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個性表達，傳播主流價值文化

何杰，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北京師范大學基礎教育研究員，曾榮獲北京市班主任基本功大賽一等獎、北京市班主任“紫禁杯”特等獎、北京市高中教師基本功比賽一等獎。

《中國教師》：語言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的，當前網(wǎng)絡信息化、文化多元化等現(xiàn)象對90后、00后青少年的語言文字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何杰：（1）網(wǎng)絡語言影響青少年的口語用詞。語言的變化首先表現(xiàn)在詞語變化，然后才是結(jié)構(gòu)、語法的變化，而詞語的變化實際上是社會生活的一種變化。社會生活的網(wǎng)絡信息化影響到學生，他們會不自覺地運用社會上流行的網(wǎng)絡新詞，特別是在青少年的口頭表達當中，網(wǎng)絡語言已經(jīng)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在作文當中，比如正式的考試作文，它會適當有所約束。在這點上說可能越是示范校的學生被約束得越多，相對來說，語言程度比較好的學生會更注重使用場合。

（2）多元文化帶來的各種外來語影響青少年的思維方式。他們會不自覺地用英語去說話，尤其越是優(yōu)生越有這種習慣，語言夾雜在學生中已經(jīng)成為一種趨勢。比如，明明是一堂語文課，學生上課時會不時地蹦幾句英語出來，或者不自覺地就會喜歡用一些英語簡稱。

（3）簡潔化，青少年大量使用簡稱、縮略語。一方面，這是市場經(jīng)濟下快節(jié)奏生活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還與中國語言文字本身的特點有關，漢語本身就極其便于簡化。

《中國教師》：有人說青少年漢語能力在退化，書寫格式、行文語氣、語法邏輯、詞語儲備、語言美感等諸方面問題多多。對于這一說法您怎么看？

何杰：我很認可這種說法，青少年漢語能力肯定是下降了。比如，現(xiàn)在學生的議論文水平就明顯不如以前，學生的語言很漂亮、很華美，但是言之無物，沒有思想，行文語氣、方式、分寸確實都有問題，語言的美感就更需要提高了。前幾天，北大自主招生考試有一道題，“用北大、清華、高考、狀元四個詞說一個笑話”，從出題意圖看，至少我們的命題人是特別希望學生說出很鮮活的語言來的，但是結(jié)果證明學生做不到，這就說明整個青少年群體的語言能力在下降。

究其原因：第一，根子在我們老師，我們在語文教學中沒有講出來語言的魅力。第二，語言能力下降的背后是朱光潛先生所說的“套板反應”——懶惰。學生沒有真正去體會漢語的美感，去創(chuàng)造新的美的語言，他們沒有這個意愿，所以在網(wǎng)上找一些詞就這么說下去，學生的語言創(chuàng)造力下降。第三，還跟看書有關，學生沒有更多地吸入最優(yōu)質(zhì)的語言素材。不得不說，我們當代很多作家的作品思想性還是不錯的，文化味道也濃，但是語言的典范性、優(yōu)雅程度不夠。而且，現(xiàn)在的學生沒有時間看書，在他們有限的學習時間里留給看書的時間太少了。文科班稍好一些，在理科班明顯感覺到學生的腦子是很貧乏的，只有課堂的東西，他們需要做大量數(shù)、理、化的題，背大量的公式，可是看書是要涵泳、要花時間的。理科入門難，因為雖然知識不懂，公式不懂，但入了門以后學好相對容易；文科是入門容易，中國話誰都看得懂，但學好太難了。所以，文科其實要花更多的時間，但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是不會為這個花時間的。所以，這里面的原因太復雜了，如果我們不在教育的課程方案上有所調(diào)整，恐怕語文能力也就只能是這樣，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中國教師》：當前的青少年語言文化狀況對我們的中學教育，尤其是語文教學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是積極影響還是消極影響？

何杰：總體上來說，青少年語言對我們的中學教育目前還沒有那么嚴重的影響，因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的教學媒介語言還是規(guī)范的主流話語，在學校發(fā)言主要是要用教學媒介語言。

至于青少年學生的這些語言特點，是他們私人的話語體系，這往往和我們成人的話語體系不一樣，因為我們的生活不一樣。但是如果到成人和未成年人交流的場合，主流話語體系應該還是占主導的。所以我倒覺得這種現(xiàn)象會出現(xiàn)，但是沒有那么嚴重。學生主要是在網(wǎng)絡上用，另外寫作文的時候可能會用到一些詞，比如說會出現(xiàn)“帝都”“天朝”這樣的詞，但是大家也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所以就不會影響交流。有些可能成年人不太懂的詞，比如“碉堡”“正太”“蘿莉”等等，學生也會用，我也是后來查了才知道意思，但是總體上來說不會用得太多。私下場合，有時學生發(fā)言會偶爾用一下，比如我們講《侍坐》講到顏回，學生就說這就是“學霸”，他們有時候也會說“某某老師像個正太”，板報上有時候也會寫這些詞，我們老師會把它看成一個點綴，也是一種活躍課堂氣氛的方式，不會把它看成一個主流。不會整堂課都是這些話，因為課堂的話題、主流場合的話題是由成人規(guī)定的，所以學生就一定會用成人的語言去說，這是他們學習的一個過程。他們在社會上學一點語言，我覺得很好，可以作為我們主流語言的補充。等到他們大一些說不定就不這么說了，說不定就換新的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說不定就換了。我們上學的時候也有新詞，好像現(xiàn)在也不用了，語言就是社會的選擇。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語文老師包容它就可以了，我們引導他們學那些最規(guī)范的詞就行了。對語文教學來說，尤其是對課堂教學，青少年語言文化總體上至少沒有消極影響，總體上是積極的。

《中國教師》：與以往語文教學重視語法講解不同，近些年來，為了降低學習難度、減輕孩子學習壓力，新課標弱化了詞性、句法等語法知識，您是否贊成這種做法？這對青少年的語言文字使用是否有影響？

何杰：這個問題爭議特別大，很多老師認為現(xiàn)在學生語言能力下降與語法淡化有關，我認為根子不在這兒。現(xiàn)在學生的語言能力下降我認為不是語法淡化造成的，而是學生整體思維的能力在下降，究其根源就是讀書少?，F(xiàn)在，社會整體比較浮躁，大家都不愿意深入思考，所以學生語言能力的成長就有問題。

當時新課標提出語文淡化語法，是怕語法變得過于煩瑣，一旦變得煩瑣語文課就沒勁了。因為語法有知識體系，我們有的老師自己講得特高興，學生就崇拜地看著他，也并沒有真正地掌握。

語法肯定是有用的，但是真正考起來也就是一兩道題而已，比如改病句可能還有點用。但是，恢復教學語法，它就真的對病句的減少有作用嗎？我對此其實是懷疑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我們中國的語言用西方的語法體系來解釋會對不上。比如，語法常說“當兩個分句共用一個主語時主語在關聯(lián)詞前面，當兩個分句主語不同時主語在關聯(lián)詞后面”，可是如果我們不這么說，我們說“我不但……你還得……”好像對表意也沒有影響，所以有時候我們判斷病句的標準其實是特別模糊的。每年高考為這病句題“打架”到一定程度了，最后結(jié)果就是看著正確的句子都覺得是錯的。所以每年我們出病句題，首先不是看哪句話有毛病，而是看哪句話是正確的，這句話得標準得站得住腳，這是特別難的。有時候我就在想，病句滿天飛真的就是因為我們做病句題做得少嗎？是因為我們不知道語法嗎？我覺得還得回到字本位，就是語義本位，漢語一定要有語法，一定要有我們自己的語法體系。

《馬氏文通》的偉大意義在于它把西方語法體系引進來，但是有時候很多語言現(xiàn)象用現(xiàn)行語法的確解釋不了。比如，按照語法名詞不能用“不”去修飾，“不男不女”我們也用了，這種現(xiàn)象就解釋成活用，什么都解釋成活用還是沒有規(guī)矩的。所以，我很同意中國的語言是“人治”這個說法，那么它既然是人治的，一定也有它的一些規(guī)律，這有賴于語言專家去進一步研究。我覺得至少新型的語言規(guī)范跟中學沒對接，所以我們的語文老師還在用以前那些東西。我們以為學生的語言問題是語法造成的，這之間是不是有必然的聯(lián)系，我們是要打問號的。以前我們那么強調(diào)語法，它其實只是讓語文教學變得很煩瑣，那么現(xiàn)在是不是應該淡化它，這也要打問號。

《中國教師》：此前有媒體報道稱“上海高考作文出現(xiàn)網(wǎng)絡語言將以錯別字處理”“高考作文中出現(xiàn)網(wǎng)絡熱詞‘格殺勿論’”，對此您怎么看？作為一線語文教師，是否應該對學生作文中的網(wǎng)絡用語說“不”？

何杰：我個人在這點上是很保守的，要說“格殺勿論”有點過，但是在高考作文中盡量減少這種非主流的網(wǎng)絡用語，我覺得是合理的。作文畢竟屬于書面語言表達，固然我們要尊重學生鮮活的語言，但鮮活的語言不等于他們青少年群體的非主流的話，除非他們今后變?yōu)橹髁魅后w了，除非有些詞原來非主流，后來經(jīng)過社會的認可把它變?yōu)橹髁髁恕Ｒ驗閷W生畢竟是要學習成年人的話的，要有一個社會化過程，考試其實是他們社會化的一個體現(xiàn)。所以，當然應該用成人標準去要求他們，這個標準是為他們的未來做準備，我們不能讓18歲的孩子還去說14歲孩子的話，這是必然的。我不是特別同意現(xiàn)在有的觀點說要鼓勵、呵護青年人，因為他們是孩子，我們要讓他們長大，所以社會對他們有要求我覺得是完全合理的。

此外，要是一篇作文里通篇都是“正太”“蘿莉”這樣的外來語詞，確實破壞了我們中國語言的美感。作為語文教師，我們要通過語言去傳遞文化、傳遞美。文化是帶有很強的民族情感的東西，有些人主張說要有一種包容心態(tài)，但是語言是帶有情感的，比如大家不可能接受日本人說的“支那”這個詞，這是不能包容的，因為有我們的情感在里面。所以語言本身有民族情感在里面，有文化的根在里面，如果我們以所謂的包容為名義來對待它的話，其實是對我們文化的一種褻瀆，也是對我們民族情感的一種不尊重。

但是，作為語文教師，在實際操作中我們對網(wǎng)絡語言的態(tài)度還是比較包容的。學生要真在作文中用“給力”“宅男”“囧”這樣的詞，我們在真正閱卷處理的時候，肯定不會按錯別字去處理。在周記、單元檢測作文中看到這些詞，我一般不會理它，但是我會告訴學生盡量用規(guī)范的語言，不會算錯字的，除非他拿一堆符號放在那兒，那是要算錯的。所以，我覺得這種說法是炒作，真正閱卷標準執(zhí)行起來不會是這個樣子的。不提倡他們用網(wǎng)絡語言不等于有人真用了就怎么樣，不至于，因為以我們閱卷的經(jīng)驗，老師們還是非常寬容的。在月考、模擬考這些比較嚴肅的場合也沒有絕對化的標準，至少北京現(xiàn)在就沒有明確地說不許用。就語文課而言，我們一定要教那些更具經(jīng)典性、更精練的、更具美感的語言，我們不提倡學生這么用，但是真要用了也不會“格殺勿論”，得看它的量：通篇都是網(wǎng)絡語言，分肯定高不了；偶爾用一兩個，無傷大雅。

《中國教師》：在我國社會深刻變革時期，青少年核心價值觀教育問題處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其語言文化的發(fā)展變化反映出當代青少年群體怎樣的文化心態(tài)與價值取向？

何杰：（1）反映了青少年的價值觀變化：更自我、更多元、更個性，有一種調(diào)侃性，一種情緒的發(fā)泄，嘲笑正經(jīng)，消解崇高。前兩天馮小剛在微博上稱“屌絲是自賤”，我其實是很贊成馮小剛的觀點的，有時候當然網(wǎng)友是為了去表達一種情緒，但確實有些詞是自輕自賤的，確實有不好的地方。語言背后是話語體系和價值觀的影響，青少年自己可能意識不到，但這種語言要是用多了，對語言的神圣感就沒有了。比如領導人講話，偶爾用一點民間語言大家會覺得很活潑，但是如果滿篇都是俗語，固然是親切了，但是會缺少場合感和神圣感。中國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就是對科學、對知識的崇敬感是在下降的，大家變得更世俗化、更功利了。

我很同意余秋雨先生總結(jié)的中國文化的三個特點：社會上與人相處是禮儀之道，修身人格是君子之道，處事方式是中庸之道。在禮儀這點上我們真的是在下降，禮和儀我們都在退化，禮和儀的背后是對事物、對他人的一種神圣的尊敬，這點真的是在大大地退化?！拔幕蟾锩睍r期是“偽圣”，明明自己不崇高還要說出那些高大的話來，但是現(xiàn)在更可怕，現(xiàn)在連神圣都不要了?，F(xiàn)在我們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就是連神圣和崇高都不承認了。作為一個人，他自己可以不崇高，但是他連崇高都要去嘲笑了，這就很可怕。中國人現(xiàn)在的整體信任感在下降，不相信這個世界會有神圣的人、崇高的人。我相信我們可以都不崇高，但是這個社會一定會有崇高的人。我特別不滿意現(xiàn)在有人一定要論證“雷鋒不怎么樣”，何必呢，我們有一個精神的標桿有什么不好呢？而在這點上媒體起了特別不好的作用，青少年是受媒體影響的，受網(wǎng)絡、大眾傳媒的影響特別大，所以媒體在這里面應該說是起了一個惡劣的作用。

（2）體現(xiàn)出整個社會的價值混亂、價值虛無。其實很多詞都是一種價值虛無的體現(xiàn)，比如動不動就說“郁悶”。這些詞我們包容是可以的，因為這反映了青少年的真實想法。但包容不等于不引導，因為這背后其實是一種價值虛無的體現(xiàn)，往深處說是他們內(nèi)心真的很痛苦。青少年渴望著成年人的理解、認同，渴望著同輩人的喜愛，他們的痛苦在價值觀體系中又找不到解答和慰藉。我們現(xiàn)在在價值體系上是非常欠缺的，舊的價值觀已經(jīng)打碎了，新的價值觀沒有建起來。所以中國整個社會價值觀現(xiàn)在都很混亂、虛無，表現(xiàn)在教育上問題就非常嚴重。

《中國教師》：希特勒說：“要消滅一個民族，首先要瓦解它的文化；要瓦解它的文化，首先要消滅承載它的語言；要消滅這種語言，首先從他們的學校下手?！弊鳛橐痪€中學語文教師，對于當代青少年語言文化的發(fā)展和規(guī)范，您有什么建議？

何杰：第一，從教師來講，要樹立主流價值文化傳播的意識。教師必須要有這種使命感，教育永遠是要教那些人類終極的東西的，一定是人類探索的結(jié)果。所以，教育有時候脫離實際不是缺點而是優(yōu)點。為什么？因為教育是不能迎合現(xiàn)實的，理想講的是真善美，教育一定要講真善美，而不是說現(xiàn)實中老太太摔倒扶了就會被訛，那我們就教學生不要扶，但是教育絕對是不能這樣教的。作為教師，我有我的角色，我的角色就是代表國家、代表社會來傳承社會的價值觀和國家主流的價值觀。有的教師說我們要教給學生真實的東西，這些話的背后其實忘掉了教師本身有自己的角色意識。我們是國家賦予教育使命的專業(yè)工作者，是受國家和社會的委托來教育學生，說句更直率的話，我是拿著國家、社會的錢，所以我不能隨意地把我的價值觀傳遞給學生。當然，最好我的價值觀和主流社會的是一樣的，這是最好的，但做不到就應該向主流價值觀靠攏。我們這個社會有時候往往把職業(yè)身份和個人身份混淆了。中國現(xiàn)在在這方面做得非常不夠，我們國家并不真正講職業(yè)精神，整個社會現(xiàn)在都是這樣，大家面臨著一種身份混淆或者說身份焦慮。幾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一種痛苦的個人狀態(tài)，因為沒有錢、是“屌絲”等等，但是如果把這種情緒帶到職業(yè)當中，是會傷害到服務的對象的。教育傳達真善美，我覺得這不是虛偽，而是我們教師應該有的一種職業(yè)道德。學生痛苦不等于我們就哄著他，哄著他還會痛苦，我們只有讓他跳出來。所以，這就是我們一線教師的責任，我們要給學生一個價值的高標準，必須有人去堅守它。

第二，要發(fā)掘經(jīng)典文本、傳統(tǒng)文本的經(jīng)典價值和現(xiàn)代意義。傳統(tǒng)經(jīng)典要有現(xiàn)代意義，否則人們是不會認可它的，而實際上傳統(tǒng)經(jīng)典所提倡的東西對現(xiàn)代一定是有幫助的，我們現(xiàn)代人之所以有時候會痛苦，就是把傳統(tǒng)的東西給丟掉了。語文教師應當在唐詩宋詞、文言文、魯迅作品、現(xiàn)當代經(jīng)典作品文本當中去發(fā)掘它的當代價值，然后把這些價值傳遞給學生。

第三，語文教師要在語言所承載的思想情感和語言表達的清晰、準確、規(guī)范、形象、審美這些地方去做文章。孩子在成長的過程當中，除了知識的增長之外，更多的是性格、精神境界、為人處世等等這些東西的豐富，整個教育都應該是為著這個目的，作為語文教師，我們責無旁貸。

（責任編輯：林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