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 談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教訓

從秦到清兩千年，我們對以往的傳統(tǒng)政治，至少不能很簡單地說它是專制政治了。我們平心從歷史客觀方面講，這兩千年，在政治上當然有很多寶貴的經(jīng)驗，但也有很多的流弊。以前曾不斷地修改，以后自然仍非不斷地修改不可。

從這兩千年的歷史中，我們可以對以往傳統(tǒng)政治，找出幾條大趨勢。在此我只想專舉我們認為一些不好的趨勢，作一陳述。至于好的地方，我們且暫略不講了。

中央逐步集權(quán)，地方政治一天天地衰落

第一：中央政府有逐步集權(quán)的傾向。這從某一方面講是好的，一個國家該要有一個凝固的中央。政治進步，政權(quán)自然集中，任何國家都走這條路。開始是封建，四分五裂，慢慢地就統(tǒng)一集中。

然而自漢迄唐，就已有過于集權(quán)之勢。到宋、明、清三朝，尤其是逐步集權(quán)，結(jié)果使地方政治一天天地衰落。直到今天，成為中國政治上極大一問題。這問題孫中山先生也提到，對于新的縣政，我們該如何建設(shè)，舊的省區(qū)制度，又該如何改進，實在值得我們再來仔細研究。

當知中國政治上的中央集權(quán)，地方?jīng)]落，已經(jīng)有它顯著的歷史趨勢，而且為期已不短。地方官一天天沒有地位，地方政治也一天天沒有起色，全部政治歸屬到中央，這不是一好現(xiàn)象。固然民國以來數(shù)十年的中央始終沒有能達成圓滿穩(wěn)固的統(tǒng)一，國家統(tǒng)一是我們政治上應該絕對取得。但如何使國家統(tǒng)一而不要太偏于中央集權(quán)，能多注意地方政治的改進，這是我們值得努力之第一事。

平鋪而無力的社會

第二：可以說中國歷史上的傳統(tǒng)政治，已造成了社會各階層一天天地趨向于平等。

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上節(jié)制資本的政策，從漢到清，都沿襲著。其他關(guān)于廢除一切特權(quán)的措施，除卻如元清兩代的部族政權(quán)是例外，也可說是始終一貫看重的。因此封建社會很早就推翻了。東漢以下的大門第，也在晚唐時期沒落了。中國社會自宋以下，就造成了一個平鋪的社會。封建貴族公爵伯爵之類早就廢去，官吏不能世襲，政權(quán)普遍公開，考試合條件的，誰也可以入仕途。

這種平鋪的社會，也有其毛病。平鋪了就不見有力量。這件事在近代中國，曾有兩個人講到過：一個是顧亭林。他是明末清初人，他想革命排滿，但他深感社會沒有力量，無可憑借。他曾跑到山西，看見一個裴村，全村都是姓裴的，他們祖先在唐代是大門第，做過好幾任宰相，直到明末，還是幾百幾千家聚族而居。他看見這樣的村莊，他認為社會要封建才得有力量。外面敵人來了，縱使中央政府垮臺，社會還可以到處起來反抗。但他所講的封建，卻并不是要特權(quán)，只是要分權(quán)。中央早把權(quán)分給與地方，中央垮了，地方還可有辦法。這是顧亭林的苦心。

再一位是孫中山先生。他要革命，他跑到外國，只結(jié)合一些知識分子，這是不夠力量的。他看見中國社會有許多幫會和秘密結(jié)社，他認為這是中國社會一力量，可以利用。這種幫會組織，自然不能說它是封建，也不是資本主義。當知只要有組織，便可有力量。我們看西方，一個大工廠，幾千幾萬人，有的政黨便盡量挑撥利用，鬧起事來，一罷工就可發(fā)生大影響。因為是一個組織，所以是一個力量了。中國近代社會卻找不出這些力量來。人都是平鋪的，散漫的，于是我們就只能利用到學生罷課，上街游行，隨便一集合，就是幾百幾千人，這也就算是力量了。

西方由封建主義的社會進到資本主義的社會，不過是由大地主變成大廠家，對于群眾，還是能一把抓。在此一把抓之下，卻形成起力量來。中國傳統(tǒng)政治，向來就注意節(jié)制資本，封建勢力打倒了，沒有資本集中，于是社會成為一種平鋪的社會。若要講平等，中國人最平等。若要講自由，中國人也最自由。孫中山先生看此情形再透徹沒有了。然而正因為太過平等自由了，就不能有力量。

平等了里面還有一個關(guān)鍵，就是該誰來管政治呢？政府終是高高在上的。社會平等，什么人該爬上來當官掌權(quán)呢？中國傳統(tǒng)政治，規(guī)定只許讀書人可以出來問政，讀書人經(jīng)過考試合格就可坐觀。讀書人大都來自農(nóng)村，他縱做了官，他的兒孫未必仍做官，于是別的家庭又起來了，窮苦發(fā)奮的人又出了頭，這辦法是好的。不過積久了，讀書人愈來愈多，做官人也愈來愈多，因為政權(quán)是開放的，社會上聰明才智之士都想去走做官這條路，工商業(yè)就被人看不起。

西方社會就不同，起先根本不讓你做官，實際縱使封建貴族，也沒有所謂官。于是社會上聰明才智之人都去經(jīng)營工商業(yè)，待他們自己有了力量，才結(jié)合著爭政權(quán)。這就形成了今天的西方社會。

中國很早就獎勵讀書人，所謂學而優(yōu)則仕，聰明人都讀書，讀了書就想做官去，所以使中國政治表現(xiàn)出一種臃腫的毛病。好像一個人身上無用的脂肪太多了，變肥胖了，這不是件好事。但這現(xiàn)象，直到今天，還是扭轉(zhuǎn)不過來。

皇室的權(quán)，總是逐步升；政府的權(quán)，總是逐步降

第三：長治久安，是人人希望的，可是在這種情形下的知識分子，至多也只能維持上三代。起先是一個勤耕苦讀的人問世，以至飛黃騰達，而他的下一代，很快就變成紈绔子弟了。于是有另一個家庭里勤耕苦讀的人物，再昂起頭來。

我們只看宋明兩代的宰相，多數(shù)是貧寒出身，平地拔起的。然而天下太平，皇帝可以兩三百年世系著，做宰相的人，前十年還在窮鄉(xiāng)茅檐下讀書，但皇帝已是有著七八世九十世的傳統(tǒng)了。相形之下，皇帝的地位和尊嚴，自然一天天提高。皇室的權(quán)，總是逐步升；政府的權(quán)，總是逐步降。

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上的大毛病。雖說此后這一毛病可以沒有了，但讀歷史的仍該知道這回事，才能對中國以往政治有一種比較合理的認識。

制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縛

第四：是中國的政治制度，相沿日久，一天天地繁密化。一個制度出了毛病，再定一個制度來防制它，于是有些卻變成了病上加病。制度愈繁密，人才愈束縛。這一趨勢，卻使中國政治有后不如前之感。

由歷史事實平心客觀地看，中國政治，實在一向是偏重于法治的，即制度化的；而西方近代政治，則比較偏重在人治事實。何以呢？因為他們一切政制，均決定于選舉，選舉出來的多數(shù)黨，就可決定一切了。法制隨多數(shù)意見而決定、而變動，故說它重人、重事實。我們的傳統(tǒng)政治，往往一個制度經(jīng)歷幾百年老不變，這當然只說是法治，是制度化。

法治之下，人才就受束縛了。所以明末的黃梨洲要慨然說：“有治人，無治法?！边@因一向制度太繁密，故使他太不看重法，太看重人，而要提出此主張。

但尚法并非即算是專制，而中國歷史上平地拔出的人愈后愈多，而自由展布之才，卻愈后愈少了。此后的我們，如果不能把這種傳統(tǒng)積習束縛人的繁文瑣法解放開，政治亦就很難有表現(xiàn)。剛才我們講，中國社會上想從政做官的人太多了，但又再加上這些法令制度的繁密，來重重束縛他，這就是中國政治沒有起色的根源。

拿不出一個為全國人民共尊共信的東西來

今天我們的政治，已經(jīng)走上一新路，似乎以前歷史上的往事，可以一切不問了。其實這觀念還是錯誤的。傳統(tǒng)政治的積弊，雖是歷史，同時也還是現(xiàn)實。外貌變了，實質(zhì)仍未變，如何能不仔細研究呢？

正如我們誤認了以往政治傳統(tǒng)一切該打倒，而且也真的一切被打倒了。同時我們對一切傳統(tǒng)和習慣，也失去了共尊共信心。幾千年的皇帝打倒了，政治變了新花樣，但無論如何，不得不先求國家之統(tǒng)一。要求統(tǒng)一，便要中央集權(quán)。但中央威信如何能建立，這就成為辛亥以來政治上一個大問題。我們?nèi)裟貌怀鲆粋€為全國人民共尊共信的東西來，這工作自會感覺到困難。而且建立中央，同時又須顧及地方，這不是更困難了嗎？

上面我們說過，中國社會早已是一個平等的社會，所以在這個社會里的一切力量都平鋪散漫，很難得運用。因其是平鋪的，散漫的，因此也無組織，不凝固。然而我們面對著同一事實，卻往往講兩樣的話。一方面說我們是封建社會，一方面又說我們是一盤散沙。不知既是封建，就不會像散沙。既說是一盤散沙，就證明其非封建。但我們的將來，要是不走上西方資本主義的路，那么我們又如何來運用我們將來的新政，使社會再有一個新的共尊共信之點而向此中心再度凝結(jié)呢？這又是今天政治上極重要的一件事。

現(xiàn)在皇室是推倒了，皇帝是沒有了，我們只說政治的主權(quán)在民眾，現(xiàn)在是民權(quán)時代了?？墒蔷蛯嶋H而言，中國四億五千萬人民，哪能立地真來操縱這政權(quán)呢？孫中山先生說：此四億五千萬人都是劉阿斗，這話再正確不過，因此他主張在政治上的權(quán)和能要分開。孫先生不是讀死書的人，他這幾句話，并不由任何西方抄襲來，他真是深思遠慮，確有他所見。政府是該屬于民眾的，但不是，也不能，定要全體民眾直接來掌握此政權(quán)。

理論上，國家政權(quán)當然在民眾，該以民眾大家的意見為意見。但民眾意見，終是句空話。如何來表達出此民眾的意見呢？今天中國多數(shù)民眾，尚依賴政府來注意和領(lǐng)導，他們哪有辦法來過問政治？然而一個國家總要有一個不可動搖的中心，即如目前的日本，他們把歷史上的傳統(tǒng)中心皇帝尊嚴搖動了，急切間社會也會發(fā)生搖動的，他們拿什么東西來填補，來維系？這在他們也將成為一問題。中國也會碰到這問題的，而且早已碰到了。

創(chuàng)新法，運新才

我將最后申說一點。中國之將來，如何把社會政治上種種制度來簡化，使人才能自由發(fā)展，這是最關(guān)緊要的。

但這不是推倒一切便可以成功。重要的不在推倒，在建立，我們說，我們要建立法治，現(xiàn)在我們的文書制度，層次之多，承轉(zhuǎn)之繁，使人一跑進這圈套，就無法得轉(zhuǎn)身。再加上民主二字，好像什么事都待集體商量過，于是文書遞轉(zhuǎn)以外再加上開會忙。照目前情形，只要開會和遞轉(zhuǎn)文書，已夠使每一個人在政治上不能表現(xiàn)出才能。

我們天天說我們的法不夠，其實不夠的不在法，而在才。這也不是我們之無才，乃是我們的才，不能在我們的法里真有所表現(xiàn)。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人才，也總有一個時代的法制。人才無可表現(xiàn)，于是有大亂。若專要法制來束縛人，使人人不獲盡其才，則必將會釀亂。我們現(xiàn)在將如何酌采西方的新潮流，如何拿自己以前的舊經(jīng)驗，來替自己打開一出路，來創(chuàng)新法，運新才，這當然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

政治確實是一件麻煩事，就近代歷史看，算只有英國政治支撐了幾百年，此外都是幾十年一百年就垮臺了。我們不能?？磩e人家，樣樣向人學。人家的法規(guī)制度，同樣不能有利而無弊。但人家各自在創(chuàng)制，在立法，他們覺悟到有了毛病，還可改。我們則一意模仿抄襲，就更沒有所謂覺悟了。

英國的政治比較能持久，然而我們是大陸國，廣土眾民，他們是島國，國小民寡，我們又怎能全盤學他呢？美國由英國分出，已不全學英國。法國政治傳統(tǒng)也較久，但此刻已不行。此外像德國、意大利、日本，我們竟可說他們還沒有可靠的政治經(jīng)驗。

若我們更大膽說一句，也可說整個西方人在政治經(jīng)驗上都比較還短淺。能講這句話的只有中國人。中國政治比西方先進步，這是歷史事實，不是民族夸大。這句話也只有孫中山先生曾說過。今天我們要反對中國自己傳統(tǒng)，想要抹殺我們自己兩千年歷史，但歷史已然成為歷史了，如何能一筆抹殺呢？

別人家自有別人家的歷史，我們又如何能將自己橫插進別人家的歷史傳統(tǒng)呢？這又牽涉到整個文化問題了。

縱論及此，便見是非常復雜了。我不敢在這里空談理論，只能講歷史。當前英國哲人羅素曾說過：講哲學，都可叫人不武斷。因事情太復雜，利弊得失，歷久始見，都擺開在歷史上。知道歷史，便可知道里面有很多的問題。一切事不是痛痛快快一句話講得完。

歷史終是客觀事實，歷史沒有不對的，不對的是在我們不注重歷史，不把歷史作參考。至少我們講人文科學方面的一切，是不該不懂歷史的。政治也是人文科學中一門，我們回頭把以前歷史經(jīng)過，再看一道，總還不是要不得。

劉蘇里：

秦暉的文章實際上又是一個精確的制導導彈，既精確又狠準，從不避諱思想上的交鋒，他交鋒的對象是從左到右的、包括中間的都有。

《共同的底線》

秦暉 著

江蘇文藝出版社

2013年1月版

黃力之：

意義當然不僅在于揭示了古代統(tǒng)治階級對儒教的需求，它還深入揭示了依附于統(tǒng)治階級的知識分子怎樣去積極進行專制思想生產(chǎn)，以至于違背精神生產(chǎn)的自由本性，扭曲自己的人性。

《中國的儒學統(tǒng)治》

劉緒貽 著

葉巍 王進 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6年5月版

戴維·奧格斯：

適合任何人閱讀，它將改變你對于全球每天所發(fā)生的事件的看法。這本書既涉及復雜理論，又涉及心理學，對于理解當下不可或缺，對于規(guī)劃未來舉足輕重。

《恢復力》

【美】安德魯·佐利 安·瑪麗·赫利 著

鞠瑋婕 譯

中信出版社

2013年3月版

李公明：

大學者的回憶散文常常充溢著學識與情趣，讀者自能欣然領(lǐng)受。但是，讀斯坦納回憶錄，恐怕會有更多奇異而獨特的感受。

《斯坦納回憶錄——審視后的生命》

【英】喬治·斯坦納 著

李根芳譯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2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