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

常言道：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即便在相對保守的中國古代，愛情的魅惑與美好也依然隱藏在那些忽明忽暗的線索之中，比如植物。

相思子與海紅豆

紅豆所負(fù)的盛名，乃是源自王維那首膾炙人口的詩：“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在清代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中，此詩題作《相思》，而在題解中又提到吳興凌氏刻本中題作《江上贈李龜年》，可知這首詩原是安史之亂后，眼見舊交零落，不免撫今追昔，借詠紅豆而懷念故人之作。

李龜年本是玄宗朝最著名的樂工，襄時于宮中奏《霓裳羽衣》，曾得玄宗的贊賞，又兼出入名公巨卿的府邸，當(dāng)此名花傾國兩相歡的韶華之世，被視作繁盛已極的時代樂音。待到安史之亂后，李龜年流落民間，再次奏起當(dāng)年的樂曲，而人事皆非，聽者不免頓起今昔之嘆?！段飨獏舱Z》中有一則筆記，說李龜年于湘中采訪使筵席上唱起王維的這首《相思》詩，舉座之人遙望玄宗所在的蜀中，面色慘然。李龜年唱罷此詩后，頓時氣絕倒地，四天后才蘇醒過來。筆記小說之言雖不可盡信，而這番蘊(yùn)藉于詩中的思舊感懷之情，讀來卻是再令人惆悵不過的。

因著《相思》詩意溫厚，于“相思”二字著力尤多之故，后世往往用來比喻綢繆繾綣的戀情，與詩的本意漸行漸遠(yuǎn)，而紅豆也陰差陽錯地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中用來指代戀情最為著名的植物。溫庭筠的《新添聲楊柳枝辭》里寫道：“井底點(diǎn)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從唐代起，骰子的幺點(diǎn)與四點(diǎn)用紅色來標(biāo)示，與涂黑色的其他幾個數(shù)字迥異，于是胡應(yīng)麟在《少室山房筆叢》里提到這首詩，便議論道：“相思子即今紅豆，并四枚嵌一面，則唐時骰子將近方寸矣。”然而這樣解詩，未免過于執(zhí)著物象，古代的骰子多為骨制，飛卿此詩用“玲瓏骰子安紅豆”極言相思刻骨，妙在出語新奇，是否真的嵌上四顆紅豆則無關(guān)緊要，詩詞到底不是這樣用來實(shí)指的。

到了明代，李時珍更在《本草綱目》里的“相思子”綱目下，記載了一個悲傷的故事，說是《古今詩話》里提到，從前有人死在了遙遠(yuǎn)的邊塞，他的妻子得知后，在這植物旁邊慟哭而亡，于是就用“相思子”來命名。只是李時珍也不能確定“相思子”到底是哪種植物，于是便有了“或云即海紅豆之類，未審的否”這樣語焉不詳?shù)囊还P。

如今被稱為“紅豆”的植物果實(shí)，常見的有兩種：一種整顆皆為珊瑚紅色，一種一端紅色，另一端黑色。這兩種都能被串成飾物，各地旅游景點(diǎn)的小攤上常?？梢砸姷?，用來表示紀(jì)念或定情之意。如此說來，究竟哪一種才是真正的紅豆呢？

唐代李匡乂《資暇集》的“相思子”條內(nèi)，稱“豆有圓而紅，其首烏者，舉世呼為相思子，即紅豆之異名也，其木斜斫之則有文，可為彈博局及琵琶槽。其樹也，大株而白枝，葉似槐，其花與皂莢花無殊，其子若扁豆，處于甲中，通身皆紅?！笨梢娫诶羁飦V的眼中，這種“豆圓而紅，其首烏者”的相思子才是王維詩中的紅豆。

據(jù)《中國植物志》，相思子又稱相思豆、紅豆，別名雞母珠，拉丁文名曰Abrus precatorius，乃是相思子屬的藤本植物，其種子上部三分之二為紅色，下部三分之一為黑色，春夏間開花，花朵為紅色或紫色的蝶形花冠，到九、十月份結(jié)果，正合“秋來發(fā)幾枝”的特點(diǎn)。然則相思子雖然常常用作飾物，卻是一種有劇毒的植物種子，非但誤食容易中毒，甚至還有將相思子鉆孔時不慎刺傷手指而喪命的例子。

而海紅豆雖然也有著紅豆的別名，卻與相思子屬的相思子不同，是海紅豆屬的落葉喬木，拉丁文名Adenanthera pavonina，樹高5至20余米，開白色或黃色的小花，樹心暗褐色，質(zhì)地堅(jiān)硬而耐腐蝕，常常用來制作支柱或是箱板。種子鮮紅光亮，并沒有相思子半紅半黑的特點(diǎn)。

將相思子和海紅豆加以比對，可知除了這兩種豆顏色不同，植株本身的外觀也迥異：一為藤本植物，一為落葉喬木。且《資暇集》中關(guān)于所謂的“相思子”株干用途和外觀的描述，以及“處于甲中，通身皆紅”的記載，分明是海紅豆的特性。李匡乂無疑是把相思子的種子和海紅豆的植株弄混了，而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中沿用了這個說法，于是關(guān)于相思子外觀的舛誤流傳愈來愈廣，比如日本學(xué)者巖崎常正《本草圖譜》中的“海紅豆”，不僅把海紅豆的種子也畫上了類似于相思子的黑色邊緣，甚至還將本應(yīng)是落葉喬木的海紅豆繪上了蔓性植物的卷須。李時珍在“相思子”中所寫的那句“或云即海紅豆之類，未審的否”，倒也成了這幅圖下筆猶豫、多有謬誤的最好注解。由此可見，錯將海紅豆當(dāng)作相思子，也算是淵源有自。要根據(jù)植物的拉丁文名、特性和圖譜加以比對，才能漸漸厘清植物之間的異同。

載錄于古文獻(xiàn)中的植物，經(jīng)常會以這種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面貌出現(xiàn)，而憑借著古籍中不多的線索追根溯源，考訂名目，于是就變成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連理枝與并蒂花

與國外以玫瑰為代表的諸多花卉用來表達(dá)愛情的象征意義不同，傳統(tǒng)上中國很少用一種特定的植物來表達(dá)愛情。究其原因，乃是因?yàn)橹袊糯v究門當(dāng)戶對，為人父母者，但憑媒妁之言便締結(jié)兒女姻緣，而于愛情，則視作男女之大防。因著古來的風(fēng)氣若此，愛情的產(chǎn)生便缺乏社會基礎(chǔ)。雖在詩文、戲曲中，亦有描摹相戀、相思的筆墨，然而終究被斥做淫詞艷曲，與普通人的生活距離便顯得有些遙遠(yuǎn)了。于是古代的愛情，更多的是用來表達(dá)夫妻之情，比如《搜神記》里，宋康王奪取韓憑之妻不成，韓憑夫婦雙雙自殺后，懷恨在心的宋康王故意不將他們合葬，而是把這對夫妻的墓冢埋在相向?qū)ν奈恢?。一夜之間，兩墓邊上長出了梓樹，兩株樹枝干合抱在一起，樹根盤錯纏繞，這便是連理枝的由來。

連理枝現(xiàn)在也用來比喻至死不渝的愛情，而最初在這個故事里，是表達(dá)對于夫妻情義的贊美。并蒂花所象征的，也是同樣的意象。也許婚姻是古代人對于愛情的理解，以及基于這個基礎(chǔ)之上，所能做出的最真摯的承諾。于是從這個角度來說，像連理枝、并蒂花這樣虛化的物象，并不特指某種具體的植物，只要符合枝干綢繆、花開并蒂的形態(tài)，便是愛情的象征了。而并蒂花中，以并蒂蓮、同心蓮、并蒂芙蓉最為著名，乃是因?yàn)椤吧彙敝C音“憐”，“芙蓉”諧音“夫容”的緣故，在六朝詩歌中，用這樣的諧音來代指夫妻之間的并影同心，是尤為常見的。

勺藥與牡丹

除開連理枝、并蒂花這些并不特指某一種植物的意象，芍藥在詩文里的出現(xiàn)，有時也會被視作用來隱喻愛情。究其淵源，則是本于《詩經(jīng)·鄭風(fēng)》里的《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S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变谒弯⑺青崌膬蓷l河，當(dāng)此《詩經(jīng)》中的時代，鄭國的士女有著三月上巳節(jié)在溱水、洧水邊上祓褉的習(xí)俗。所謂祓褉是指除拂不祥，而在三月的好天氣里，自然也帶有踏青的情懷在里頭。

詩里的情景，就發(fā)生在一年中這最為明朗的一天里，有著輕快的流水聲，花草也開得最為繁盛。那句“且往觀乎”，若寫成白話文，一定得是“去看看嘛”才行，分明是女孩子撒嬌的口吻，于是才有了下句中的“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男子到底不忍拂了佳人的興致，雖然嘴上說著已經(jīng)去過了，終究還是一同前往?！对娊?jīng)》里收錄的情詩并不少，然而對話如此輕松嬌俏，《溱洧》是絕無僅有的。

贈送芍藥的情節(jié)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了，仿佛好風(fēng)物的時節(jié)里，如同水流花開一樣自然而然。《韓詩外傳》里說：“芍藥，離草也。言將離別，贈此草也?！庇谑巧炙幈阌辛穗x草的別名?？墒琼n嬰的解釋caca7b0d50a5b56c4ef58d1fb0595ec4ab3a9a34a9bd8a6e2c46e7248b42b05d并不確切，詩的結(jié)尾并沒有離別的氣氛，而只見興之所至、折花持贈的雅意。到了清代的馬瑞辰，則在《毛詩傳箋通釋》里認(rèn)為古代“芍”與“約”同音，而“芍藥”兩字雙聲疊韻，在詩里便用來指代愛人之間的約定。

若是從植物學(xué)的角度來看，這首詩里出現(xiàn)贈以芍藥的場景很有不合理之處。芍藥的花期很晚，五六月份才開放，《詩經(jīng)》時代的上巳節(jié)則在農(nóng)歷三月上旬的巳日，于時令來看，花期是合不上的。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乃是因?yàn)榍貪h之前沒有牡丹之名，所以牡丹和芍藥同被稱為芍藥。后來為了加以區(qū)別，又把牡丹稱為木芍藥。要到南朝謝靈運(yùn)的時代，牡丹作為花名才開始在詩文中出現(xiàn)。所以從花期來判斷，《溱洧》里提到的芍藥，應(yīng)是如今的牡丹。

同為芍藥屬的植物，牡丹和芍藥外觀相近，很容易混淆，兩者的區(qū)別大致來說有三點(diǎn)，一為牡丹是木本植物，莖桿為木質(zhì)，芍藥是草木植物；二為葉片的區(qū)別，牡丹葉前端是分裂的，而芍藥葉前端較窄，不再分裂；三為花期的先后，牡丹農(nóng)歷三月開花，有著“谷雨三朝看牡丹”的說法，上巳節(jié)正是牡丹最為繁盛之時。而芍藥的花期則要遲至立夏了，“立夏三照看芍藥”，便是芍藥花期的注解。

雖然我國古代象征愛情的植物并不多見，然而對于愛情的向往，無論身在古代還是今日，處于中國抑或外國，這份情懷始終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