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之室內(nèi)與戶外

導(dǎo)語：退后幾步，觀看其整體印象，然后，你才能領(lǐng)略其光與顏色之美妙。

眾所周知，“印象派”這名兒，起自莫奈1872年那幅《印象·日出》，以及他那句“風(fēng)景無非就是印象，它只是轉(zhuǎn)瞬即逝之物”。當(dāng)年這畫剛展出時，成了巴黎人的公開笑料。要等好些年，巴黎人才明白，這五彩斑斕的玩意不是涂鴉，而是分色法；這畫不能鼻子貼近了看，而得退后幾步，觀看其整體印象，然后，你才能領(lǐng)略其光與顏色之美妙。

“印象”這詞，以及莫奈的用色，看似粗疏，但這人骨子里特別較真。在他之前的畫家，做大幅壁畫就使腳手架，比如達(dá)芬奇當(dāng)初畫《最后的午餐》時，有目擊者筆記說，他經(jīng)常爬上腳手架，抱著雙臂，端詳自己已畫完的部分，看了良久，才重新畫下一筆；米開朗琪羅被教皇逼去畫傳奇的西斯廷天頂圖時，把自己在禮拜堂關(guān)了四年，獨自在腳手架上仰頭，慢慢做完了天頂圖這不世杰作。19世紀(jì)前半葉，法國古典畫家之王安格爾，崇拜拉斐爾，所以要求畫得格外精細(xì)。他老人家那幅名作《泉》，從開始有構(gòu)思動筆，到最終完成，花了36年；他老人家28歲時畫了第一幅裸背女，到82歲還把這裸背姑娘放進他著名的《土耳其浴室》里，算是完成篇——其精細(xì)也如此，但拖沓也夠人瞧的。類似的問題，荷蘭偉大的畫家維美爾也有。他的畫極盡工細(xì)，光線、質(zhì)感都極完美，但窮了一輩子，就因為他畫得太細(xì)太慢，小尺幅的作品偏又賣不出錢去：真真急殺人也。

類似于此的精雕細(xì)琢慢悠悠，莫奈及其印象派朋友是不答應(yīng)的。他們總是相信，“我們得畫眼前所見一切，忠實的表達(dá)我們的情感”。于是問題就來了：印象派畫家們?yōu)榱俗约旱淖谥?，得被迫畫得又快又好，得把自己眼睛?dāng)攝像機鏡頭，急速截取，急速畫下。為了強調(diào)這種“在場感”，各類五花八門的招式隨即出籠了。

比如說，雷諾阿當(dāng)年畫名作《煎餅?zāi)シ坏奈钑?，為了把握“即時感”，每天跟幾條大漢聯(lián)手，把大畫框吭喲吭喲，搬到煎餅?zāi)シ蝗ィ凰椭?dāng)日的陽光樹影畫，畫到光線不對時，再招呼諸位，吭喲吭喲往家搬。如此體力勞動，就為了這畫里的朦朧光線?？ㄒ┨叵氘嬞愅ǖ漠嬅?，嫌在岸邊看著不過癮，有了：自己坐賽艇尾座，用心觀察槳劃水的光線變化、河旁林木上透落的陽光。至于前面劃得氣喘吁吁的朋友們？大家辛苦辛苦，繼續(xù)努力吧！

作為印象派大宗師，莫奈畫得多，土法子也多。比方說，1866-67年，他以后來成了他妻子的卡米耶為模特，來畫《花園里的女人們》。模特只有一個，哪來的“女人們”呢？莫奈有辦法：讓卡米耶在畫左一坐、畫右一站，然后瞄著光線和陰影照畫——于是一幅畫里，等于有四個卡米耶。然后，雖說他偏執(zhí)于“把握戶外光線”的理念，可是這255公分長250公分寬的大畫，你得找地方擺??！莫奈土法上馬，就地挖了條壕溝、嵌進畫的下半部，如此這般，來完成畫的上半部。為了等候陽光，他可以坐著傻等半天。當(dāng)陽光來到，他就用大號筆，以迅速的筆觸來完成厚涂層，靠不透明的厚顏料來表現(xiàn)光影。

1874年左右，他想到個新法子：當(dāng)年，巴比松畫派有位杜比尼先生，自己造了艘船，號為“博坦”，到處戶外做畫，莫奈效之仿之，造了一條大船，大到晝能畫、夜能眠，全家都在船上做畫室。他頗為自得，還特意畫了不只一幅《工作室船》，以資紀(jì)念。有了這船，他可以浮水而行，從這個黃昏到下一個黃昏，呆呆凝望水天景象。

然后是1886年，他在諾曼底留居時，開始配跟班了。那時候，亡妻卡米耶留給他倆兒子，他自己的新女朋友又有幾個孩子。把這幾個孩子匯合起來，一起出門。當(dāng)時，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跟他交情不錯，所以有以下描述：

“我經(jīng)常跟著克勞德·莫奈去尋找印象。他已不再是畫家，而是獵人。他走著，身后跟著一群孩子，他們幫他提著五六幅同一題材但在不同時刻畫的、因而有著不同效果的畫。他隨著天空的變化，輪流拿起它們。這位討厭弄虛作假和墨守成規(guī)的畫家，面對著他的畫，等待著、窺伺著太陽和陰影，他幾筆就把灑落的光線和飄過的云朵采集下來，快速放在畫布上?！?/p>

莫奈晚年有了些錢，在吉維尼建了著名的日式庭院、日式拱橋和睡蓮池，被他自稱為“畢生最美麗的作品”?？墒沁@庭院是拿來做啥的呢？答：畫。這事聽來很詭異：畫家們大可靠畫筆加工修飾，沒必要引水改河、請七個園丁，花許大功夫，來造個模特出來吧？——這就像如今，你盡可以拍一張美女照片，然后PS之，而不必去跟美女說“你需要整容，然后我們再來拍”。

說到底，還是他們那個“戶外做畫，畫眼前所見一切”的原則。

用足這么多法子，就為了捕片刻光線，速度之快，自不待提了。1871年5月，莫奈去荷蘭的贊丹鎮(zhèn)，畫海港，畫風(fēng)車，畫平原，畫牛羊，畫運河。五個月后，莫奈帶著25幅作品回了巴黎。他畫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出了這么檔子事：有個荷蘭警察，看莫奈日復(fù)一日在戶外做畫，還畫得行云流水、飛速如電，細(xì)看時又覺得，這些玩意顏色斑斕，不像尋常油畫，于是起了疑心。終于攔住莫奈：

“你，不是來當(dāng)間諜、刺探地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