高興。但取過了，到底有些意猶未盡，說，要是再有個閨女就好了。有個閨女，就叫她歡喜。
趙青春特別佩服王五成取名字的本領(lǐng)，說是世上兩個最好的名字，他們的兒子給占了一個。另一個二好的咱也不能浪費(fèi)了。過幾年咱偷偷生一個就是了。管他是兒是女哩，只要生出來，就叫王歡喜。王五成害怕，說，超生要罰錢的，咱家里本來就沒幾個錢，要是一罰，咱就完蛋了哩。趙青春嘻嘻笑，說，你掙??！一個大男人不掙錢，不叫人笑話嘛。
王五成想想也是?？墒菕赍X是要有路子的。他們王家莊一人就那么一點(diǎn)地，單靠這個是不可能掙錢的。那時候還沒有如今盛行的農(nóng)民進(jìn)城打工潮，王五成也不懂得的，就扯了頭發(fā)想掙錢的路子。小時候他娘叫他割過青草喂豬哩，還教給他到田地里刨一種叫做天樓星的藥材賣錢哩?，F(xiàn)在豬是養(yǎng)了一口，可要是出去刨天樓星賣錢，會讓人笑話。老婆孩子都有了，哪里敢再讓人笑話??？所以想了好長日子，王五成還是沒有想出來掙錢的路子。一時苦惱得緊。
不過他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幸福。有老婆有兒子，想想吧，像王五成這樣的人，本身就是幸福得不得了的事情了。王家莊的光棍們羨慕得一塌糊涂，總想把王五成給弄死了，自己取而代之。當(dāng)然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王家莊的人圖財?shù)氖虑樽觯γ氖虑椴蛔?。至于后來做不做，那是接下來的事情?/p>
幸福的日子對王五成來說，似乎是短了些。王高興三歲那年突然發(fā)高燒。開始趙青春很有把握，說是不就發(fā)個燒嘛，用涼毛巾捂捂就成了。結(jié)果捂了兩天也沒下去。抱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檢查，醫(yī)生說感冒轉(zhuǎn)什么什么了，動手搶救啊，結(jié)果命是回來了，可好好的一個聰明兒子被弄傻瓜了。趙青春哇哇哭，王五成也跟著哇哇哭。趙青春哭了半天，看見王五成也哭，一時有些惱火，氣哼哼說，我哭，你狗日的哭什么？王五成抹著眼淚，那你哭什么？趙青春說，我哭高興成傻瓜了。王五成也說，我也是哭高興成傻瓜了。趙青春說，王五成，你個傻瓜啊……還想往下再說什么，到底又咽了回去。
王高興成了傻瓜后，王家莊有好些人都松了一口氣。覺得只有這樣事情才對頭。要是傻乎乎的王五成有個聰明透頂?shù)膬鹤樱@不是老天不開眼嗎？破種子再怎么種，也不該種出好莊稼來啊不是？所以過去對王五成心懷不滿什么的，也都嘩啦一下順過來了。原先不愿意搭理他的，見了王高興，也伸出手來逗逗他了。
給兒子看病，王五成把家里所有的錢都用光了，甚至把那口才百十斤的豬也賣了。這樣才勉強(qiáng)結(jié)了賬?；氐郊依?，瞅著兒子傻瓜樣的臉，瞅瞅老婆苦瓜樣的臉，再瞅瞅飯碗里半點(diǎn)油星也沒有的飯菜，王五成心里苦得很。很快就想起了他爹王家耀死后的事情。想起了那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和那一盆味道鮮美的牛下貨。覺得自己最是沒用。小時候連盆牛下貨都看不住，現(xiàn)在有老婆有兒子了，飯碗里連顆油星也弄不到。黑夜里關(guān)上門，王五成在屋里走來轉(zhuǎn)去，像是屁股上讓人點(diǎn)了一把火。
這么轉(zhuǎn)了好些日子，到底把趙青春給轉(zhuǎn)暈了，說，你狗日的轉(zhuǎn)悠個屁啊。想找屁吃不是？王五成惡狠狠地說，我要到鄉(xiāng)里去！趙青春說，黑燈瞎火的，你去那里做什么？王五成說，我要搶銀行！他說，你找條襪子給我套臉上，再找把刀子。我這就去。趙青春嘿了聲，說，還得帶個包包。王五成說，帶包包干嘛？趙青春說，傻瓜，沒包包你搶了錢裝哪里？就那么手里擎著回來??！王五成想想也是，就說，你再找個包包出來。
趙青春找出條襪子，撐了在燈底下瞅瞅，覺得透亮度不夠，又換了一條，往王五成頭上一套，說，能看清外面吧？王五成說，看不清楚。她伸出手指來，能看清是幾根吧？王五成說，不知道。再換一條，還是不行。趙青春說，要不不用蒙臉了。黑夜里別人也瞅不清楚你是哪個，蒙了也沒用。她把菜刀塞給他，又找出王五成上學(xué)時用的那個破書包，說，成了，你快些去。搶了早些回來。
王五成懵懵懂懂往外走。趙青春喝了聲，站??！王五成說，咋了這是？趙青春說，黑夜里人家銀行不上班，大門關(guān)得緊緊，還是鐵門，窗上也是鐵欄桿，你能進(jìn)去得了？王五成一想，說，那咋個辦？趙青春笑起來，你得帶一把镢頭啊。王五成說，帶镢頭干嘛？趙青春說，傻瓜，門窗進(jìn)不去，你不得把墻刨倒了進(jìn)去？刨墻也不能黑著燈??？你還得再找個人，弄個手電筒給你照著。這么恐怕還不行。你得再找?guī)讉€敢殺人的，要是看守銀行的聽見動靜出來，得把他們殺了啊。
王五成把菜刀咣的丟到鍋臺上，說，哪里會這么麻煩？趙青春笑嘻嘻說，你以為搶個銀行跟喝碗涼水樣啊？里面的道道多了。王五成一臉沮喪，一屁股坐回到炕上，說，那什么時候我手里能有錢，能讓你和高興過上幸福的日子啊？趙青春想了想，說，要不你出去打工吧?，F(xiàn)在鄉(xiāng)下人到城里打工的不少了，咱王家莊不是也有出去的嗎？找個建筑工地，一個月也不少掙。王五成說，人家會要我嗎？趙青春說，你只要肯出力氣，人家哪里會不要？王五成還在猶豫，趙青春跳下炕來，說，你要是不去，你在家里看著高興，我出去打工。王五成哪里敢讓老婆出去啊，就同意了。
王五成真的就出去打工了。王家莊有些人出去，王五成說是要跟著，人家不答應(yīng)，還是趙青春親自出面找，好話說了一堆，最后又去請了村長，才把王五成塞出去。村長面子大，況且出去打工，還得村長蓋章寫介紹信不是？
王五成其實(shí)是舍不得離開老婆的?？墒侨绻荒茏尷掀藕⒆舆^上幸福的日子，他待在家里也沒臉啊。人家趙青春黃花大閨女一個，自己跑來跟他過日子，圖的是什么？她能圖他王五成什么？還不是說他人好，肚子里的花花腸子少，能讓她過上幸福的日子？所以王五成成了王家莊比較早出去打工的人員之一。
王五成跟的是王家莊后面一批出去的。那時候春天都已經(jīng)快要過去了。他們一行七八個，拎著裝行李的麻袋，領(lǐng)頭的懷里揣著村長開的介紹信，走出去幾百里，到了一個叫青島的地方。找了幾天，到底是找到了一家愿意接收他們的建筑工地。王五成唯一的手藝是當(dāng)豬倌，但這工地上顯然沒有豬可供他放，就只能當(dāng)小工。小工掙錢少。一個月幾百吧。干了三個月，一結(jié)賬，扣除吃的用的，王五成賺下了五百來塊錢。這在當(dāng)時也是不少的，在王家莊，王五成忙活一年，也賺不下這么多。所以他非常興奮，領(lǐng)了錢就跑郵局去往家里寄。他得讓老婆孩子馬上就過上幸福的日子。
這五百塊，她娘兒倆吃喝不愁了。在往郵局去的路上，王五成都想好了，要寫信囑咐老婆，一定到集市上去買些牛下貨回家，讓高興也好好吃上一頓。要是能買些牛肉包個餃子吃，相信她娘兒倆能快活死了。
可王五成怎么也沒想到，人到了郵局，錢卻沒跟著一起到。他從工地出來時，錢還好好地在衣口袋里呆著，這一路上他一直用手捂著，須臾不敢松開，可是怎么進(jìn)了郵局，再往外掏時，竟然就沒有了呢？他問郵局里的人為什么他的錢沒有了，有的人嗤了一聲，有的人則指指他的衣口袋，說，看看再哼嘰吧你。王五成低頭看看，卻在口袋的一側(cè)看到了一個口子。顯然是用刀子什么的劃出來的。他還是有點(diǎn)不明白，邊上一個年紀(jì)大一些的說，讓小偷割了呀傻瓜。
王五成想罵對方傻瓜，再一想，自己用手緊緊捂著的錢都能讓人偷了，還敢說不是傻瓜？原先他還想破口大罵一通偷他錢的小偷，但他到底不是個會罵人的人，張了半天嘴巴，最后還是哇的一聲哭起來。小偷這一刀，生生把他老婆趙青春和兒子王高興的幸福給割走了哩狗日的小偷啊——
但民工在城里遭遇小偷，顯然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甚至連警察也管不了，不是不想管，是找不著下手的小偷。再說五百塊錢，人家連案也不能立。就算是能立，王五成也不懂得的。錢沒有了，回去也不敢跟王家莊一起出來的人說，說了人家會罵他下賤，剛開了錢，就急火火地往家里寄，連個伴兒也不搭，這不是下賤是什么？
再往下，王五成就加倍小心了。工地上出力的事情他做，就是他不愿意做，人家也得讓他做。這樣做到下一回開工錢，他就不敢再自己出去寄了，也跟別人那樣，找個黑暗的角落塞進(jìn)去，藏起來，等過年回家一起帶著。村里人都是這樣做的。但這一次，王五成藏的地方不好，等冬天來了，大伙要回家過年時，他去摳錢出來，卻發(fā)現(xiàn)里面正有一窩小老鼠在蠕動著。小老鼠們紅嘟嘟的，一個個都顯得特別地可愛。王五成不害怕老鼠，可是這一窩小老鼠卻正鋪蓋著由他的錢的碎片壘好的窩里，舒舒服服地當(dāng)寶寶哩！
王五成像是被狗啃了一口一樣叫起來。他跳著腳把小老鼠丟出去，把那一堆碎片摳出來。大伙都過來瞅，也有幫忙往一起拼的。但拼的結(jié)果是，六百元錢，只拼出來不到一張一百的來。王五成傷心地哭泣不已。還是工頭過來瞅瞅，說，這大半張可以到銀行換換。結(jié)果銀行的接過去，認(rèn)真研究了一下，給他換了一張五十元的錢。
好在最后一把，他還開了三百來元。回家除了路費(fèi)，三百元能剩下的。在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的鄉(xiāng)村，過個年還是勉強(qiáng)可以的。
他們回家了。王五成看著眼巴巴等著他往外大把大把掏錢的老婆，感覺羞愧得很。王家莊跟他一起出去的，最少也帶了一千元錢回來，只有他才帶了三百來元。三張一百的掏出來后，老婆的眼睛還緊緊地盯著他的手?？匆娝Ｏ聛?，老婆趙青春說，繼續(xù)往外掏??？王五成縮著手，臉色已是一片潮紅，沒……沒了……老婆說，就三百??？你出去可是半年多了啊。王五成只好向老婆坦白了自己的兩次遭遇，趙青春跳起來，又一屁股坐回到炕上，眼淚都跑出來了，說，王五成啊，你真是個傻瓜啊……
王五成承認(rèn)自己是個傻瓜，也承認(rèn)自己不是個出去打工掙錢的料。老婆跟他算了一筆賬，這半年，高興生了一回病，借了人家八十元，夏天割麥子，花了四十元，秋天種麥子，又花了六十元。這是多少？是一百八十元了。還有平常日子，他們家里用電燈，電費(fèi)一個月十來元，七個月，七十，買鹽買醋什么的，又用去了些。這些加起來，三百元根本就不夠哩。若是沒讓小偷偷了，沒讓老鼠糟蹋了，這個年興許會過得滋潤些。可是——趙青春眼淚汪汪地說，五成啊，看看吧，咱這個年怎么過啊咱……
王五成把頭拱進(jìn)被子里，大氣也不敢出。但他的屁股撅得老高，趙青春一腳就把他給踢翻了。還是兒子高興過來護(hù)著王五成。高興手里攥著一支王五成買回來的糖葫蘆串，咧著嘴巴口齒不清地說，不打不打……趙青春這才把兒子摟進(jìn)懷里，不打了。
6
年過得不好。更讓王五成氣餒的是，他在外面的事情到底被同伙說了出去，一是小偷的事情，二是老鼠窩的事情。王家莊人對王五成輕松地糟蹋了將近一千元錢的事情，感到非常不可理解。只要他一出門，就一定有人追著問他，讓他好好講講其中的細(xì)節(jié)。所以他根本就不敢出門，躲在家里跟兒子高興玩兒。還是老婆面子大些，借的錢沒有全還出去，過年到底還是有一百幾十塊的花銷。肉買了兩斤，鞭炮買了兩串，魚也買了兩條。
黑夜里睡覺，羞愧萬分的王五成，連老婆的身子都不敢摸了，自己用一條被子把自己裹了。到底是老婆人好，主動讓他跟自己做事。說是出門大半年，里閑外也閑，做吧做吧。做舒服了，過了年再出去掙錢去。王五成一聽過了年還要出去，嚇得身子都哆嗦了。趙青春扳著他說，你不是發(fā)過誓，要讓俺娘兒們過上幸福的日子嗎？你不出去掙錢，俺們哪里幸福得了？王五成委屈地說，我也想出去，可我算不過來賬啊我……趙青春說，要不我出面，委托帶頭的替你管了錢吧。你哩，只管上班。好不好？
這倒是個法子。王五成同意了。正月里，趙青春出去把帶頭的請回家，好言好語，弄了酒菜，請了人家一頓。叫三哥的先是牙疼樣咝咝，后來讓趙青春在身上捏了幾把，也就答應(yīng)了。正月十五一過，王五成就跟三哥他們出發(fā)了。
這一回他們還是去的青島，還是在原先的工地上工。因為不需要管錢了，王五成就放松了許多。這樣做起來，時間長了也無趣。就有人跟王五成說，這一日日的在外面，你想不想弄個女人？王五成迷迷糊糊說，弄個啥女人？那人神秘地說，傻瓜，啥女人？你老婆不在眼前，當(dāng)然是別的女人了。王五成驚奇地問，別的女人也弄得？那人說，弄得的。只要你肯出錢，哪個女人都愿意讓你弄哩。王五成不相信，那不成強(qiáng)奸犯了嘛。是要槍斃的。那人嘿嘿笑起來，說，到底人家說你缺心眼兒，沒說錯哩。如今這世道，有錢是大爺哩。強(qiáng)奸？那些女人，瞅著你手里有錢，巴不得你弄她哩。王五成一時也動心了。畢竟出來時間久了，懷里沒個老婆摟著，心里空得慌張?？稍僖幌?，還是搖頭，我的錢由三哥保管的呢。
這跟王五成說這事情的，也是他們王家莊的，叫王保來，是一起出來的。不過他命不好，還是個光棍兒。可他的命又好。為什么？如果不出來打工，他哪里會知道城里有賣那個的女人哩？在王家莊，光棍兒就是手里有錢，也找不到那樣的女人啊。所以他出去弄了幾回，嘗到滋味了，還想再去?？墒清X不湊手。就想到了王五成。只要拉了他下水，就讓他替人付錢好了。只是沒想到，王五成的錢由三哥保管的呢。
有一回，發(fā)下了工錢，黑夜里王保來拉了王五成出去逛。逛著逛著就遇到了一個在黑影里站著哎喲的女人，王保來大喜，拉著王五成過去。問那女人，妹妹你哎喲啥啊這黑燈瞎火的？那女人瞅瞅他倆，說，進(jìn)城打工的哥哥吧？王保來說，妹妹好眼力。又說，做一回多少錢？女人說，一個么一百，兩個么，打個八折好啦，也是回報回報打工的哥哥吧。王保來吃地一笑，說，太貴啦。二八一百五，這都能買二十斤豬肉了。結(jié)果王保來把價格砍到一百一，兩個人做。
他們砍價時王五成害怕得緊。王保來說話的腔調(diào)非常像個流氓。在王家莊時，他還沒發(fā)現(xiàn)王保來像個流氓，怎么一進(jìn)城，就是了呢？等砍完了價，王保來跟他說，還是我先來吧。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弄過了你再弄。說著兩個人就走到一邊去。片刻王保來回來了，看看王五成像個傻瓜似的靠著一棵樹，身子哆嗦個不停，就扯了他一把，說過去吧，我弄完了，該你弄了。王五成哆嗦著說，我不干。王保來說，媽的我錢都給她了。王五成還是不過去，王保來惱火起來，照著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快些吧你。舒服不死個你！
王五成哆嗦著過去，四處瞅瞅，哪里還有人影??？回頭問王保來，人呢？王保來也過去瞅，可不是，這才屁大工夫，那女人就不見了，一時恨得很，沖王五成說，叫你快些你磨蹭，這倒好，人跑了吧？講好了兩個人弄的，錢都收了，這狗日的竟然就跑了……他把怒火都發(fā)泄到王五成身上，一百一啊你個笨蛋！你得賠我錢。王五成說，我沒弄。王保來說，弄沒弄我都替你墊了錢，沒弄是你給磨蹭沒了，不add648654b654e0f2ed249d4fdeeefdb賴我。他扯著王五成的耳朵說，一百一，你欠我五十五塊錢。
王五成十分沮喪。明明他什么也沒做，怎么就欠了王保來五十五塊錢了呢？回去也不敢說，倒是王保來天天跟他討錢。他只好找三哥，說是自己想要錢。三哥不給，說是你老婆說好了，我替你保管。回去我還得一五一十地交給她哩。王五成說，你得給我，五十五塊就行。三哥說，你干啥花了五十五？王五成不想說，但想要把錢要到手，不說是不成的。就說了。三哥一聽驚奇得不得了，說，哈哈王五成，你狗日的居然會嫖了哈！王五成紅著臉說，我沒嫖，是王保來。三哥說，保來是個光棍，嫖不嫖的也沒人管。再說光棍不嫖，掙錢干啥？你就不一樣了。你有老婆有兒子啊。再說你老婆多水靈?。课乙怯心敲磦€老婆，別的女人一眼都不瞅哩。你倒好，嫖上了。王五成說，我沒嫖。三哥把王保來叫過來，一問，王保來就說五成哪里沒嫖，沒嫖他哪里會欠了我五十五塊錢？王五成想跟王保來拼命，王保來說，好好好，你沒嫖，是我嫖了好不好？不就五十五塊錢嘛！
不知怎么他們吵的話讓別人聽見了，就有一個人跑到附近的一個派出所舉報了，說是他們那里的王五成嫖娼。派出所的人就過來，弄清楚了哪個是王五成，就把他帶回去了。王五成嚇壞了，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扇思揖褪遣幌嘈潘?，要他交了罰款才能放人。
這時已經(jīng)是秋天了，王五成打工掙的錢還都在三哥手里攥著，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派出所的人因為他出不起錢，非常惱火，說是再不交罰款，就把他拉出去。拉出去的意思王五成懂得，那是要槍斃了??！想想為這么個事情丟了性命，他如何甘心？就交代了錢在三哥那里。派出所的人把三哥也弄過來，三哥只好把王五成的錢都取出來。這個數(shù)目離派出所要的相差甚遠(yuǎn)，他們不高興，說是還得再交。但沒有人愿意借錢給王五成做這樣的事情，派出所的人就讓王五成寫了張欠條，出去繼續(xù)打工掙錢，還給派出所。
出來后王五成恨得牙根癢癢，找了個機(jī)會把王保來打了一頓，跑了。
王五成不敢回家。一想起老婆孩子，他就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他知道，等冬天村里人回去，他們一定會說他王五成是個嫖客了。掙不著錢老婆還不會多么生氣，要是成了嫖客，趙青春不知會多么傷心。一想到傷心時候趙青春的模樣，王五成簡直心疼死了。
在外面流浪了一段日子，王五成到底回去了。還沒進(jìn)門聽見屋里有小孩子哇哇哭，一時懵懂，因為高興就是哭，也不會這般細(xì)聲細(xì)氣。王五成猜想是不是哪家的媳婦抱了孩子來串門子呢，就更加不敢進(jìn)門了。還是鄰居看見了他，沖他哈哈著笑，說，這就回來啦？是不是知道你老婆給你生閨女啦？王五成說，你老婆才給你生閨女啦呢，我家高興是個男孩。鄰居說，你沒聽見嘛，那不正是你閨女歡喜在哭嘛。王五成說，我沒閨女。這鄰居也不理會他，自己去了。
王五成想了半天，覺得鄰居的話也不一定不是真的，興許老婆真就給他生下閨女了哩。這大半年的，生豬都能生好幾窩了。慢慢進(jìn)了門，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瞅，看見炕上可不正躺著個嬰兒嘛。兒子高興坐在一邊，用手指頭摳著嘴巴笑哩。老婆呢，背著身子也不知在做啥。王五成一陣激動，就沖了進(jìn)去。
老婆看見他回來了，驚訝得不得了，說，這還沒到過年，你咋就回來啦你？王五成說，我就回來了嘛。老婆說，是不是聽說我生閨女了，你這才跑回來看看？王五成瞅瞅炕上閉著眼睛哭的那個嬰兒，說，她就是王歡喜？老婆說，不是她是哪個？一時王五成還是接受不了。老婆說，看看你，怎么像個要飯的？王五成這才想起自己是因為什么回來的，神色忸怩，說，我讓狗日的王保來給坑了哩。
他把事情往外說，才說了一半老婆就撲上來打他，說，王五成你狗日的，我都這么好了，你也不看看你是哪個，還出去找相好的啊你個狗日的啊……王五成也不反抗，讓老婆打夠了，才說，我沒找相好的，是狗日的王保來坑我哩……老婆眼淚汪汪地說，那么些人，他咋不坑別人，偏偏坑你？把手一伸，錢呢？我這生王歡喜，又借了人家一千來塊錢，你給我，我還給人家……王五成說，我沒錢。我還是要著飯才回來的。老婆說，錢在三哥那里吧？王五成說，三哥手里也沒了，叫派出所的給要了去……把后面的事情又說了一遍。老婆聽了，就躺下來，像死了樣。
王五成不停地打自己的臉，說，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讓人坑了就坑了，可我的錢也讓人給坑了啊。我對不起你哩，我對不起高興哩……我對不起歡喜哩……我……哩……老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等出了月子，我就領(lǐng)著高興走了，王五成，你狗日的還是打你的光棍去吧……她說，你都這么了，咋還好意思出去找相好的啊你……
王五成虛著顆心，里里外外做活。老婆瞅著他，慢慢嘆了一口氣，說，王五成，你到底是個傻子啊。要不然，怎么連自己辛辛苦苦掙下的錢都守不住啊……
7
后面一連兩年，王五成再也沒出去打過工。不過他出去打工的事跡已經(jīng)在王家莊廣為流傳了。只是大伙相信他被小偷偷過，錢也被老鼠糟蹋過，但要說他出去嫖過女人，這個相信的人不多。就是王保來回來，也說王五成沒嫖過。說他不是不想嫖，而是沒嫖成。王保來說，王五成這王八蛋，連個女人都不會嫖。我錢都給他墊上了，他狗日的硬是眼睜睜看著那女人卷了錢跑掉了。狗日的，白瞎了我五十五塊錢啊……
王五成以前沒打過人，他打王保來也打得不重。王保來沒計較這個。他回來說，派出所的人后來還到工地上找過王五成，聽說他失蹤了也就不再找了。至于那個舉報了王五成的，是個外省的民工。這小子貪圖百分之十的提成。王五成被派出所弄去的錢有兩千塊，這小子就提了兩百。但三哥他們到底想法把他收拾了一通，聽說光醫(yī)藥費(fèi)都花了七八百。王保來說，那小子的腦袋就是老子給弄破了的。
聽說這一回王五成丟的是兩千元錢，趙青春氣得直跺腳。跺著跺著，就跺到他身上去了。若是沒這事情，她的幸福日子只怕是過上了。兩千啊，賬能還上了，魚啊肉啊的也能吃上了。高興歡喜的，會多么高興歡喜??！王五成也羞愧。好在趙青春狠話是說了，并沒有真的不跟王五成過了。她說王五成傻是傻了點(diǎn)，可心不壞，比那些別著鋼筆提著嗓子說話頭中間留一道印的強(qiáng)多了。她一時還真舍不得離開他呢。至于幸福的日子，那就慢慢熬吧。相信總有一天會過上的。
轉(zhuǎn)過年來，王家莊人再出去打工，沒有誰愿意讓王五成跟著了。三哥他們也不要他了。趙青春再怎么在他身上蹭，三哥也不松口，說是帶著他，只能給自己添堵呢。王五成一個人不可能出去，就只好呆在王家莊了。
這兩年里，王五成用力地表現(xiàn)自己，把自己的愧疚用力氣還。田地里的活計他一個人做。就讓老婆在家里帶著高興給歡喜喂奶。高興雖說傻瓜了，可歡喜精明著呢。才一歲多一點(diǎn)，就會叫媽媽了。一歲半，又會叫爸爸了。王五成瞅著歡喜眉清目秀的，心里歡喜得緊，一空閑下來，就抱著歡喜，寶貝寶貝地叫。趙青春一般的不讓他隨便抱，怕他把歡喜摔著了。不過畢竟有看不到的時候，王五成抱也抱了，爸爸也讓歡喜叫了不知多少回。
清貧的日子過起來真是慢，慢得讓人都想一頭撞死得了。王五成把心一橫，跟老婆說，他還要出去。趙青春高興，說是該出去了?？墒峭跫仪f的人還是不愿意王五成跟他們出去。趙青春把村里出去打工的問了個遍，回來嘆氣，說，算了吧，咱命里過不上好日子，也不怪哪個了，怪就怪當(dāng)初沖動。王五成知道老婆說的是自己跑來跟他過日子的事情，就跳起來，不怪你，怪我。你好好在家里拉扯著高興和歡喜，我自己出去做。不信我回回都做不成。
趙青春想想也是，自己做就自己做，興許王五成這回有福，真的就把大把大把的錢賺回來了呢。去找村長開了個證明，讓他把證明和身份證揣好，一五一十地囑咐了一通，說，出去看看，不成的話再回家來。要是真的就不該咱好日子，咱就老老實(shí)實(shí)過苦日子吧……
王五成就出去了。
這一回他不進(jìn)城里，不去找建筑工地，而是往遠(yuǎn)處走。這幾年在家里，聽電視里面說好些煤礦什么的最需要人了，不認(rèn)識字的也成，只要身體健壯結(jié)實(shí)。王五成瞅瞅自己，雖然身高差一點(diǎn)，但很結(jié)實(shí)的，三十幾歲，年齡也好。只是還聽說下礦井不那么安全，有時候會出事。可是王五成不擔(dān)心。前兩年在建筑工地上，不也有出事的嘛。他就碰到個，手一松，人就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當(dāng)場就沒氣了。自個兒出去幾回，都沒能掙回去錢，家里至今還欠著別人的。若自己真是個草包，死了也就死了，不給老婆添堵了。
那一會兒，王五成感到的是悲壯。他也就是懷里揣著這種悲壯離開王家莊的。他一定要讓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過上好日子。
趙青春是個好女人。王五成離開村莊前夜，她把自己的身子洗干凈了，讓他也洗干凈了，叫他把自己往死里日。她百般纏繞他，讓他死去活來。早上臨出門時，又把他手脖子上的舊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紅繩解下來，重新系上鮮艷的紅繩。還是一手一個。她把著王五成說，這是俺娘三個給你的，保佑你平安了，再發(fā)財。要是你的命和錢要我挑哪樣，我還是挑你的命……
王五成打聽著哪里有煤礦，但知道得不多。走出去幾百里遠(yuǎn)了，才聽說一個叫朱格莊的地方有。而且讓王五成高興的是，半路上竟然碰到了好幾個也去那里找活計做的。問了問，他們都是田家莊的。田家莊離王五成他們的王家莊也就七八里地，人走出去幾百里了，這就是老鄉(xiāng)了。所以他們也高興。
煤礦是個不大的煤礦，看上去有點(diǎn)簡單。就幾個洞子斜斜著鉆進(jìn)地下去了。洞口外面有一堆煤，黑黑的，發(fā)亮。
他們過來一問，對方的眼睛亮起來說，正好哩呢嘛，明天就開工了哩。來吧，來做吧。工錢一分也不少你們的。田家莊的帶頭叫田英俊，看上去就是個讀過書的，很有文化。他代表幾個，跟礦長談，一條一條，談得廠長眼睛直眨巴，但最后還是點(diǎn)頭認(rèn)可，找出表格來讓他們填寫。
王五成早先認(rèn)得的字早就沒有印象了。田家莊另外幾個似乎也不認(rèn)得幾個字。不過田英俊很爽快，替他們都填寫了。連王五成的也沒落下。只是在寫王五成的名字時，才問他，這是小名吧？王五成說是小名。那你大名呢？王五成說，還是叫這個?？纯瓷矸葑C和介紹信上，也是寫的王五成，他就輕輕一笑，不說話了。
田英俊跟大伙解釋，說為什么要填表格呢？是為咱自己的權(quán)利著想。填了表，寫了合同，到時候萬一出了什么事，他們想賴也賴不掉了。白紙黑字，大紅印章嘛。就是想欺負(fù)咱，看看咱還是懂得的，他們也不敢了。田家莊的跟王五成說，英俊是好人，有水平，跟他干，保準(zhǔn)沒錯。
果然這一次出來，王五成跟對了人。田家莊的幾個都憨厚，盡管時不時跟王五成開玩笑什么的，但都不拿他當(dāng)外人。王五成想不到的地方，他們也幫他想了。比如安定下來后，田英俊就讓王五成往家里寫了一封信報平安。信是替他寫的，但用的是最簡單的字，王五成也認(rèn)得一半以上。平安信主要把他們現(xiàn)在的詳細(xì)地址告訴家里人，讓他們放心。又比如，第一個月開的工錢，有好幾百。田英俊叫大伙趕緊寄回家。說是春天了，家里等錢用呢。王五成也寄回家了。沒多久趙青春就回信了，說是收到了，還說謝謝你哩狗日的王五成你真能干。王五成被趙青春罵得心里舒坦。倒是田英俊哈哈笑，說你女人真有意思啊。
這家名叫朱格莊煤礦的礦井，是鎮(zhèn)辦企業(yè)，他們上下班時間不像國有的那么準(zhǔn)確。有時候還得加班。原來加就加了，但田英俊卻一定要讓礦井付加班費(fèi)。這一爭，近百礦工都得了利益。廠長曾經(jīng)想要收買他的，但沒有成功。王五成他們有時候一個月要比往前多賺兩百多。都高興。
這樣做了幾個月了，王五成也往家里寄過三回錢了。加一起，原先欠別人的應(yīng)該還得差不多了吧？不過想想老婆孩子三個也得花銷哩，就暗下決心，好好做，好好掙錢。到過年回家，把饑荒還了，再讓老婆孩子好好過個年，牛肉買了，牛下貨也買了，大伙痛痛快快地吃。酒……啊酒也痛痛快快地喝……
出事之前，大伙誰也沒覺察出來。連最精明的田英俊也沒有絲毫預(yù)感。那天他們下到井里，剛剛干了一會兒，就聽轟隆一聲，接著都冒起了煤粉，再就是水嘩啦嘩啦的聲音。當(dāng)時在井下的有三十來人，田英俊叫聲不好快跑，大伙就往井口擁過去了。王五成反應(yīng)慢，起身跑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跑出去很遠(yuǎn)了。他驚叫著，腳下一軟，想起來，前面又轟隆一下，路斷了。他被氣浪沖得往后一飄，也不知飄到什么地方，然后就暈了過去。
什么時候醒過來的，王五成不知道。醒過來后好長時間，他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喊叫，聲音嘶啞，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后來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地一動不動呆著。這么下來，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渴了，探探腳下有水，就喝兩口，餓了，就從邊上的木頭上扯下塊樹皮啃。味道就不說了。反正對王五成來說，他是被堵在井里了。時間不知道，出路也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還沒死。
有時候清醒，王五成就想老婆和孩子，想趙青春和王高興、王歡喜。他們都眼巴巴地在家里等著他掙錢回去好過好日子的。眼看這錢掙起來很順當(dāng)了，一連五月往回寄了。年底回去就能過個好年了。可是……可是……他想起臨出門時老婆說的話，摸摸手脖子上的紅繩都還在，他就決心，不能就這么死了啊。要想法出去，回家。
可他出得去嗎？
清醒過后繼續(xù)迷糊。迷糊過后又有了清醒。這一回王五成伸手四處摸索。摸索著，似乎感覺到了有風(fēng)吹在手上。這說明風(fēng)吹過來的地方可能有出口。王五成一時很興奮，更讓他興奮的是，他竟然摸到了一把鐵锨。他把風(fēng)口這邊的煤鏟一邊去，風(fēng)似乎更大了些。
后面迷糊了就迷糊，清醒了就不停地?fù)竿?。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猛地一亮，他把鐵锨一扔，拼命朝向光亮處爬。竟然……王五成竟然爬了出來。出來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原先已經(jīng)廢掉了的井口。是老舊的，不知什么時候挖出來的。
王五成虛弱得緊，但因為興奮，又精神得緊。他跌跌撞撞地往礦井跑，看見溝邊的水也沒顧上喝。跑到礦井他呆住了。原先的房屋都推平了，礦井也炸掉了。整個地面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一個人了。甚至連進(jìn)來的道路也炸掉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好在是夏天，不冷，山里也有吃的。王五成把肚子填滿，找了水喝足。洗掉身上的煤灰，在廢墟里找了一套還算是完整的衣服，也洗了洗，曬干。他一邊做一邊嚎啕大哭。進(jìn)山的路他不知道在哪里了。想要出去，更找不著路了。
不過找準(zhǔn)了一個方向，王五成花費(fèi)了有一天時間，總算是走了出去。看見第一個村莊的時候，他膽怯得竟然沒敢進(jìn)去。直到走到一個顯然是縣城的地方，他才慢慢往里去了。
沒有吃的，王五成只能伸手跟人家討要。問人家這是哪里，有人說了一個名字。他沒來到過。問對方蓬萊縣在哪里，人家往東面指了指，說，遠(yuǎn)著呢。好幾百里哩。王五成謝了人家，決心走著回家。
但他又膽怯，這樣回家了，老婆會不會又生氣？
難道，難道自己的命真的這么苦嗎？難道老婆孩子真的就過不上好日子了嗎？找個沒人的地方，王五成想一頭撞死了算了。這個世上，有命苦的人立身的地方嗎？自己撞死了，興許趙青春還能找個有福的男人吧？找到了，趙青春、王高興和王歡喜，他們不就過上好日子了嗎？
王五成認(rèn)為是。他看看眼前的墻，把腦袋比量了一下，覺得只要用力一撞，撞破了沒問題。只是撞破了能不能死掉，這個確定不了?？纯床贿h(yuǎn)處有個人正冷靜地打量自己，而且那人穿著破爛，顯然是個叫花子。王五成也不怕他，就朝向他走了過去。
8
王五成叫了他一聲兄弟。這人斜倚著一面墻，顯得從容。王五成也坐下來，然后他跟這人說，我想問你個問題，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人眼皮耷拉，看也不看王五成，只冷冷說，你是想問問老夫，你的腦袋跟墻比較，哪個更硬吧？王五成開始沒聽懂，但理了理，理順了，就懂得了。他甚是驚訝，你怎么知道的？這人說，甭看老夫如此裝扮，但老夫也曾驚天動地過。只不過如今，天降大任前，要苦吾心志，餓吾體膚，勞吾筋骨，而已。
王五成怔在了那里。他聽不懂這人的話。起身想要走，這人突然輕輕一笑，你以為墻硬，然腦袋更硬。這人一轉(zhuǎn)，你是紅塵中人，老夫就不白話了。你不就是想自殺了嘛？撞墻不是好辦法。為嘛？你怕疼??？撞了也白撞。王五成這話都聽得懂，就不走了，問他，你是說撞不死？這人點(diǎn)頭，你沒有死的決心啊。
王五成瞅著這人，突然哭起來。這人說，你好奇怪也?？迋€球啊你。王五成把自己這幾年里的事情說了一遍，雖然顛三倒四，但也聽得明白。這人想了想，問道，你說你是從礦井里鉆出來的？朱格莊煤礦？王五成一點(diǎn)頭，這人就嘿了聲，說，怪了怪了。據(jù)報紙上報道，事故發(fā)生在半月之前，至今有十七天了。你出來了有幾天了？王五成掰著手指，說，五天了。
如此來說，你在井里竟然整整呆了十二天之久？
王五成驚了驚，十二天？有十二天了？沒有吧？
這人笑笑，若事故發(fā)生時間沒有錯誤，你出井后已過去五天，也沒有錯誤。十七減去五，可不正是十二天？即你是一個傻瓜，也算得出來吧？王五成只好不爭辯。這人說，十二天，可不正是奇跡了？他伸手捏了幾下，像是在給王五成算命，事故共死亡八人，但因有一田姓生還，且力爭，此事被政府所知，因無證采煤，礦井被封，每個遇難者賠償人民幣二十萬元。報載，此賠償金已經(jīng)如數(shù)發(fā)放到家屬手里。如此，你也是那八人中之一？
王五成說，我不知道。這人笑，你自然不知。但既然你并未被救，則自在數(shù)中?，F(xiàn)在你尚且活著，是僥幸也。然禍者福所倚。你有福了。且快些回家吧。
王五成說，我有什么福了？這人笑，你家必已得了二十萬元的賠償。人無恙而錢入手，豈不是福？此興許是老天見你可憐，送你一小富貴吧？王五成高興，真的嗎？你不是哄我玩兒吧？這人搖頭，我豈是那種人。再者，老夫今日在此倚墻而坐，也是老天的安排。為嘛？為你解惑啊！
王五成沖這人鞠了一躬，走出幾步，這人叫道，且住。老夫還有話說。王五成回來，這人定定看他，片刻說道，有一話問你，你來回答。你是想要回家與老婆孩子團(tuán)聚，把這到手富貴送還回去呢？還是不與他們團(tuán)聚，而讓他們過上幸福的好日子？
王五成怔了怔，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人表情里帶了些思慮，慢慢說，這是一道選擇題。你且需要思想清楚明白了，方可作出決斷。若你只圖夫妻子女團(tuán)聚，這錢你就得不到了。你若想讓這錢為你老婆孩子所享用，你就不能大搖大擺回去見他們，至少不能讓熟人看見你……你且別問為什么。聽老夫一一言說。這錢，本是你用性命所換，若你性命已回來，自然錢就不歸你所有。亦即，你回家，錢就須歸還，你老婆孩子就什么也得不到。若你情愿讓老婆孩子享用，你又豈敢露面，授人以柄？你聽明白了沒有？
王五成有點(diǎn)明白了，你是說，我……回不去了？
這人搖頭，也不是完全回不去了。你可以暗中回去。但要確保不被人舉報。否則竹籃打水而已。老夫當(dāng)年，氣吞萬里如虎，何等牛逼，只因一處小小細(xì)節(jié)未曾注意，則潰堤一日千里，悔之晚矣。他嘆息一聲，所以你要思考清楚。魚與熊掌，只能取一也。
王五成想要再問，這人已經(jīng)把眼睛閉上，鼾聲高起。他想了半天，走出幾步，又退回來。走出幾步，又再退回來。從中午直到天黑。這人醒來，見王五成還在一邊站著，不由驚訝道，你還沒走嗎？是不是心中猶疑不定？
王五成說，我想明白了，不回去了，以后你就是我?guī)煾?，我這就跟著你了。這人說，你這是何意？王五成突然笑了一下，說，我都死掉了的人了，回家去，還不把他們嚇掉了魂兒？我不回去了。
這人問，通了？
通了。王五成點(diǎn)頭，王家莊再也沒有王五成這個人了。
這人哈哈大笑，富貴名利如死扣者，脫此，則飄然一身任我行矣。
王五成也笑。他真想通了。只有自己不再回到王家莊，不在那里出現(xiàn)，只有把自己從那里抹了去，他的老婆趙青春和兒子王高興、閨女王歡喜的幸福生活才能真正來到。為了他們，他都愿意重新死一回了……
責(zé)編：楊劍敏
1
在王家莊，王五成最苦。
王五成六歲那年，他爹王家耀被生產(chǎn)隊里的牛給拱死了。
當(dāng)時王家耀三十二歲，身強(qiáng)力壯，兩只手大得很，也有力得很，手指肚長著硬硬的繭子，釘子都戳不破。大伙都相信，就算是生產(chǎn)隊里最強(qiáng)壯的牛，他一拳也能砸得趴下。王家耀也相信自己的力量無所不敵。他經(jīng)常蠻橫地把王五成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拎起來，噗哧丟到牛背上，讓生產(chǎn)隊的牛無償?shù)伛W著他的寶貝兒子快活。雖然王五成當(dāng)時輕如鴻毛，但牛也并不情愿隨隨便便馱個東西在背上晃蕩，因而就不高興，甩頭撥弄角的。王家耀這時就把拳頭亮出來，砰地一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在牛身上造一拳。牛立馬就老實(shí)了，乖乖馱著王五成走。王家耀哩，哈哈大笑，一臉得意。
小時候王五成騎過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所有的牲口，包括三頭牛，兩頭驢，三匹馬和兩頭騾子。其中騎牛的次數(shù)最多，原因是王家耀本人就是在生產(chǎn)隊使喚牛的。他趕了牛耕地。別的牲口把式需要另外搭個人在前面牽著牲口，才能把地耕好了，王家耀不需要，他甚至連鞭子也不需要，只要輕輕哼一聲，這些個牛就老老實(shí)實(shí)聽他吆喝，給他干活，絲毫也不敢偷懶。這讓王家耀在生產(chǎn)隊里十分有威信。最后那一年，他甚至因此擔(dān)任了生產(chǎn)隊的副隊長一職。
但是王家耀三十二歲那年秋天，事情就完全走向了反面。連王家耀自己都根本不肯相信，他會有那樣一個糟糕透頂?shù)南聢觥?/p>
秋天刨了玉米，騰出田地要種麥子。王家耀趕著兩頭牛，拉著犁耕地，耕過了一塊后，再換上耙，把地耙平，耙平了后，就可以用耬往地里種麥子了。耙是先用木頭做一個去了一邊的長方形框，然后在里面加上幾道杠，編上條子。人踩上去，牛拉著一走，地就平坦起來，看著也舒服。開始王家耀不僅自己踩到耙上，還讓兒子王五成也上去。王五成輕得很，坐上去如一片青青的樹葉，王家耀就讓他坐在耙中間，自己兩只腳踩著兩邊，一吆喝，牛就不遺余力地往前走。因為耙地需要搖晃著，王五成感到有趣，一路咯咯笑，幸福得一塌糊涂。
如此耙了幾個來回，耙上條子之間縫隙里的泥粘得多了，需要摳弄下去。王家耀把兒子拎到一邊，自己彎腰翹腚，用一根樹枝摳弄。摳弄了片刻，忽然聽見王五成尖叫起來。王五成叫的是爹啊——另外還有一些社員也跟著尖叫，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馬上就要發(fā)生了。王家耀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尤其沒弄明白兒子為什么會如此尖利地叫。他擔(dān)心兒子這樣叫，會把嗓子叫破了的，要說說他。才一抬頭，就覺得后腰處猛地一緊，整個人嘩啦一下騰了空。接著他就飄飄著跌回到地上。轉(zhuǎn)眼看去，只見兩頭牛里的那頭黑牛，正把自己的一只角從他身上往下拔。王家耀哎呀了一聲，說，狗日的，你竟敢頂老子……
他想起身到溝邊折根粗長的條子，好好教育教育膽大包天的黑牛，可起了兩下也沒能起來。倒是感覺身子越來越軟了。地里的社員手拿勞動工具奔跑過來。頂過王家耀的黑牛這時乖巧得很，老老實(shí)實(shí)站在那里。另外一頭黃牛則表情緊張驚恐，好像眼前這一場禍?zhǔn)率怯伤龀鰜淼?。如果忽略了黑牛角上的血跡，人們非常容易判斷錯誤，真的會以為是黃牛頂?shù)耐跫乙?/p>
事實(shí)上確實(shí)有人弄錯了。他們手里的工具直接就往黃牛身上用力。還是王五成看得清楚。他說阿黑，是阿黑……大伙有的把牛趕走，有的去扶王家耀。王家耀這時非常像一泡已經(jīng)被擤出鼻孔的鼻涕，大伙怎么扶也扶不起來，看看被頂過的腰，大伙才明白了扶不起來的原因。原來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一些腸子什么的也順勢跑出來了，至于血，一動，就嘩啦嘩啦往外沖。很快王家耀就沒氣兒了。還沒等抬出地頭，就完蛋了。
整個過程相當(dāng)簡單。拱死了王家耀的黑牛，像是完成了一項蓄謀已久的偉大工程，默默站在一邊，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人們打它，它不叫也不動，人們把它弄回村，它也老老實(shí)實(shí)跟著走。到經(jīng)過研究，并請示公社批準(zhǔn)，判處它死刑，給它綁繩子動刀子，它也還是一聲不吭。只是在最后，它才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流出來兩顆大大的眼淚。
對王五成來說，當(dāng)時他并不清楚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不知道爹只有一個，一旦被牛拱死了，就再也沒有了。雖然給爹辦喪事出殯時，他也咧著嘴巴哭過，但他的眼睛很快就被牛肉和牛下水給吸引住了。因為黑牛是殺害了王家耀的罪魁禍?zhǔn)祝侨祟惞餐臄橙?，大伙都以食其肉喝其下水湯為快。而其中最?yīng)該食而喝之的就是王家耀的家人。王家耀不幸，父母早逝，家里只剩下了老婆和兒子。因而擔(dān)當(dāng)起食而喝之的重任的，就只能是王五成和他娘兩個人了。生產(chǎn)隊長派人給他家送去了十斤牛肉，牛下水的十分之一也給送了過去。它們被擺放在王五成家灶屋的鍋臺上，顯得格外豐盛誘人。
王五成的娘姓錢，大伙都叫她老錢。年紀(jì)老一些的就叫她錢兒。老錢是個精瘦的女人。剛嫁過來時，笑模笑樣的，也水靈，可不知怎么，沒幾年，人就瘦下來。大伙都說王家耀的化肥不行，哪有越喂越瘦的道理？還不如個農(nóng)家肥管用哩！王家耀倒是很得意，說，我喂她？我是把她當(dāng)成化肥了哩……至于怎么個把她當(dāng)成化肥了，他不說，別人也不知道。反正有些愛聽墻根的，夜里跑到王家耀家后窗聽光景，聽見的多是老錢嗷嗷的叫聲。好像她天天黑夜里要挨一頓刀子宰割似的。但除了瘦起來外，橫豎也看不出她挨過刀子的跡象。
王家耀活著，老錢山水不顯，王家耀一死，老錢就顯出來了。她先是對著僵硬的王家耀拳打腳踢，口口聲聲罵他，說王家耀你個狗日的，你咋好意思撒手走了呢？你狗日的不是說你要狠狠日我一輩子嗎？你這才日了幾年就怕了？就草雞了？你狗日的不是說要日死我嗎？你跑什么跑啊你？有本事你活過來，有本事你回來日我啊你個狗日的……
大伙聽老錢口口聲聲罵王家耀，有的想笑，更多的是想哭。大伙都清楚，眼前這女人算是完蛋球了。男人沒了，拉扯個屁大的孩子，她日后的日子可該咋個往下過啊。
給王家耀出殯時，生產(chǎn)隊里來了好些人。因為王家耀是參加勞動時被牛拱死的，好歹也算是為了公家，棺材就由隊上出了。幾個木匠放倒一棵樹，破了木板，夜以繼日地制作。外面的坑也早早挖好了。那兩天，王家耀家里人滿為患。穿著孝服的王五成不停地往外驅(qū)趕他們，不讓他們賴在家里不走。王五成認(rèn)定他們個個都不懷好意，他們是沖著那一大塊牛肉和那一盆牛下貨來的。他時時刻刻地守護(hù)著牛肉和牛下貨，不讓他們動。牛肉是生的，有些血淋淋的味道，但牛下貨是經(jīng)過一系列猛火的煮燉，早已爛熟可口。還真的有人經(jīng)過盛下貨的盆前時，伸手企圖從中撈一塊塞進(jìn)自己的嘴巴里。但王五成堅決地予以制止。他大聲叫喊，甚至用身體緊緊地護(hù)著盆。直到棺材制作好了，王家耀被裝了進(jìn)去，要出殯了，王五成才把身體從盆上揭起來。但這時他原先干凈的孝服上已經(jīng)被牛下貨中的牛油和湯水給弄得骯臟一片了。
出殯的時候需要王五成捧著漿水罐子，在棺材前面行走。但王五成年齡小，力氣也小，更加重要的是，由于守護(hù)牛肉和牛下貨，他已經(jīng)耗費(fèi)了大半力氣，無法完成從家里到村外埋王家耀的墳地之間路程的行走。甚至他小小的身體都開始軟塌了下來。還是生產(chǎn)隊長用五個勞動日的工分，雇了一個比王家耀小一輩的社員代替王五成捧漿水罐子，又讓另外一個社員抱著王五成跟在后面，這才完成了埋葬王家耀的任務(wù)。
埋葬王家耀的時候，王家莊出動的不只跟王家耀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人，幾乎所有的社員都來了。幾百口人把從王五成家到墳地之間的路撒得滿滿的，像是些爭搶著什么的雞鴨。王五成被那個分配抱他的社員扛在肩膀上，位置有了優(yōu)勢。他能夠看到幾乎所有人的頭頂，能夠看到在最前面的那口油漆還濕著的棺材。棺材血紅一團(tuán)，那些油漆甚至還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往下掉，很像是哪個在不停地流血。王五成知道他爹王家耀現(xiàn)在就躺在里面。棺材被八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社員抬著。整個場面只有一個人在哭。但這哭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王五成沒聽出來哭的是他娘。他只是奇怪，他們?yōu)槭裁匆阉b進(jìn)棺材里啊？
埋葬王家耀的過程也相當(dāng)簡單。大伙把棺材用繩子順進(jìn)事先挖好的坑里，王五成被人從肩膀上卸下來，有人教導(dǎo)他抓幾把泥土往坑里丟撒，還有人教導(dǎo)他要沖著坑里面哭幾聲。王五成努力地想哭出來，可是因為心里掛念著家里的牛肉和牛下貨，試了幾次都沒成功。有人就說，要不你嚎幾聲吧。沒有眼淚也行。王五成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道具。他瞅瞅軟在一邊的娘。他看不見娘的臉，但娘的哭泣聲繼續(xù)沙啞下去，已經(jīng)只剩下干枯的嗚咽了。他叫了聲娘啊，邊上的人說，甭叫娘，叫爹。王五成四處打量，問那人，我爹呢？他咋不來看熱鬧？那人嗤了聲，說，你爹在棺材里躺著享福哩！
這人一提醒，王五成才恍然記起，爹如今是在棺材里躺著享福了?？墒强藓秃慷紱]能取得成功，就有人說，你爹真英明，他咋就給你取了這么個好名啊？另外一個人說，五成，真是五成哩。他們把他丟到一邊不管他了，跳起來嘩嘩往坑里填土。他們使用的是鐵锨，一锨能鏟好些泥土，往坑里一撒，棺材就嘩啦一響。沒多久，棺材就不見了。再過了一會兒，原先的坑就變成了一個突起來的包。
成了包之后，大伙就忽啦一下四散而去，整個墳地只剩下了王五成和他娘老錢。另外還有三個同一生產(chǎn)隊的婦女，她們是受隊長委派，要負(fù)責(zé)把老錢和王五成送回家的。
娘因為哭泣的時間過于長久，身子軟得像爹被牛剛拱過時一樣。那三個婦女費(fèi)了好些力氣，才把她扶起來。她們扶著她往回走，走出十幾步，才發(fā)現(xiàn)王五成并沒跟上來，其中一個婦女就沖他喊，五成，走啊你。王五成不走，眼巴巴瞅著那個土包。再喊，王五成就說，我不走，我得等我爹出來。那婦女說，傻啊你。你爹出不來了。王五成不相信，說能出來的。爹力氣大，用嘴巴一拱就拱出來了。這婦女就丟了老錢，過來一扯，把王五成扯起來，半空中用胳膊一夾，說，天要雞巴黑了，當(dāng)心跳出來個鬼，捉了你狗日的當(dāng)點(diǎn)心。王五成掙扎著要下來，但這女人力氣忒大，任他怎樣折騰，到底被夾了回去。
家里現(xiàn)在一下子冷清下來。三個婦女走了后，就剩下娘和王五成兩個了。娘被她們丟在炕上，正把頭埋在被子里，有氣無力地呻吟。王五成不肯上炕，他親自監(jiān)督著那三個婦女離開家門，再把門緊緊地閂上?；貋砼康藉伵_上看，王五成還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牛下貨已經(jīng)只剩下了半盆湯水，擱在盆邊的生牛肉也都不翼而飛了。王五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他想不明白，它們是什么時候，被哪個偷走了。他還清清楚楚記得，出門時，它們還都好好地待在那里的。
王五成的哭聲響亮，聲動王家莊，引得狗和貓都跟著一起叫。大伙聽見的都說，這孩子到底缺心眼，在墳地里不哭，埋他爹時不哭，回家了還哭個屁啊。連躺在炕上的娘也是這么想的。她想張嘴罵他一頓，可是已經(jīng)沒有力氣罵了，她想下來打他一頓，可是已經(jīng)沒有力氣打了。好在很快王五成嗓子就哭啞了，把個黃昏時分的王家莊丟進(jìn)了可怕的寧靜中。
王五成皮實(shí)，哭過了爬起來，屁股上的泥土也沒管，伸手就在盆里撈。撈了半天，總算是撈出一塊牛下貨?？蛇@塊牛下貨才一口就吞進(jìn)肚子里了。連咀嚼都沒來得及。再撈，就只是湯水了。不過湯水的味道不錯，還有點(diǎn)稠。他摸了一只碗舀著喝，直到把肚子脹得像一面鼓，才抹一把嘴，蹣跚著爬到炕上，仰面躺下。娘伸手一摟，把他摟住了。
這一夜娘沒再起來，王五成也沒起來，就由娘摟著睡覺。只是喝的湯水多，把炕尿得水汪汪一片。第二天娘起來，瞅瞅那片濕，把他扯到她睡的那邊，才慢慢下地。娘扶著墻，像一片干枯的樹葉似的在屋里飄。沒有人來，外面的喇叭倒是正常播放《東方紅》，然后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中間夾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節(jié)目和蓬萊縣廣播站的新聞節(jié)目，另外還有比如小呂劇之類的文藝節(jié)目。往常王五成一般就是被這只喇叭吵醒過來，躺在炕上也不起來，或者再重新睡過去。等《大海航行靠舵手》完了后，早上上工的就陸續(xù)回來了，王五成也該起來活動了。
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爹沒上工回來，甚至連出去上工也沒出去。爹突然消失了。他過去睡過的半邊炕空在那里，連被子也沒有了。醒過來的王五成問娘爹哩，黑夜里他咋沒回來睡覺？娘說，你沒爹了。王五成想起前面發(fā)生的事情，爹是前天叫阿黑拱了一下，昨天村里人把爹裝進(jìn)棺材里抬走了。這么一抬，就沒爹了嗎？王五成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啊?？墒悄镞€是過來，把一把眼淚抹到他臉上，說，兒啊，日后就剩下咱娘倆了啊……
娘湊合著做了點(diǎn)飯，吃過了，把王五成尿過的褥子抱出去曬上，就又爬到炕上繼續(xù)躺著。王五成想出去，娘啞著嗓子說，傻兒子，咱不出去了。讓娘就這么摟著你吧。王五成偎在娘懷里，眼巴巴看娘。娘臉上半點(diǎn)血色也沒有，很像是昨天大伙給爹燒的那些紙。他跟娘說，娘啊，咱家的牛肉和牛下貨，都讓人給偷走了哩。我撈了半天，才撈出羊屎巴巴那個大一塊……娘說，家里無男受人欺啊……又說，要不是有你，娘就跟你爹一塊走了啊……
原先娘也是上生產(chǎn)隊勞動的，娘跟婦女們一起，王五成不愿意跟娘玩兒，也不喜歡跟小伙伴玩兒，他喜歡騎牛騎馬，他喜歡跟著爹?？墒堑鶝]有了，他就只有跟著娘了?，F(xiàn)在娘有日子不去參加勞動了，就在家里。娘是病了。王五成看得出來。他想一定是那些壞蛋把家里的牛肉和牛下貨偷走了，娘生氣才病了的。
多少年以后，王五成把小時候的事情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可還能記得起那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和那一盆味道鮮美的牛下貨。它們在他的記憶深處時時刻刻誘惑著他，甚至在他的夢里頻頻出現(xiàn)，讓他的口水汪洋般豐盛。而最讓他難過的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查出來，當(dāng)時到底是哪個把它們給偷走了的。有時候他無比絕望地想，他們?yōu)槭裁匆阉鼈兘o偷走了呢？難道他們不知道，那是由爹的一條性命換回來的嗎？
2
娘恢復(fù)得很慢。娘病了到底有多久，王五成算計不出來。他太小了，六歲的時候，也只是剛剛才能記住事情的年紀(jì)。爹的形象很快就在他的印象里模糊了，最后消失得干干凈凈。但爹的死，對他的影響卻是重大的。爹好好的時候，他用不著想什么，只要叫兩聲爹，爹把他往肩上一扛就成了，爹沒有了，一切就都反轉(zhuǎn)過來了。原先他是不喜歡跟小伙伴玩兒，如今是小伙伴不愿意跟他玩兒。他們說他爹做下了惡事。要不阿黑也不會用長長的角拱他了。阿黑在生產(chǎn)隊所有人的眼里，一直都是個忠厚老實(shí)的牛。這樣的一條牛，怎么可能去拱一個好人呢？村里那么多人，牛又為什么偏偏去拱他一個呢？這就說明他爹真的做下了惡事。那么，既然爹都做下了惡事，王五成就能是個好人了？再說……他們喊著他的名字，五成五成，做人只有五成……
王五成知道五成是他的名字，但做人只有五成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懂得了。別人這樣喊，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但娘是懂得的。如果王家莊的孩子如此喊叫，正好被她聽見了，她馬上就從一只病貓，變成了一頭兇猛的獅子或者老虎，她會不遺余力地追趕他們，她要把罵她兒子的捉住，活活捏死。但她的體力明顯不行了，她追趕不上他們。最后她只能倚著一棵樹，或者是一堵墻，把兩只手放到一起，做出一副要扼殺掉什么的動作，沖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孩子說，再罵，我就掐死你，撕巴撕巴吃了你——
王家莊的孩子慢慢都很害怕王五成他娘，因為她的動作做得惡狠狠的，她的眼神也是惡狠狠的，連頭發(fā)都是張牙舞爪的。他們都非常相信，只要不幸被老錢捉住了，那一定是要被她吃掉了。沒幾次，王家莊的孩子就再也不敢罵王五成了。不敢罵是不敢罵，但也沒人愿意跟他玩兒。王五成成了王家莊最孤獨(dú)的孩子。出門他一個人，回家也是一個人。最多跟著他娘。只是他娘一直都像是一片干枯的樹葉，看著隨時都可能被一陣風(fēng)吹走。也因為這樣，娘出門時，手里總是攥著一件農(nóng)具，比如一把鋤頭，一把鐵锨，或者是一把鐮刀。
到了周歲七歲，王五成被娘送到學(xué)校上學(xué)。小學(xué)校就在王家莊。老師一共有兩個，也都是王家莊的人。王五成背著他娘親手縫制出來的書包，由娘扯著手進(jìn)了教室。他娘另一只手里則捏著一把鋤頭。她站在講臺上，把兒子拉到身邊，對里面的王五成的同學(xué)們說，哪個要是罵五成打五成，我就一鋤頭把他的腦袋給鋤下來。她做出一個鋤腦袋的動作，鋤下來給五成當(dāng)球踢。一踢踢進(jìn)茅坑里。茅坑里凈是蒼蠅蛆，咬死你們！
她的話讓王五成的同學(xué)們個個都膽戰(zhàn)心驚，連大氣也不敢出。老師過來勸她回家去，不要嚇唬壞了小孩子。她反過來跟老師說，連你也算上，你要是敢欺負(fù)我兒五成，我就把你的雞雞割了當(dāng)牛下貨煮。同學(xué)們都知道她嘴里說的雞雞是什么，有的忍不住哧地一笑，老師的臉就潮紅起來，目光躲閃，身子也忸怩。她不管這些，把王五成安排在最中間的好位子上坐下，認(rèn)真地跟她的兒子說，哪個敢欺負(fù)你，你就回家告訴我。她從懷里掏出一根紅色的細(xì)繩，讓王五成伸出左手來。她把它系在手脖子上，打了個死結(jié)，這才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王五成一共上了五年學(xué)，從小學(xué)一年級上到五年級。在這五年里，果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欺負(fù)他。不過同時造成的惡果是，也同樣沒有任何一個人跟他來往。連老師上課都不提問他，講課時目光也不往他身上落。在同學(xué)們和老師的眼睛里，王五成似乎是從來也沒有在教室里存在過。
開始兩年，王五成也不跟同學(xué)說話，后來他主動跟同學(xué)說，企圖把自己融進(jìn)班級里去。但他跟哪個說話，哪個就趕緊把臉掉轉(zhuǎn)到一邊，或者飛快逃跑掉了。王五成倍感凄涼，跟老師說，老師，你讓同學(xué)們跟我說話吧。老師說，這個是各人的自由，不是老師讓不讓的問題。王五成說，老師，求求你了。老師說，你娘吼一吼，地球抖三抖。王五成同學(xué)，老師我不敢啊。王五成不甘心，天天去求老師，老師沒辦法，就跟同學(xué)們說，你們跟五成說話吧。結(jié)果還是沒有人跟他說話。這樣一直求到小學(xué)快要畢業(yè)，王五成一急，干脆不上學(xué)了。
十一歲的王五成長得比同齡人要矮，也瘦。這非常像他娘老錢。娘當(dāng)初系在他的手脖子上的紅繩，照正常的生長速度，早就應(yīng)該把手脖子勒得緊緊的，勒進(jìn)肉里去了?？蓪?shí)際上，它似乎還是像原先那樣松垮，吊兒郎當(dāng)，只是顏色褪盡，差不多已經(jīng)看不出是紅色的了。他不去上學(xué)了，娘也沒強(qiáng)迫他去，只把一把鐮刀磨了磨，把一個舊簍子找出來，讓他出門割青草去。娘養(yǎng)著一口豬，吃起青草來呱嘰呱嘰的，貪婪得很。
王五成割了四年草，十六歲那年不割了。原因是沒有豬可以吃他割來的青草了。實(shí)際上更大的原因是，這一年，他娘沒了。
娘不是突然沒了的。開始娘還能扶著墻走路，但過了些日子，扶著墻也走不了路了。娘就只能在炕上躺著。娘一躺下來，王五成就得負(fù)責(zé)家里所有的事情。其實(shí)家里的事情也并不多，燒火做飯，洗衣服。這些之前他也做過。是娘教他做的。娘似乎是對自己的將來有預(yù)感，她得在她沒了前教給兒子生存下去的本領(lǐng)。
娘一天一天憔悴下去，臉色簡直比一張白紙還要白。身子瘦得連王五成都拎得起來?？磧鹤拥臅r候，娘的眼淚汪汪。王五成一叫娘她哇地就哭。她跟他說，兒啊，知道你爹當(dāng)初為啥給你取名叫五成嗎？王五成說不知道。娘說，這跟叫阿貓阿狗一樣，人不能太精實(shí)了，太精實(shí)了命不好。你爹是想讓你的命好啊。只是……娘把眼淚抹在手里，只是你爹哪里想得到，我兒你命還是沒好起來啊……
娘讓他到小柜里面取了一根紅色的細(xì)繩。這細(xì)繩有二尺長短，跟原先她系在他的手脖子上的是同一根。但因為存放在柜子里的秘密處，還是顯得鮮艷無比。娘說，這是你爹娶我時給我扎辮子的。我沒舍得。剛生下你時，我給你系了個扣。小時候你長得風(fēng)快，一年得一松。你爹沒了那年，你不知道把扣弄掉到哪里去了。結(jié)果你爹就沒了。王五成伸著手脖子，說，娘啊，這扣還在哩。娘說，這是你上學(xué)時我給你系的，原來的那個沒了，找不著了。你這一個，快十年了，看看，到底你還是長大了，都勒進(jìn)肉里了。
娘用剪刀把王五成手脖子上的那個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扣子鉸斷，比量著鉸了一截細(xì)繩，重新給他系了一個扣，把剩下的細(xì)繩交給他，讓他好好放著。娘說，你娘我這一輩子，就過了那么幾年好時光。這苦啊，有十來年了……想想跟夢一樣。我兒，日后你就得靠你自個兒了，娘顧不了你了哩……五成趴在娘身上叫娘。娘說，這扣千萬別弄沒了。這叫幸?？哿ㄎ覂?。有了這個，你就一定能有幸福啊我兒……王五成嗯了聲，說，娘放心，我不弄丟了。娘說，也不知老天會不會可憐你。要是老天睜眼，你能娶上個媳婦回家，你要好好心疼媳婦孩子啊。王五成說，娘啊你放心，我會心疼他們的。
娘臨咽氣兒時，捉著王五成的手不肯松開。娘斷斷續(xù)續(xù)說，我兒苦命……又說，待我咽了氣兒，你上隊長家，進(jìn)門就跪下磕頭。隊長問你磕頭做啥，你就說你娘沒了，日后你就是隊上的人了……王五成說，娘啊，你死不得啊娘……
可娘到底是死了。
娘死了，開始王五成不肯相信，守著娘，不停地?fù)u晃她，企圖讓她重新活回來?？烧粋€晚上，他也沒能把娘給搖晃回來。早上外面的喇叭響起來時，娘已經(jīng)僵硬了。王五成抹著眼睛出去，在大街上碰到隊長，他什么也沒說，立馬就跪下來磕頭。隊長有些懵，說，王五成，你這是鬧啥妖怪？王五成把額頭磕得血肉模糊，啞著嗓子說，我娘沒了啊，日后我就是隊上的人了啊隊長……
隊長還是十來年前的那個隊長，他操辦過王家耀的喪事，這些年可憐這一家子，盡管老錢做不了隊上的活計，可是每年的糧食也足數(shù)分給他們，還比照yIeelkTUFL/5SEUXQxL9Tg==著給他家一些勞動日工分。因為畢竟王家耀是為公家死了的，牛也是公家的?！，F(xiàn)在老錢死了，喪事理應(yīng)隊上管。他就臨時改變了勞動計劃，吩咐社員找了些木板子，制作了一口簡單的棺材，把老錢斂了。
這一次五成親自捧著漿水罐子，搖搖晃晃地走在娘的棺材前面。一邊走他一邊嗚嗚著哭?？诳诼暵暤睾澳锇∧锇〉?，喊得王家莊的人心酸，都覺得他實(shí)在是可憐。到埋了娘，才過了兩天，王五成就捉了自己家里豬圈里的豬，用繩子捆了手腳，拎著去找隊長。豬是花白色的，有六七十斤重。這時王五成有一米六多了，也壯實(shí)了些。但拎著這樣一口拼命掙扎的豬，到底吃力。還沒到隊長家，就氣喘吁吁地走不動了。他把豬丟在一邊，自己坐在地上喘氣。王家莊的人不知道他這是想做什么，也一時不敢靠近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
有人喊了隊長出來。隊長問他這是做啥，王五成眼巴巴說，我是隊上的人了，這豬也是隊上的豬了，我得把它交給你。隊長說，你是隊上的人了，可豬還是你自家的，拎回去吧你。王五成很固執(zhí)，說，人都是隊上的了，豬哪能還是我自家的。隊長說，雖說過去時不時要割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可養(yǎng)口豬沒甚么。再說“四人幫”都倒臺了，尾巴也沒人再叫喊著要割了。別人家也自己養(yǎng)一口的么。但王五成就是不肯再拎回去。隊長沒辦法，就說，要不送生產(chǎn)隊養(yǎng)殖場吧。你呢，既然是隊上的人，你也就在養(yǎng)殖場參加勞動吧。王五成說，成，隊上就是我的家了。
隊長找人幫著五成把豬弄到養(yǎng)殖場，又讓他回家取了被褥，到場里勞動。生產(chǎn)隊的養(yǎng)殖場分別喂養(yǎng)著牲口和豬。因為王五成的爹王家耀是被牛拱死的，隊長擔(dān)心他會對牲口們有成見，或者牲口們會對王家耀的兒子有成見，就讓王五成分管養(yǎng)豬。至于牲口的事情，則由另一個社員分管。
王五成從此就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豬倌兒。
生產(chǎn)隊里的豬一般有幾十口之多，青草下來的時候，需要割青草喂它們，另外花生秧什么的粉碎了，也是好飼料。平常日子，把粉碎的花生秧合上玉米面或者地瓜什么的，在鍋里一煮，豬非常喜歡吃。青草就不用說了，鮮美得很。等秋后地瓜花生收拾回來，春地空了，王五成就把豬們趕出圈來，趕它們到空地里拱遺漏的花生或者地瓜吃。豬們似乎是更加喜歡這種生活方式，自由而活潑，散漫而逍遙。甚至連王五成也喜歡這種生活方式，一到秋后，他也跟著豬們高興得嗷嗷叫。
豬在空地里辛辛苦苦地拱著的時候，王五成也四處尋找遺漏的花生。找著了直接剝開皮吃掉。往往豬吃飽了，王五成的肚子也差不多裝滿了。生產(chǎn)隊勞動，大伙偷懶?；墙?jīng)常性的，收拾花生時遺漏的就多。第一個冬天過去，豬們的膘上來了，王五成的氣色也跟著上來了。身上的肉也比原先多了一層。春天一來，社員們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王五成跟過去不一樣了。
沒有了娘的呵護(hù)，成了孤兒的王五成，在王家莊，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誰害怕他了。當(dāng)初大伙也不是怕他，是怕他那個時時刻刻想吃人的娘。如今的王五成，只不過是生產(chǎn)隊里的一個豬倌，沒有任何保護(hù)色彩了。開始大伙還顧及著老錢的余威，擔(dān)心惹了王五成，老錢會變成鬼來找他們的麻煩，一年沒過去，大家就相信，老錢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的。如果有，她怎么會自己先死掉了呢？就像當(dāng)年王家耀一樣，你再能耐，還是經(jīng)受不了黑牛的那么一拱啊。
不過似乎是王五成并不在乎這個。別人取笑他，他也跟著笑。當(dāng)然了，因為他的勞動性質(zhì)，基本上總是與豬在一起，社員們想取笑他一回也并不容易。冬天他趕著一群豬在野地里四處游逛，社員們則熱火朝天地修整個大寨田什么的，挨不到一起去。等冬天過去，王五成又整天在養(yǎng)殖場里奔忙，社員們還是挨不到一起去。也只有晚上，社員們沒事了，有的就跑到王五成住宿的養(yǎng)殖場，這才逮著了他。一些跟他同過學(xué)，但現(xiàn)在也回到生產(chǎn)隊里勞動的男孩，更是想要把過去的損失統(tǒng)統(tǒng)補(bǔ)回來似的，不是在他頭上來一個板栗，就是把一團(tuán)雪塞進(jìn)他的衣服里面。王五成也不惱火，由著他們來。
3
做豬倌的最后一個冬天，王五成碰到了一個注定要與他生發(fā)出莫大關(guān)系的人。只是當(dāng)時他并沒有想到這些，甚至連這種意識也沒有。但當(dāng)事情過去多少年后再回想起來，王五成還是覺出了當(dāng)時的實(shí)質(zhì)意義。好像是一出戲劇，伏筆早早就埋下了一樣。王五成一生的伏筆就是那時埋下的。
那年他已經(jīng)二十歲了。盡管身材還不到一米七，但已經(jīng)有幾分強(qiáng)壯的味道了。對于豬倌這份工作，他也早就做得爛熟于心。趕著一群大大小小的豬在野地里游逛的時候，心情輕松得緊。有時候瞅瞅四處無人，還敢吼上一嗓子。只是因為小時候把嗓子弄啞了，現(xiàn)在吼出來的也有點(diǎn)啞啞的。
這天天上下著小雪，地上也有一層薄薄的雪。豬們一進(jìn)了花生地，用不著吩咐，就自己投入到緊張的勞動中去了。王五成夾著鞭子，用腳踢地里的泥土，把花生踢出來。豬們呢，一邊拱一邊走，浩浩蕩蕩，不知不覺就走遠(yuǎn)了。等王五成聽到一聲吼叫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豬群和另外一個豬群打起架來了。
對方的豬群顯然沒有他的大。而他的隊伍里面，是很有幾口敢于打架的公豬的。所以兩群豬一摻和到一起，王五成的隊伍就顯示出了優(yōu)勢。但對方的豬倌是個聲音尖尖的小個子。他穿著一身看不出顏色的衣服，顯得比王五成還要臟。只見他手里揮舞著鞭子，兇巴巴地抽打著王五成的士兵。他一邊抽打一邊尖利地吼叫，到底把王五成惹毛了。對方的豬是集體的財產(chǎn)，他的隊伍也是集體的財產(chǎn)，哪里可以如此被人抽打呢？一時他也取了鞭子，跳將過去，專門照著對方的豬下手。那豬倌見勢，把鞭子一丟，吼了聲，朝王五成過來了。開始他還以為這小個子是想來跟他講道理的，但想不到這人一過來，直接就把他給撲倒在地上，然后這人橫跨到他身上，說，你賠我的豬——
王五成被一個比他還要矮小的人騎著，感覺很丟人很可笑。他一翻身，輕輕松松就把對方翻到下面去了。然后他騎著他，哈地一笑，說，小樣吧你。就你這把小骨頭還敢騎我。我騎你還差不多。他盯著對方的臉，你服不服？服了我就起來。對方尖叫著說，我操你媽！王五成想說我操你媽，可是終究沒敢說出來。他知道這是罵人。而他長這么大，只有別人罵他的份兒。他說，你罵我我就不起來。對方說，我就罵你，我操你個親媽啊——
對方的小臉臟乎乎的，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洗過了。王五成很想在上面打幾下，但手擎起來了，到底沒打下去。現(xiàn)在他的力氣已經(jīng)不小了，他害怕一巴掌下去，會把這愛罵人的家伙給打壞了。見王五成不起來，這人把嘴巴癟了癟，竟然哭了起來。
他一哭王五成就懵了，一時不知所措。不過他知道他哭，是想說明他王五成欺負(fù)了他，可他欺負(fù)他了嗎？難道由著這個小個子騎著不翻身，才算是不欺負(fù)他嗎？王五成慢慢爬起來，說，是你先騎我的。你先動的手。對方坐起來，抹著眼睛說，你是個流氓。
王五成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成了流氓了，再想還是想不通，就不想了，也不理會他，摘下帽子，撲打身上的泥雪。對方說，你就是個流氓，大流氓。王五成哼了哼，自己的豬和對方的豬因為他們兩個人打架，都顧不得自己打架了，個個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倆。王五成被看得不好意思，揮了一下鞭子，豬們驚醒過來，趕緊低頭假裝拱地。王五成哧地一笑，覺得這些豬有意思。他想把自己的分開來，可是好像兩群豬之間突然有了感情，混合在一起，不愿意分開了。
以往王五成出來，也跟別的村莊的豬們碰到過，但豬們打架的事情還是頭一回發(fā)生。與豬倌交手，更是第一次。而且因為對方顯然要比他矮小，年紀(jì)也要比他小，被別人看見了，會說他欺負(fù)人?？衫咸煊醒?，哪里是他欺負(fù)人啊，明明是對方上來一撲，把他給撲倒在地上的。而現(xiàn)在，這個坐在地上的家伙還在口口聲聲罵他是流氓，一時也有點(diǎn)惱火，說，你才是流氓哩。
這人跳起來，氣勢洶洶地盯著王五成的臉，說，我流氓？我咋個流氓了？王五成想不出他咋個流氓了，就說，是你先罵我的。這人說，你就是流氓！王五成想想自己不是流氓，也問他，我咋個流氓你了？這人尖叫一聲，你騎我身上，你就是流氓。王五成屁地一笑，你還騎我身上呢，你那就不是流氓？這人說，我不是你是。王五成忍無可忍，說，你放屁！
他不想再搭理這個不講道理的東西了。他轉(zhuǎn)過身去吆喝自己的豬，他要讓它們分開，他不跟這個家伙混在一起了?？墒撬D(zhuǎn)身，這家伙卻擋住他的路，還把自己扣在頭上的那頂油汪汪的棉帽子一扯，氣哼哼地對王五成說，我不是你是！
王五成本來不想看他，可是他的帽子一下來，頭上竟然變出來兩條辮子。是兩條短短的亂糟糟的辮子。但雖說短短的亂糟糟的，可也是辮子啊。一時王五成嚇壞了。因為如果對方真的是個女的，那他騎到人家身上，可不就是個流氓嘛。政府對流氓的處理是非常嚴(yán)重的。只要夠條件了，就一定要被捉了去，輕了點(diǎn)的坐牢，重的槍斃。前幾年縣里經(jīng)常弄些壞蛋下來游行，其中就有流氓。而且縣里還下來張貼過布告，上面叉了紅叉的，有的就是流氓。王五成雖然讀書少，但也認(rèn)得一些字。這個他當(dāng)然懂得的。
他就哆嗦起來。
這時對方就得意起來。她把帽子重新扣回到頭上，手里拎了鞭子，圍著王五成轉(zhuǎn)悠，一邊轉(zhuǎn)悠一邊笑嘻嘻的。她說，小樣，害怕了吧？敢騎我，我跟公安局一說，你就得挨槍斃。她停在王五成的眼前，用鞭子捅了捅他的臉，你自己說，你是想吃一顆子彈呢，還是想吃兩顆？
王五成哆嗦著說，我不知道你是個女的。不知道不算。她哼了聲，不知道不算？王五成說，不算。再說……你也不像個女的。這人跳起來，說，我不像個女的，難道你像個女的嗎？你要像，你把辮子露出來給我看看？她一把扯下王五成的帽子，王五成的頭發(fā)亂糊糊的，但短得很。她就把帽子一扔，說，你就等著公安局來捉了你回去槍斃吧。
王五成不甘心，說，你真是個……女的？連……連小常寶都會女的裝男的，你就不會男的裝女的？這人兇著臉說，你是個傻瓜啊你？女的有什么好裝的？你以為我喜歡做個女的？她的神情黯淡下來，做個女的，總是受人欺負(fù)。連你個傻瓜都欺負(fù)我……
王五成已經(jīng)不敢再跟她在一起了。他剛才騎過人家了，就算是不槍斃了，傳出去也不好聽。他急忙把自己的豬往外分，可是分了這只那只又混合進(jìn)去了。王五成一急，啪地造了幾鞭子，哭嘰嘰說，王家莊的豬，快走啊——好不容易把豬分開，走出去不過十幾步，那女豬倌又追趕上來了，她攔著王五成的路，說，剛才你說你是王家莊的？
王五成這才想起，他不應(yīng)該說出自己村莊的名字的。說出去了，這人只要跑到王家莊一找，還不得把他給找出來？那樣，他不就成了一塊丟在菜板子上的肉，人家想怎么剁就怎么剁？一時很后悔，說，我不是王家莊的。對方說，你都說出來了，還不承認(rèn)？王五成想了想，說，我是說豬是王家莊的豬，我不是王家莊的。對方哈地一笑，把嘴巴撇了一下，哼哼道，豬是王家莊的，你不是。哄鬼去吧。要不……她的眼睛一閃，說，要不就是你偷了王家莊的豬，偷了集體財產(chǎn)……
還沒等王五成反應(yīng)過來，她就扯了嗓子喊，抓賊啊——有人偷了王家莊的豬啊——王五成嚇壞了，忙求她，別喊啦，我是王家莊的人，這行了吧？你捉了我回去槍斃吧。
王五成一軟，對方也不急了，笑嘻嘻說，承認(rèn)了還是個好同志。但你得告訴我你叫什么，要不我還喊。王五成再沒辦法，就告訴了她。對方顯然并不相信，說，王五成？五成？你叫五成？一個人，名字難道會這么叫？王五成說，我就叫這個名字，是我爹給取的，我爹說，叫這個名字能過上好日子。
對方說，你爹是糊弄你哩。叫了五成就能過上好日子了？沒聽說過。王五成說，我爹沒糊弄我，是我娘說的。對方說，你娘也是糊弄你哩。傻瓜，一看你就不像個好人。王五成說，你才不像個好人。對方笑嘻嘻地說，你爹哩？你把他叫過來，讓他親口說給我聽聽?？纯此遣皇呛?？王五成說，我爹早就死了，我爹是叫阿黑給拱死了……對方啊了聲，說，阿黑是什么??？王五成說，阿黑是一頭黑牛。對方又啊了聲，我知道了。我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過王家莊有個人叫牛給拱死了，原來他是你爹啊……停了停她又說，我哥還拿這個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斗?！妨?。只是他沒弄清牛是什么牛，寫了頭黃?！?/p>
王五成說，明明是黑牛嘛，生產(chǎn)隊里都叫它阿黑的。她說，我哥哪里知道??！就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是頭黑牛嘛。王五成不說了，覺得這女牛倌的哥哥一定是個草包。連牛黑的黃的都分不清楚，不是個草包會是個什么？
……豬分開了，王五成趕著它們回王家莊。一路上他都想著這個女豬倌。他想著她的模樣。可是除了記得她小小的個子外，她長得什么樣子，他一點(diǎn)也記不得了。仔細(xì)想想，只記得她的眼睛大大的，臉上黑黑的，抹著好些灰，也不知是故意抹上去的，還是自己跑上去的。反正……反正……他連她是哪個村莊的都忘記了問。也許是沒敢問吧。沒問就沒問，只要她日后不找他的麻煩就成了。要是萬一她還賴著他耍流氓，找到王家莊來了，那才是他的災(zāi)難呢。
這一個冬天，王五趕著他的豬四處游逛，卻再也沒碰到那個小小的豬倌。慢慢地他就把她給忘記了。有時候想想，覺得很像是個夢。他是在一個夢里夢見了一個女豬倌。再想想也是，哪個村莊會弄個個子小小的女孩子出來當(dāng)豬倌，趕著一群豬在野地里游逛呢？
轉(zhuǎn)過年春天，上面來了指示，說是搞什么責(zé)任制，大隊和生產(chǎn)隊嘩啦一下黃了，田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養(yǎng)殖場里的牛啊馬啊驢啊騾子啊和豬啊的，也都分給個人了。甚至連犁啊大車啊什么的農(nóng)具，也都分了。其實(shí)也不算是分。在王家莊，這些按照人口不夠分的，是叫行。叫行的意思是投標(biāo)吧。一頭牛，或者別的什么，弄出來，大伙出價，一二三四，哪個出的高，就歸哪個，然后把錢集中起來，大伙分錢。
王五成手里沒錢，什么也叫不到。眼看著他辛辛苦苦喂養(yǎng)的豬，都被人一口一口拎回家，心里疼得很?？梢矝]辦法。最后生產(chǎn)隊分錢，王五成這一回倒是分了一些。把錢裝進(jìn)兜里，隊長拍拍他的肩膀說，五成啊，這日后你也不是生產(chǎn)隊里的人了。生產(chǎn)隊都沒了，我這個隊長也不是隊長，你只能是你自個兒的了。日后過日子，就得靠你自個兒了。
王五成其實(shí)也懂得這里面的道理的，不過想想日后再也不能在養(yǎng)殖場里住了，冬天也不能再趕著豬出去逛了，心里還是空得緊。把自己的被褥枕頭的收拾了收拾，一路抹著眼淚回家。
有多少年沒在家里住過了？從十六歲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人，到二十一歲回來，他只做了不到五年生產(chǎn)隊里的人。這嘩啦一下，就沒人管他啦。家哩，有五年沒住過人了，已經(jīng)臟舊得不成樣子。他收拾了整整十來天，才收拾出個模樣來。但是再想想，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啊？想也想不出來。一時好生傷心，蹲在地上嚎啕了半天，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4
其實(shí)在王家莊，像王五成這樣一個人過日子的，有好幾家。比如老由子，再比如老安。他們都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漢。老由子快五十歲了吧，老安子年輕點(diǎn)，也有四十好幾了。他們過日子，往往得過且過，絲毫人生的目標(biāo)也沒有。況且他們的年齡也大了，得過且過了也沒什么，可王五成才二十一歲，要是這么過到老，過到死，那得熬多么漫長的歲月啊。
不過即使好好地過，他王五成就有前途了嗎？在鄉(xiāng)村里，如果娶不到個媳婦兒，那就等于沒有了前途。老由子年輕時據(jù)說曾經(jīng)有過娶媳婦的機(jī)會，但他沒把握住，過了三十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老安子也是。當(dāng)初有人給他介紹一個帶了兩個孩子的女人，他嫌人家不利索，結(jié)果也同樣。在這方面，王五成知道他連老由和老安也比不上的。不會有哪個女孩子能看上他，能跟他一起過日子。如此一盤算，他真的只有沮喪??！
娘臨死的時候給他在手脖子上系了一個扣，說是幸?？?。娘是渴望他能夠得到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幸福不就是有一個女孩子能看上他，能跟他一起過日子嗎？可這樣的女孩子有嗎？他把他認(rèn)得的女孩子一一想了一遍，也沒有想出來有哪一個肯。再看看手脖子上的紅繩，經(jīng)歷了五年的歲月，早就看不出原先的樣子來了。他想把它扯了扔掉，可再一想，那是娘給他系的啊，忍不住叫了聲娘啊。
從二十一歲到三十歲，這近十年的時光，王五成是一個人過過來的。村里分給他一畝平地，半畝坡地，平地種麥子和玉米，坡地種花生和地瓜。這十來年，他就種著這點(diǎn)地了。打的糧食自己吃是夠了，可卻換不來錢花。好在他對養(yǎng)豬有點(diǎn)經(jīng)驗，每年能養(yǎng)肥一口豬。豬換了錢，多少能對家里有個補(bǔ)貼。但這樣的日子，過得苦累。主要是心里苦累。沒有哪個女的看上他，甚至王家莊也沒有誰肯幫他說個媒什么的。一分開做自己的了，他們連看他一眼都懶得。有時候，王五成甚至都想弄一包老鼠藥，把自己吃死了算了。只是想想如果自己那么死了，娘會多么地傷心啊。他哪里敢讓娘傷心呢？
還沒到三十歲，王五成就主動進(jìn)入到光棍行列里去了。村里的光棍加在一起，有八九條。他們有的老死不相往來，有的則混跡一起，不是打撲克賭錢，就是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壞事。比如偷哪家的狗回來灌死了燉了吃肉啊，牽了誰家的羊回來喝羊湯啊，要不就到鄉(xiāng)里偷摸了什么變成錢吃喝啊。在他們看來，反正日子也就這個樣子了，不會再好了，還不如吃吧喝吧。就是被派出所的捉了去也無所謂的。捉了去，還有地方吃飯了不是？
不過王五成跟他們想的還是不一樣。也不是完全不一樣，而是人家這樣做的不愿意他加入進(jìn)來。王五成笨，偷個什么的做不來，做了也容易出錯。除非他賣了自己的糧食什么的，有了錢，買了東西回來，他們才肯跟他來往?？赏跷宄缮岵坏眠@個。娘曾經(jīng)跟他說過，手脖子上系了幸?？?，就一定會有幸福來的。他得好好守著?？晒馐刂膊怀?，得有錢?。?/p>
三十歲這年冬天，王五成待在家里不出來。他不懶，秋天的時候收拾了很多柴禾什么的，把屋里燒得暖暖的，早上睡到八九點(diǎn)，起來，把地瓜玉米餅子熱了，就著咸菜，吃飽了沒事，就把小學(xué)時的課本找出來瞅。里面的字有些他認(rèn)得，有些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了。不過他瞅著心里到底是舒服些。等晌午了，再弄點(diǎn)飯吃了，下午就出去看別人打撲克什么的，或者到有電視的家里去看電視。黑夜里吃了飯，早早就睡下了。
這天晌午，王五成坐在家里啃玉米餅子，有人拍打他家的屋門。門陳舊得使勁一拍就會散架了。他抻了頭往外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個女人。開始他還以為是要飯的哩。那幾年冬天經(jīng)常有些外地的婦女過來要飯。其實(shí)也不是要飯，是要糧食，主要是玉米。他屋里也來過幾回了。這一次估計也是。就沒在意。不過這個頭上包著厚厚毛巾，身上穿著厚厚棉襖的女人卻并沒有要什么糧食，而是說，哎，問一聲，你是王家莊的王五成嗎？
王五成剛啊了一聲，這女人就一下跳了進(jìn)來。她關(guān)上門，上上下下打量他，說，你真是王五成？王五成又啊了聲，有點(diǎn)懵的意思。不知道她如此地打量他，到底是為了什么。他正懵著，這女人突然嗤地笑起來，說，我看出來了。你王八蛋的真的是王五成哩。王五成還懵著，這女人把頭上的圍巾扯下來，往炕上一扔，自己也坐到炕邊上，對他說，你真認(rèn)不出我來了??？也沒客氣，摸起一塊餅子就啃，餓死我了?？辛艘豢冢峙夼夼尥鲁鰜?，王五成，你這餅子是咋個做的啊？是不是沒做熟呢？
王五成讓她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他不知道這女人是咋了，怎么跟進(jìn)了自己家里似的。他半張著嘴巴，癡呆著望她。她留著一頭齊耳短發(fā)，臉瘦瘦的，氣色看上去倒還不錯，兩邊臉腮紅撲撲的。只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她是哪個了。
見王五成如此表情，這女人哼了聲，照著他的胸口捅了一拳，說，看什么看，是不是把我給忘記啦？王五成啊了啊，這女人說，我操你媽，你還真把我給忘記啦！
這女人的一聲我操你媽，倒讓王五成恍然大悟，他馬上想起十年前他遇到的那個豬倌，那個個子小小的，扎了兩個辮子的女豬倌?？墒?，怎么看上去卻不像呢？這女人說，認(rèn)不出來也應(yīng)該，女大十八變嘛。王五成就哈了聲，你不就是那個騎到我身上的豬倌嘛！
這女人松了一口氣，你個王八蛋到底認(rèn)出來了啊。王五成老老實(shí)實(shí)說，我哪里是認(rèn)出你來了，是你這一罵，叫我聽出來了。女人說，管是怎么認(rèn)出來了的呢。認(rèn)出來就成。她把棉襖脫下來，往炕上一扔，說，你這屋子倒怪暖和哩。我肚子餓，你這餅子不好吃，你面在哪里？我給你做……嗯，做/ixo0djWYSYN1o+8cYsrGg==面條吃吧。
見王五成坐在炕上不動，女人有些惱火，王五成，當(dāng)初我沒叫公安局來捉了你回去槍斃，夠便宜你個王八蛋了，你不會說你舍不得叫我吃面條吧？王五成忙說，舍得舍得。女人哈地一笑，這不就成了嘛。日后啊，我就不走了，跟你過日子了。
要是說前面的事情讓王五成懵的話，女人后面這一句話，倒叫他又驚又喜。他萬萬沒有想到，十年前只有一面之交的女人，竟然會突然地跑過來，要跟他過日子。也就是說，她要給他做媳婦了。這可能嗎？這怎么可能呢？世上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嗎？一時間他哆嗦起來，像是感冒了。這女人有些奇怪，王五成，你沒病吧？
王五成說，沒……沒病……他想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為什么要突然跑來給他做媳婦?？墒撬桓覇?，他害怕一問她會生氣，一生氣就跑了，再也不回來了。那樣，他還不是跟過去一樣，什么也沒有了嗎？能有個女人過來跟他過日子，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愿意啊……
這女人做飯是把好手。沒一會兒就做出了一盆面條來。她也不管王五成，給自己盛了一碗，片刻就吃光了，再盛一碗，嘩啦嘩啦又吃光了。等吃飽了看看，王五成坐在那里跟個木頭似的，就嗤地一笑，說，你他媽的吃啊你。還得讓我喂你嗎？她給他盛了一碗，說，老公，吃面條啊。
那一刻，王五成感覺到自己幸福死了。
女人從懷里摸出她的身份證來，說，我不是來哄騙你的飯吃哩。我是真心過來跟你過日子的來著。當(dāng)初我就看出你不是個壞人，比那些穿著干凈衣服、別著鋼筆戴著手表的人干凈多了。你就是笨一點(diǎn)吧?？墒潜恳稽c(diǎn)也不是缺點(diǎn)啊。這些日子，我想啊想啊，到底把你給想出來了。你要是愿意，過了這個冬天，轉(zhuǎn)過年春天，我就跟你登記去。
王五成說，我這不是做夢吧？我不是在夢里夢見你的吧？女人說，傻瓜王五成。她狠狠掐了一下他的皮肉，疼得王五成跳起來，她呢，哈哈大笑，說，這下醒過來了吧？小樣，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美死你個王八蛋！
女人一進(jìn)門，就先把街門閂死了。屋里發(fā)生的事情沒有誰知道。女人吃過飯，把炕收拾了收拾，鉆進(jìn)被窩里就睡。睡了半天起來，說，困死我了?？纯袋S昏了，就又下炕做飯。吃了跟王五成說，我從今也不走了，就住下了。過去你想流氓我，這會兒你想流就流吧。自己脫了衣服鉆進(jìn)被窩，說，來吧個你。我不跟公安局說，他們也槍斃不了你了。
這是王五成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女人，他慌慌張張的，進(jìn)了被窩也不知所措。似乎女人比他有經(jīng)驗，很快就把他引領(lǐng)了進(jìn)去。女人說，哎喲，你輕點(diǎn)。流氓也不能任著性子來的。要溫柔，要體貼，要……哎喲……這一夜王五成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回了。反正第二天起來，他的身子軟得像根面條，女人呢，倒是更加紅潤起來了。
女人名叫趙青春。她身份證上就是這么寫的，年齡比王五成小四歲，二十六了。在農(nóng)村，如果一個女孩子二十六了還沒嫁出去，也是件讓父母頭疼的事情。但女人就是四十六五十六，也一樣能找到男人的。所以頭疼歸頭疼，卻用不著害愁。況且趙青春長得也不丑，兩只眼睛大大的，五官周正，個頭沒有一米六，一米五八是有了。如果事情不是發(fā)生在王五成身上，他還是不敢相信會是真的。
他們的日子從那天開始往下過。趙青春除了時不時有點(diǎn)犯惡心外，再也沒別的毛病。而且她用了三天時間就把屋子收拾得像是換了一塊天地。王五成開始不敢吱聲，可是屋子里藏著個大活人，哪里藏得住?。繘]多久王家莊的人都知道王五成找了個媳婦回來，都跑過來看?？戳艘捕几l(fā)懵，覺得這女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否則她怎么會跟王五成過日子?。康屑?xì)瞅瞅，又瞅不出她腦子有毛病。時間長了，也就覺得這女人有點(diǎn)大大咧咧的，屬于沒有心機(jī)的那種。也可能她腦子真的有毛病吧？
轉(zhuǎn)過年春天，趙青春回去開了一份證明，真的就跟王五成登記了。因為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事實(shí)婚姻，登記只不過是一道手續(xù)而已。完成了后，他們也沒舉行什么婚禮，就像往日那樣往下過了。不過這時趙青春已經(jīng)顯懷了。
她跟王五成說，你個流氓真有能耐，頭一回下種就種上了。王五成想想自己頭一天夜里倒是真的有能耐，做過了又做，做過了又做，就像種地時種子一遍一遍地往地里種，這哪能不種上了啊？種上了就有收獲，那他王五成也要有兒子了。
趙青春生下兒子的時候是在王五成下種的七個月后。本來應(yīng)該懷胎十月的，可那天趙青春不知做了什么大動作，抻著了，這才早產(chǎn)。好在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生，還真就活了，白白胖胖的一個大小子，足足有七斤二兩重。把王家莊的人都羨慕得不行，就說狗日的王五成到底有福，媳婦自己跑上門，一種就種出個兒子來。而且才七個月，就頂?shù)蒙蟿e人家的孩子十個月大了。這不是狗日的有福嘛！
別人這么說，王五成也高興，把他娘留下的紅繩找出來，給媳婦手脖子上系了個幸?？?，又給兒子手脖子上系了個。趙青春瞅瞅他的都看不出顏色來了，說，五成，過來，我也給你系個。王五成瞅瞅原先的那個，說，這是我娘給我系的哩。她說系了這個，我就會幸福了。要是當(dāng)初娘不給我系這個，你哪里能上門來呢？趙青春說，你娘是個好人，要不我把扣系你那個手脖子上吧？你一只手上一個，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結(jié)果王五成的兩個手脖子上都有了幸福扣。
王五成一下子生活在了無邊無際的幸福之中去了。
5
在王家莊，任何一種幸福都是相對的。其實(shí)在任何地方，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絕對的幸福。照當(dāng)?shù)氐纳撸谝惶ド|女的，還可以生二胎。王五成生了兒子，就沒有資格再要二胎了。不過這個他倒沒多么不愿意。有一個兒子他已經(jīng)非常滿意了。他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王高興。但取過了，到底有些意猶未盡，說，要是再有個閨女就好了。有個閨女，就叫她歡喜。
趙青春特別佩服王五成取名字的本領(lǐng)，說是世上兩個最好的名字，他們的兒子給占了一個。另一個二好的咱也不能浪費(fèi)了。過幾年咱偷偷生一個就是了。管他是兒是女哩，只要生出來，就叫王歡喜。王五成害怕，說，超生要罰錢的，咱家里本來就沒幾個錢，要是一罰，咱就完蛋了哩。趙青春嘻嘻笑，說，你掙??！一個大男人不掙錢，不叫人笑話嘛。
王五成想想也是?？墒菕赍X是要有路子的。他們王家莊一人就那么一點(diǎn)地，單靠這個是不可能掙錢的。那時候還沒有如今盛行的農(nóng)民進(jìn)城打工潮，王五成也不懂得的，就扯了頭發(fā)想掙錢的路子。小時候他娘叫他割過青草喂豬哩，還教給他到田地里刨一種叫做天樓星的藥材賣錢哩?，F(xiàn)在豬是養(yǎng)了一口，可要是出去刨天樓星賣錢，會讓人笑話。老婆孩子都有了，哪里敢再讓人笑話??？所以想了好長日子，王五成還是沒有想出來掙錢的路子。一時苦惱得緊。
不過他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幸福。有老婆有兒子，想想吧，像王五成這樣的人，本身就是幸福得不得了的事情了。王家莊的光棍們羨慕得一塌糊涂，總想把王五成給弄死了，自己取而代之。當(dāng)然了，這也只是想想而已。王家莊的人圖財?shù)氖虑樽觯γ氖虑椴蛔?。至于后來做不做，那是接下來的事情?/p>
幸福的日子對王五成來說，似乎是短了些。王高興三歲那年突然發(fā)高燒。開始趙青春很有把握，說是不就發(fā)個燒嘛，用涼毛巾捂捂就成了。結(jié)果捂了兩天也沒下去。抱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一檢查，醫(yī)生說感冒轉(zhuǎn)什么什么了，動手搶救啊，結(jié)果命是回來了，可好好的一個聰明兒子被弄傻瓜了。趙青春哇哇哭，王五成也跟著哇哇哭。趙青春哭了半天，看見王五成也哭，一時有些惱火，氣哼哼說，我哭，你狗日的哭什么？王五成抹著眼淚，那你哭什么？趙青春說，我哭高興成傻瓜了。王五成也說，我也是哭高興成傻瓜了。趙青春說，王五成，你個傻瓜啊……還想往下再說什么，到底又咽了回去。
王高興成了傻瓜后，王家莊有好些人都松了一口氣。覺得只有這樣事情才對頭。要是傻乎乎的王五成有個聰明透頂?shù)膬鹤樱@不是老天不開眼嗎？破種子再怎么種，也不該種出好莊稼來啊不是？所以過去對王五成心懷不滿什么的，也都嘩啦一下順過來了。原先不愿意搭理他的，見了王高興，也伸出手來逗逗他了。
給兒子看病，王五成把家里所有的錢都用光了，甚至把那口才百十斤的豬也賣了。這樣才勉強(qiáng)結(jié)了賬?；氐郊依?，瞅著兒子傻瓜樣的臉，瞅瞅老婆苦瓜樣的臉，再瞅瞅飯碗里半點(diǎn)油星也沒有的飯菜，王五成心里苦得很。很快就想起了他爹王家耀死后的事情。想起了那一塊血淋淋的牛肉，和那一盆味道鮮美的牛下貨。覺得自己最是沒用。小時候連盆牛下貨都看不住，現(xiàn)在有老婆有兒子了，飯碗里連顆油星也弄不到。黑夜里關(guān)上門，王五成在屋里走來轉(zhuǎn)去，像是屁股上讓人點(diǎn)了一把火。
這么轉(zhuǎn)了好些日子，到底把趙青春給轉(zhuǎn)暈了，說，你狗日的轉(zhuǎn)悠個屁啊。想找屁吃不是？王五成惡狠狠地說，我要到鄉(xiāng)里去！趙青春說，黑燈瞎火的，你去那里做什么？王五成說，我要搶銀行！他說，你找條襪子給我套臉上，再找把刀子。我這就去。趙青春嘿了聲，說，還得帶個包包。王五成說，帶包包干嘛？趙青春說，傻瓜，沒包包你搶了錢裝哪里？就那么手里擎著回來??！王五成想想也是，就說，你再找個包包出來。
趙青春找出條襪子，撐了在燈底下瞅瞅，覺得透亮度不夠，又換了一條，往王五成頭上一套，說，能看清外面吧？王五成說，看不清楚。她伸出手指來，能看清是幾根吧？王五成說，不知道。再換一條，還是不行。趙青春說，要不不用蒙臉了。黑夜里別人也瞅不清楚你是哪個，蒙了也沒用。她把菜刀塞給他，又找出王五成上學(xué)時用的那個破書包，說，成了，你快些去。搶了早些回來。
王五成懵懵懂懂往外走。趙青春喝了聲，站??！王五成說，咋了這是？趙青春說，黑夜里人家銀行不上班，大門關(guān)得緊緊，還是鐵門，窗上也是鐵欄桿，你能進(jìn)去得了？王五成一想，說，那咋個辦？趙青春笑起來，你得帶一把镢頭啊。王五成說，帶镢頭干嘛？趙青春說，傻瓜，門窗進(jìn)不去，你不得把墻刨倒了進(jìn)去？刨墻也不能黑著燈??？你還得再找個人，弄個手電筒給你照著。這么恐怕還不行。你得再找?guī)讉€敢殺人的，要是看守銀行的聽見動靜出來，得把他們殺了啊。
王五成把菜刀咣的丟到鍋臺上，說，哪里會這么麻煩？趙青春笑嘻嘻說，你以為搶個銀行跟喝碗涼水樣啊？里面的道道多了。王五成一臉沮喪，一屁股坐回到炕上，說，那什么時候我手里能有錢，能讓你和高興過上幸福的日子啊？趙青春想了想，說，要不你出去打工吧?，F(xiàn)在鄉(xiāng)下人到城里打工的不少了，咱王家莊不是也有出去的嗎？找個建筑工地，一個月也不少掙。王五成說，人家會要我嗎？趙青春說，你只要肯出力氣，人家哪里會不要？王五成還在猶豫，趙青春跳下炕來，說，你要是不去，你在家里看著高興，我出去打工。王五成哪里敢讓老婆出去啊，就同意了。
王五成真的就出去打工了。王家莊有些人出去，王五成說是要跟著，人家不答應(yīng)，還是趙青春親自出面找，好話說了一堆，最后又去請了村長，才把王五成塞出去。村長面子大，況且出去打工，還得村長蓋章寫介紹信不是？
王五成其實(shí)是舍不得離開老婆的?？墒侨绻荒茏尷掀藕⒆舆^上幸福的日子，他待在家里也沒臉啊。人家趙青春黃花大閨女一個，自己跑來跟他過日子，圖的是什么？她能圖他王五成什么？還不是說他人好，肚子里的花花腸子少，能讓她過上幸福的日子？所以王五成成了王家莊比較早出去打工的人員之一。
王五成跟的是王家莊后面一批出去的。那時候春天都已經(jīng)快要過去了。他們一行七八個，拎著裝行李的麻袋，領(lǐng)頭的懷里揣著村長開的介紹信，走出去幾百里，到了一個叫青島的地方。找了幾天，到底是找到了一家愿意接收他們的建筑工地。王五成唯一的手藝是當(dāng)豬倌，但這工地上顯然沒有豬可供他放，就只能當(dāng)小工。小工掙錢少。一個月幾百吧。干了三個月，一結(jié)賬，扣除吃的用的，王五成賺下了五百來塊錢。這在當(dāng)時也是不少的，在王家莊，王五成忙活一年，也賺不下這么多。所以他非常興奮，領(lǐng)了錢就跑郵局去往家里寄。他得讓老婆孩子馬上就過上幸福的日子。
這五百塊，她娘兒倆吃喝不愁了。在往郵局去的路上，王五成都想好了，要寫信囑咐老婆，一定到集市上去買些牛下貨回家，讓高興也好好吃上一頓。要是能買些牛肉包個餃子吃，相信她娘兒倆能快活死了。
可王五成怎么也沒想到，人到了郵局，錢卻沒跟著一起到。他從工地出來時，錢還好好地在衣口袋里呆著，這一路上他一直用手捂著，須臾不敢松開，可是怎么進(jìn)了郵局，再往外掏時，竟然就沒有了呢？他問郵局里的人為什么他的錢沒有了，有的人嗤了一聲，有的人則指指他的衣口袋，說，看看再哼嘰吧你。王五成低頭看看，卻在口袋的一側(cè)看到了一個口子。顯然是用刀子什么的劃出來的。他還是有點(diǎn)不明白，邊上一個年紀(jì)大一些的說，讓小偷割了呀傻瓜。
王五成想罵對方傻瓜，再一想，自己用手緊緊捂著的錢都能讓人偷了，還敢說不是傻瓜？原先他還想破口大罵一通偷他錢的小偷，但他到底不是個會罵人的人，張了半天嘴巴，最后還是哇的一聲哭起來。小偷這一刀，生生把他老婆趙青春和兒子王高興的幸福給割走了哩狗日的小偷啊——
但民工在城里遭遇小偷，顯然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甚至連警察也管不了，不是不想管，是找不著下手的小偷。再說五百塊錢，人家連案也不能立。就算是能立，王五成也不懂得的。錢沒有了，回去也不敢跟王家莊一起出來的人說，說了人家會罵他下賤，剛開了錢，就急火火地往家里寄，連個伴兒也不搭，這不是下賤是什么？
再往下，王五成就加倍小心了。工地上出力的事情他做，就是他不愿意做，人家也得讓他做。這樣做到下一回開工錢，他就不敢再自己出去寄了，也跟別人那樣，找個黑暗的角落塞進(jìn)去，藏起來，等過年回家一起帶著。村里人都是這樣做的。但這一次，王五成藏的地方不好，等冬天來了，大伙要回家過年時，他去摳錢出來，卻發(fā)現(xiàn)里面正有一窩小老鼠在蠕動著。小老鼠們紅嘟嘟的，一個個都顯得特別地可愛。王五成不害怕老鼠，可是這一窩小老鼠卻正鋪蓋著由他的錢的碎片壘好的窩里，舒舒服服地當(dāng)寶寶哩！
王五成像是被狗啃了一口一樣叫起來。他跳著腳把小老鼠丟出去，把那一堆碎片摳出來。大伙都過來瞅，也有幫忙往一起拼的。但拼的結(jié)果是，六百元錢，只拼出來不到一張一百的來。王五成傷心地哭泣不已。還是工頭過來瞅瞅，說，這大半張可以到銀行換換。結(jié)果銀行的接過去，認(rèn)真研究了一下，給他換了一張五十元的錢。
好在最后一把，他還開了三百來元。回家除了路費(fèi)，三百元能剩下的。在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的鄉(xiāng)村，過個年還是勉強(qiáng)可以的。
他們回家了。王五成看著眼巴巴等著他往外大把大把掏錢的老婆，感覺羞愧得很。王家莊跟他一起出去的，最少也帶了一千元錢回來，只有他才帶了三百來元。三張一百的掏出來后，老婆的眼睛還緊緊地盯著他的手?？匆娝Ｏ聛?，老婆趙青春說，繼續(xù)往外掏??？王五成縮著手，臉色已是一片潮紅，沒……沒了……老婆說，就三百??？你出去可是半年多了啊。王五成只好向老婆坦白了自己的兩次遭遇，趙青春跳起來，又一屁股坐回到炕上，眼淚都跑出來了，說，王五成啊，你真是個傻瓜啊……
王五成承認(rèn)自己是個傻瓜，也承認(rèn)自己不是個出去打工掙錢的料。老婆跟他算了一筆賬，這半年，高興生了一回病，借了人家八十元，夏天割麥子，花了四十元，秋天種麥子，又花了六十元。這是多少？是一百八十元了。還有平常日子，他們家里用電燈，電費(fèi)一個月十來元，七個月，七十，買鹽買醋什么的，又用去了些。這些加起來，三百元根本就不夠哩。若是沒讓小偷偷了，沒讓老鼠糟蹋了，這個年興許會過得滋潤些。可是——趙青春眼淚汪汪地說，五成啊，看看吧，咱這個年怎么過啊咱……
王五成把頭拱進(jìn)被子里，大氣也不敢出。但他的屁股撅得老高，趙青春一腳就把他給踢翻了。還是兒子高興過來護(hù)著王五成。高興手里攥著一支王五成買回來的糖葫蘆串，咧著嘴巴口齒不清地說，不打不打……趙青春這才把兒子摟進(jìn)懷里，不打了。
6
年過得不好。更讓王五成氣餒的是，他在外面的事情到底被同伙說了出去，一是小偷的事情，二是老鼠窩的事情。王家莊人對王五成輕松地糟蹋了將近一千元錢的事情，感到非常不可理解。只要他一出門，就一定有人追著問他，讓他好好講講其中的細(xì)節(jié)。所以他根本就不敢出門，躲在家里跟兒子高興玩兒。還是老婆面子大些，借的錢沒有全還出去，過年到底還是有一百幾十塊的花銷。肉買了兩斤，鞭炮買了兩串，魚也買了兩條。
黑夜里睡覺，羞愧萬分的王五成，連老婆的身子都不敢摸了，自己用一條被子把自己裹了。到底是老婆人好，主動讓他跟自己做事。說是出門大半年，里閑外也閑，做吧做吧。做舒服了，過了年再出去掙錢去。王五成一聽過了年還要出去，嚇得身子都哆嗦了。趙青春扳著他說，你不是發(fā)過誓，要讓俺娘兒們過上幸福的日子嗎？你不出去掙錢，俺們哪里幸福得了？王五成委屈地說，我也想出去，可我算不過來賬啊我……趙青春說，要不我出面，委托帶頭的替你管了錢吧。你哩，只管上班。好不好？
這倒是個法子。王五成同意了。正月里，趙青春出去把帶頭的請回家，好言好語，弄了酒菜，請了人家一頓。叫三哥的先是牙疼樣咝咝，后來讓趙青春在身上捏了幾把，也就答應(yīng)了。正月十五一過，王五成就跟三哥他們出發(fā)了。
這一回他們還是去的青島，還是在原先的工地上工。因為不需要管錢了，王五成就放松了許多。這樣做起來，時間長了也無趣。就有人跟王五成說，這一日日的在外面，你想不想弄個女人？王五成迷迷糊糊說，弄個啥女人？那人神秘地說，傻瓜，啥女人？你老婆不在眼前，當(dāng)然是別的女人了。王五成驚奇地問，別的女人也弄得？那人說，弄得的。只要你肯出錢，哪個女人都愿意讓你弄哩。王五成不相信，那不成強(qiáng)奸犯了嘛。是要槍斃的。那人嘿嘿笑起來，說，到底人家說你缺心眼兒，沒說錯哩。如今這世道，有錢是大爺哩。強(qiáng)奸？那些女人，瞅著你手里有錢，巴不得你弄她哩。王五成一時也動心了。畢竟出來時間久了，懷里沒個老婆摟著，心里空得慌張?？稍僖幌?，還是搖頭，我的錢由三哥保管的呢。
這跟王五成說這事情的，也是他們王家莊的，叫王保來，是一起出來的。不過他命不好，還是個光棍兒。可他的命又好。為什么？如果不出來打工，他哪里會知道城里有賣那個的女人哩？在王家莊，光棍兒就是手里有錢，也找不到那樣的女人啊。所以他出去弄了幾回，嘗到滋味了，還想再去?？墒清X不湊手。就想到了王五成。只要拉了他下水，就讓他替人付錢好了。只是沒想到，王五成的錢由三哥保管的呢。
有一回，發(fā)下了工錢，黑夜里王保來拉了王五成出去逛。逛著逛著就遇到了一個在黑影里站著哎喲的女人，王保來大喜，拉著王五成過去。問那女人，妹妹你哎喲啥啊這黑燈瞎火的？那女人瞅瞅他倆，說，進(jìn)城打工的哥哥吧？王保來說，妹妹好眼力。又說，做一回多少錢？女人說，一個么一百，兩個么，打個八折好啦，也是回報回報打工的哥哥吧。王保來吃地一笑，說，太貴啦。二八一百五，這都能買二十斤豬肉了。結(jié)果王保來把價格砍到一百一，兩個人做。
他們砍價時王五成害怕得緊。王保來說話的腔調(diào)非常像個流氓。在王家莊時，他還沒發(fā)現(xiàn)王保來像個流氓，怎么一進(jìn)城，就是了呢？等砍完了價，王保來跟他說，還是我先來吧。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弄過了你再弄。說著兩個人就走到一邊去。片刻王保來回來了，看看王五成像個傻瓜似的靠著一棵樹，身子哆嗦個不停，就扯了他一把，說過去吧，我弄完了，該你弄了。王五成哆嗦著說，我不干。王保來說，媽的我錢都給她了。王五成還是不過去，王保來惱火起來，照著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快些吧你。舒服不死個你！
王五成哆嗦著過去，四處瞅瞅，哪里還有人影??？回頭問王保來，人呢？王保來也過去瞅，可不是，這才屁大工夫，那女人就不見了，一時恨得很，沖王五成說，叫你快些你磨蹭，這倒好，人跑了吧？講好了兩個人弄的，錢都收了，這狗日的竟然就跑了……他把怒火都發(fā)泄到王五成身上，一百一啊你個笨蛋！你得賠我錢。王五成說，我沒弄。王保來說，弄沒弄我都替你墊了錢，沒弄是你給磨蹭沒了，不add648654b654e0f2ed249d4fdeeefdb賴我。他扯著王五成的耳朵說，一百一，你欠我五十五塊錢。
王五成十分沮喪。明明他什么也沒做，怎么就欠了王保來五十五塊錢了呢？回去也不敢說，倒是王保來天天跟他討錢。他只好找三哥，說是自己想要錢。三哥不給，說是你老婆說好了，我替你保管。回去我還得一五一十地交給她哩。王五成說，你得給我，五十五塊就行。三哥說，你干啥花了五十五？王五成不想說，但想要把錢要到手，不說是不成的。就說了。三哥一聽驚奇得不得了，說，哈哈王五成，你狗日的居然會嫖了哈！王五成紅著臉說，我沒嫖，是王保來。三哥說，保來是個光棍，嫖不嫖的也沒人管。再說光棍不嫖，掙錢干啥？你就不一樣了。你有老婆有兒子啊。再說你老婆多水靈?。课乙怯心敲磦€老婆，別的女人一眼都不瞅哩。你倒好，嫖上了。王五成說，我沒嫖。三哥把王保來叫過來，一問，王保來就說五成哪里沒嫖，沒嫖他哪里會欠了我五十五塊錢？王五成想跟王保來拼命，王保來說，好好好，你沒嫖，是我嫖了好不好？不就五十五塊錢嘛！
不知怎么他們吵的話讓別人聽見了，就有一個人跑到附近的一個派出所舉報了，說是他們那里的王五成嫖娼。派出所的人就過來，弄清楚了哪個是王五成，就把他帶回去了。王五成嚇壞了，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扇思揖褪遣幌嘈潘?，要他交了罰款才能放人。
這時已經(jīng)是秋天了，王五成打工掙的錢還都在三哥手里攥著，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派出所的人因為他出不起錢，非常惱火，說是再不交罰款，就把他拉出去。拉出去的意思王五成懂得，那是要槍斃了??！想想為這么個事情丟了性命，他如何甘心？就交代了錢在三哥那里。派出所的人把三哥也弄過來，三哥只好把王五成的錢都取出來。這個數(shù)目離派出所要的相差甚遠(yuǎn)，他們不高興，說是還得再交。但沒有人愿意借錢給王五成做這樣的事情，派出所的人就讓王五成寫了張欠條，出去繼續(xù)打工掙錢，還給派出所。
出來后王五成恨得牙根癢癢，找了個機(jī)會把王保來打了一頓，跑了。
王五成不敢回家。一想起老婆孩子，他就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他知道，等冬天村里人回去，他們一定會說他王五成是個嫖客了。掙不著錢老婆還不會多么生氣，要是成了嫖客，趙青春不知會多么傷心。一想到傷心時候趙青春的模樣，王五成簡直心疼死了。
在外面流浪了一段日子，王五成到底回去了。還沒進(jìn)門聽見屋里有小孩子哇哇哭，一時懵懂，因為高興就是哭，也不會這般細(xì)聲細(xì)氣。王五成猜想是不是哪家的媳婦抱了孩子來串門子呢，就更加不敢進(jìn)門了。還是鄰居看見了他，沖他哈哈著笑，說，這就回來啦？是不是知道你老婆給你生閨女啦？王五成說，你老婆才給你生閨女啦呢，我家高興是個男孩。鄰居說，你沒聽見嘛，那不正是你閨女歡喜在哭嘛。王五成說，我沒閨女。這鄰居也不理會他，自己去了。
王五成想了半天，覺得鄰居的話也不一定不是真的，興許老婆真就給他生下閨女了哩。這大半年的，生豬都能生好幾窩了。慢慢進(jìn)了門，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瞅，看見炕上可不正躺著個嬰兒嘛。兒子高興坐在一邊，用手指頭摳著嘴巴笑哩。老婆呢，背著身子也不知在做啥。王五成一陣激動，就沖了進(jìn)去。
老婆看見他回來了，驚訝得不得了，說，這還沒到過年，你咋就回來啦你？王五成說，我就回來了嘛。老婆說，是不是聽說我生閨女了，你這才跑回來看看？王五成瞅瞅炕上閉著眼睛哭的那個嬰兒，說，她就是王歡喜？老婆說，不是她是哪個？一時王五成還是接受不了。老婆說，看看你，怎么像個要飯的？王五成這才想起自己是因為什么回來的，神色忸怩，說，我讓狗日的王保來給坑了哩。
他把事情往外說，才說了一半老婆就撲上來打他，說，王五成你狗日的，我都這么好了，你也不看看你是哪個，還出去找相好的啊你個狗日的啊……王五成也不反抗，讓老婆打夠了，才說，我沒找相好的，是狗日的王保來坑我哩……老婆眼淚汪汪地說，那么些人，他咋不坑別人，偏偏坑你？把手一伸，錢呢？我這生王歡喜，又借了人家一千來塊錢，你給我，我還給人家……王五成說，我沒錢。我還是要著飯才回來的。老婆說，錢在三哥那里吧？王五成說，三哥手里也沒了，叫派出所的給要了去……把后面的事情又說了一遍。老婆聽了，就躺下來，像死了樣。
王五成不停地打自己的臉，說，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我讓人坑了就坑了，可我的錢也讓人給坑了啊。我對不起你哩，我對不起高興哩……我對不起歡喜哩……我……哩……老婆說，這日子沒法過了，等出了月子，我就領(lǐng)著高興走了，王五成，你狗日的還是打你的光棍去吧……她說，你都這么了，咋還好意思出去找相好的啊你……
王五成虛著顆心，里里外外做活。老婆瞅著他，慢慢嘆了一口氣，說，王五成，你到底是個傻子啊。要不然，怎么連自己辛辛苦苦掙下的錢都守不住啊……
7
后面一連兩年，王五成再也沒出去打過工。不過他出去打工的事跡已經(jīng)在王家莊廣為流傳了。只是大伙相信他被小偷偷過，錢也被老鼠糟蹋過，但要說他出去嫖過女人，這個相信的人不多。就是王保來回來，也說王五成沒嫖過。說他不是不想嫖，而是沒嫖成。王保來說，王五成這王八蛋，連個女人都不會嫖。我錢都給他墊上了，他狗日的硬是眼睜睜看著那女人卷了錢跑掉了。狗日的，白瞎了我五十五塊錢啊……
王五成以前沒打過人，他打王保來也打得不重。王保來沒計較這個。他回來說，派出所的人后來還到工地上找過王五成，聽說他失蹤了也就不再找了。至于那個舉報了王五成的，是個外省的民工。這小子貪圖百分之十的提成。王五成被派出所弄去的錢有兩千塊，這小子就提了兩百。但三哥他們到底想法把他收拾了一通，聽說光醫(yī)藥費(fèi)都花了七八百。王保來說，那小子的腦袋就是老子給弄破了的。
聽說這一回王五成丟的是兩千元錢，趙青春氣得直跺腳。跺著跺著，就跺到他身上去了。若是沒這事情，她的幸福日子只怕是過上了。兩千啊，賬能還上了，魚啊肉啊的也能吃上了。高興歡喜的，會多么高興歡喜??！王五成也羞愧。好在趙青春狠話是說了，并沒有真的不跟王五成過了。她說王五成傻是傻了點(diǎn)，可心不壞，比那些別著鋼筆提著嗓子說話頭中間留一道印的強(qiáng)多了。她一時還真舍不得離開他呢。至于幸福的日子，那就慢慢熬吧。相信總有一天會過上的。
轉(zhuǎn)過年來，王家莊人再出去打工，沒有誰愿意讓王五成跟著了。三哥他們也不要他了。趙青春再怎么在他身上蹭，三哥也不松口，說是帶著他，只能給自己添堵呢。王五成一個人不可能出去，就只好呆在王家莊了。
這兩年里，王五成用力地表現(xiàn)自己，把自己的愧疚用力氣還。田地里的活計他一個人做。就讓老婆在家里帶著高興給歡喜喂奶。高興雖說傻瓜了，可歡喜精明著呢。才一歲多一點(diǎn)，就會叫媽媽了。一歲半，又會叫爸爸了。王五成瞅著歡喜眉清目秀的，心里歡喜得緊，一空閑下來，就抱著歡喜，寶貝寶貝地叫。趙青春一般的不讓他隨便抱，怕他把歡喜摔著了。不過畢竟有看不到的時候，王五成抱也抱了，爸爸也讓歡喜叫了不知多少回。
清貧的日子過起來真是慢，慢得讓人都想一頭撞死得了。王五成把心一橫，跟老婆說，他還要出去。趙青春高興，說是該出去了?？墒峭跫仪f的人還是不愿意王五成跟他們出去。趙青春把村里出去打工的問了個遍，回來嘆氣，說，算了吧，咱命里過不上好日子，也不怪哪個了，怪就怪當(dāng)初沖動。王五成知道老婆說的是自己跑來跟他過日子的事情，就跳起來，不怪你，怪我。你好好在家里拉扯著高興和歡喜，我自己出去做。不信我回回都做不成。
趙青春想想也是，自己做就自己做，興許王五成這回有福，真的就把大把大把的錢賺回來了呢。去找村長開了個證明，讓他把證明和身份證揣好，一五一十地囑咐了一通，說，出去看看，不成的話再回家來。要是真的就不該咱好日子，咱就老老實(shí)實(shí)過苦日子吧……
王五成就出去了。
這一回他不進(jìn)城里，不去找建筑工地，而是往遠(yuǎn)處走。這幾年在家里，聽電視里面說好些煤礦什么的最需要人了，不認(rèn)識字的也成，只要身體健壯結(jié)實(shí)。王五成瞅瞅自己，雖然身高差一點(diǎn)，但很結(jié)實(shí)的，三十幾歲，年齡也好。只是還聽說下礦井不那么安全，有時候會出事。可是王五成不擔(dān)心。前兩年在建筑工地上，不也有出事的嘛。他就碰到個，手一松，人就從腳手架上掉下來，當(dāng)場就沒氣了。自個兒出去幾回，都沒能掙回去錢，家里至今還欠著別人的。若自己真是個草包，死了也就死了，不給老婆添堵了。
那一會兒，王五成感到的是悲壯。他也就是懷里揣著這種悲壯離開王家莊的。他一定要讓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過上好日子。
趙青春是個好女人。王五成離開村莊前夜，她把自己的身子洗干凈了，讓他也洗干凈了，叫他把自己往死里日。她百般纏繞他，讓他死去活來。早上臨出門時，又把他手脖子上的舊得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紅繩解下來，重新系上鮮艷的紅繩。還是一手一個。她把著王五成說，這是俺娘三個給你的，保佑你平安了，再發(fā)財。要是你的命和錢要我挑哪樣，我還是挑你的命……
王五成打聽著哪里有煤礦，但知道得不多。走出去幾百里遠(yuǎn)了，才聽說一個叫朱格莊的地方有。而且讓王五成高興的是，半路上竟然碰到了好幾個也去那里找活計做的。問了問，他們都是田家莊的。田家莊離王五成他們的王家莊也就七八里地，人走出去幾百里了，這就是老鄉(xiāng)了。所以他們也高興。
煤礦是個不大的煤礦，看上去有點(diǎn)簡單。就幾個洞子斜斜著鉆進(jìn)地下去了。洞口外面有一堆煤，黑黑的，發(fā)亮。
他們過來一問，對方的眼睛亮起來說，正好哩呢嘛，明天就開工了哩。來吧，來做吧。工錢一分也不少你們的。田家莊的帶頭叫田英俊，看上去就是個讀過書的，很有文化。他代表幾個，跟礦長談，一條一條，談得廠長眼睛直眨巴，但最后還是點(diǎn)頭認(rèn)可，找出表格來讓他們填寫。
王五成早先認(rèn)得的字早就沒有印象了。田家莊另外幾個似乎也不認(rèn)得幾個字。不過田英俊很爽快，替他們都填寫了。連王五成的也沒落下。只是在寫王五成的名字時，才問他，這是小名吧？王五成說是小名。那你大名呢？王五成說，還是叫這個?？纯瓷矸葑C和介紹信上，也是寫的王五成，他就輕輕一笑，不說話了。
田英俊跟大伙解釋，說為什么要填表格呢？是為咱自己的權(quán)利著想。填了表，寫了合同，到時候萬一出了什么事，他們想賴也賴不掉了。白紙黑字，大紅印章嘛。就是想欺負(fù)咱，看看咱還是懂得的，他們也不敢了。田家莊的跟王五成說，英俊是好人，有水平，跟他干，保準(zhǔn)沒錯。
果然這一次出來，王五成跟對了人。田家莊的幾個都憨厚，盡管時不時跟王五成開玩笑什么的，但都不拿他當(dāng)外人。王五成想不到的地方，他們也幫他想了。比如安定下來后，田英俊就讓王五成往家里寫了一封信報平安。信是替他寫的，但用的是最簡單的字，王五成也認(rèn)得一半以上。平安信主要把他們現(xiàn)在的詳細(xì)地址告訴家里人，讓他們放心。又比如，第一個月開的工錢，有好幾百。田英俊叫大伙趕緊寄回家。說是春天了，家里等錢用呢。王五成也寄回家了。沒多久趙青春就回信了，說是收到了，還說謝謝你哩狗日的王五成你真能干。王五成被趙青春罵得心里舒坦。倒是田英俊哈哈笑，說你女人真有意思啊。
這家名叫朱格莊煤礦的礦井，是鎮(zhèn)辦企業(yè)，他們上下班時間不像國有的那么準(zhǔn)確。有時候還得加班。原來加就加了，但田英俊卻一定要讓礦井付加班費(fèi)。這一爭，近百礦工都得了利益。廠長曾經(jīng)想要收買他的，但沒有成功。王五成他們有時候一個月要比往前多賺兩百多。都高興。
這樣做了幾個月了，王五成也往家里寄過三回錢了。加一起，原先欠別人的應(yīng)該還得差不多了吧？不過想想老婆孩子三個也得花銷哩，就暗下決心，好好做，好好掙錢。到過年回家，把饑荒還了，再讓老婆孩子好好過個年，牛肉買了，牛下貨也買了，大伙痛痛快快地吃。酒……啊酒也痛痛快快地喝……
出事之前，大伙誰也沒覺察出來。連最精明的田英俊也沒有絲毫預(yù)感。那天他們下到井里，剛剛干了一會兒，就聽轟隆一聲，接著都冒起了煤粉，再就是水嘩啦嘩啦的聲音。當(dāng)時在井下的有三十來人，田英俊叫聲不好快跑，大伙就往井口擁過去了。王五成反應(yīng)慢，起身跑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跑出去很遠(yuǎn)了。他驚叫著，腳下一軟，想起來，前面又轟隆一下，路斷了。他被氣浪沖得往后一飄，也不知飄到什么地方，然后就暈了過去。
什么時候醒過來的，王五成不知道。醒過來后好長時間，他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喊叫，聲音嘶啞，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后來只好老老實(shí)實(shí)地一動不動呆著。這么下來，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渴了，探探腳下有水，就喝兩口，餓了，就從邊上的木頭上扯下塊樹皮啃。味道就不說了。反正對王五成來說，他是被堵在井里了。時間不知道，出路也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還沒死。
有時候清醒，王五成就想老婆和孩子，想趙青春和王高興、王歡喜。他們都眼巴巴地在家里等著他掙錢回去好過好日子的。眼看這錢掙起來很順當(dāng)了，一連五月往回寄了。年底回去就能過個好年了。可是……可是……他想起臨出門時老婆說的話，摸摸手脖子上的紅繩都還在，他就決心，不能就這么死了啊。要想法出去，回家。
可他出得去嗎？
清醒過后繼續(xù)迷糊。迷糊過后又有了清醒。這一回王五成伸手四處摸索。摸索著，似乎感覺到了有風(fēng)吹在手上。這說明風(fēng)吹過來的地方可能有出口。王五成一時很興奮，更讓他興奮的是，他竟然摸到了一把鐵锨。他把風(fēng)口這邊的煤鏟一邊去，風(fēng)似乎更大了些。
后面迷糊了就迷糊，清醒了就不停地?fù)竿?。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猛地一亮，他把鐵锨一扔，拼命朝向光亮處爬。竟然……王五成竟然爬了出來。出來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原先已經(jīng)廢掉了的井口。是老舊的，不知什么時候挖出來的。
王五成虛弱得緊，但因為興奮，又精神得緊。他跌跌撞撞地往礦井跑，看見溝邊的水也沒顧上喝。跑到礦井他呆住了。原先的房屋都推平了，礦井也炸掉了。整個地面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一個人了。甚至連進(jìn)來的道路也炸掉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好在是夏天，不冷，山里也有吃的。王五成把肚子填滿，找了水喝足。洗掉身上的煤灰，在廢墟里找了一套還算是完整的衣服，也洗了洗，曬干。他一邊做一邊嚎啕大哭。進(jìn)山的路他不知道在哪里了。想要出去，更找不著路了。
不過找準(zhǔn)了一個方向，王五成花費(fèi)了有一天時間，總算是走了出去。看見第一個村莊的時候，他膽怯得竟然沒敢進(jìn)去。直到走到一個顯然是縣城的地方，他才慢慢往里去了。
沒有吃的，王五成只能伸手跟人家討要。問人家這是哪里，有人說了一個名字。他沒來到過。問對方蓬萊縣在哪里，人家往東面指了指，說，遠(yuǎn)著呢。好幾百里哩。王五成謝了人家，決心走著回家。
但他又膽怯，這樣回家了，老婆會不會又生氣？
難道，難道自己的命真的這么苦嗎？難道老婆孩子真的就過不上好日子了嗎？找個沒人的地方，王五成想一頭撞死了算了。這個世上，有命苦的人立身的地方嗎？自己撞死了，興許趙青春還能找個有福的男人吧？找到了，趙青春、王高興和王歡喜，他們不就過上好日子了嗎？
王五成認(rèn)為是。他看看眼前的墻，把腦袋比量了一下，覺得只要用力一撞，撞破了沒問題。只是撞破了能不能死掉，這個確定不了?？纯床贿h(yuǎn)處有個人正冷靜地打量自己，而且那人穿著破爛，顯然是個叫花子。王五成也不怕他，就朝向他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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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成叫了他一聲兄弟。這人斜倚著一面墻，顯得從容。王五成也坐下來，然后他跟這人說，我想問你個問題，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這人眼皮耷拉，看也不看王五成，只冷冷說，你是想問問老夫，你的腦袋跟墻比較，哪個更硬吧？王五成開始沒聽懂，但理了理，理順了，就懂得了。他甚是驚訝，你怎么知道的？這人說，甭看老夫如此裝扮，但老夫也曾驚天動地過。只不過如今，天降大任前，要苦吾心志，餓吾體膚，勞吾筋骨，而已。
王五成怔在了那里。他聽不懂這人的話。起身想要走，這人突然輕輕一笑，你以為墻硬，然腦袋更硬。這人一轉(zhuǎn)，你是紅塵中人，老夫就不白話了。你不就是想自殺了嘛？撞墻不是好辦法。為嘛？你怕疼??？撞了也白撞。王五成這話都聽得懂，就不走了，問他，你是說撞不死？這人點(diǎn)頭，你沒有死的決心啊。
王五成瞅著這人，突然哭起來。這人說，你好奇怪也?？迋€球啊你。王五成把自己這幾年里的事情說了一遍，雖然顛三倒四，但也聽得明白。這人想了想，問道，你說你是從礦井里鉆出來的？朱格莊煤礦？王五成一點(diǎn)頭，這人就嘿了聲，說，怪了怪了。據(jù)報紙上報道，事故發(fā)生在半月之前，至今有十七天了。你出來了有幾天了？王五成掰著手指，說，五天了。
如此來說，你在井里竟然整整呆了十二天之久？
王五成驚了驚，十二天？有十二天了？沒有吧？
這人笑笑，若事故發(fā)生時間沒有錯誤，你出井后已過去五天，也沒有錯誤。十七減去五，可不正是十二天？即你是一個傻瓜，也算得出來吧？王五成只好不爭辯。這人說，十二天，可不正是奇跡了？他伸手捏了幾下，像是在給王五成算命，事故共死亡八人，但因有一田姓生還，且力爭，此事被政府所知，因無證采煤，礦井被封，每個遇難者賠償人民幣二十萬元。報載，此賠償金已經(jīng)如數(shù)發(fā)放到家屬手里。如此，你也是那八人中之一？
王五成說，我不知道。這人笑，你自然不知。但既然你并未被救，則自在數(shù)中?，F(xiàn)在你尚且活著，是僥幸也。然禍者福所倚。你有福了。且快些回家吧。
王五成說，我有什么福了？這人笑，你家必已得了二十萬元的賠償。人無恙而錢入手，豈不是福？此興許是老天見你可憐，送你一小富貴吧？王五成高興，真的嗎？你不是哄我玩兒吧？這人搖頭，我豈是那種人。再者，老夫今日在此倚墻而坐，也是老天的安排。為嘛？為你解惑啊！
王五成沖這人鞠了一躬，走出幾步，這人叫道，且住。老夫還有話說。王五成回來，這人定定看他，片刻說道，有一話問你，你來回答。你是想要回家與老婆孩子團(tuán)聚，把這到手富貴送還回去呢？還是不與他們團(tuán)聚，而讓他們過上幸福的好日子？
王五成怔了怔，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人表情里帶了些思慮，慢慢說，這是一道選擇題。你且需要思想清楚明白了，方可作出決斷。若你只圖夫妻子女團(tuán)聚，這錢你就得不到了。你若想讓這錢為你老婆孩子所享用，你就不能大搖大擺回去見他們，至少不能讓熟人看見你……你且別問為什么。聽老夫一一言說。這錢，本是你用性命所換，若你性命已回來，自然錢就不歸你所有。亦即，你回家，錢就須歸還，你老婆孩子就什么也得不到。若你情愿讓老婆孩子享用，你又豈敢露面，授人以柄？你聽明白了沒有？
王五成有點(diǎn)明白了，你是說，我……回不去了？
這人搖頭，也不是完全回不去了。你可以暗中回去。但要確保不被人舉報。否則竹籃打水而已。老夫當(dāng)年，氣吞萬里如虎，何等牛逼，只因一處小小細(xì)節(jié)未曾注意，則潰堤一日千里，悔之晚矣。他嘆息一聲，所以你要思考清楚。魚與熊掌，只能取一也。
王五成想要再問，這人已經(jīng)把眼睛閉上，鼾聲高起。他想了半天，走出幾步，又退回來。走出幾步，又再退回來。從中午直到天黑。這人醒來，見王五成還在一邊站著，不由驚訝道，你還沒走嗎？是不是心中猶疑不定？
王五成說，我想明白了，不回去了，以后你就是我?guī)煾?，我這就跟著你了。這人說，你這是何意？王五成突然笑了一下，說，我都死掉了的人了，回家去，還不把他們嚇掉了魂兒？我不回去了。
這人問，通了？
通了。王五成點(diǎn)頭，王家莊再也沒有王五成這個人了。
這人哈哈大笑，富貴名利如死扣者，脫此，則飄然一身任我行矣。
王五成也笑。他真想通了。只有自己不再回到王家莊，不在那里出現(xiàn)，只有把自己從那里抹了去，他的老婆趙青春和兒子王高興、閨女王歡喜的幸福生活才能真正來到。為了他們，他都愿意重新死一回了……
責(zé)編：楊劍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