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上一代農民

1968年冬天，我和松江縣城的一批知識青年到本縣新浜公社插隊落戶?？h“知青辦”的干部把我們領到金星大隊時，大隊部已集中了各生產隊長，根據預定的名單，我跟著二隊隊長走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隊里并沒有為我安排好住宿的地方，隊長將我臨時安頓在他的伯父張采發(fā)的家。采發(fā)伯伯的家傍河而建，兩間小瓦房，一間作廚房兼雜作，一間是臥室。臥室中排了一大一小兩張床，小床上堆滿了雜物，看來平時不大有人睡。我到了以后，采發(fā)夫妻才將小床上的東西搬到別處，騰干凈后讓我鋪被褥。收拾停當，天色已晚，當天的晚飯我就和采發(fā)夫妻倆圍著灶臺將就了。

采發(fā)的老婆叫阿寶，精瘦的身材，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小嘴巴，小眼睛，小鼻子，就像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才五十多歲臉上就長滿了皺紋，顯得很蒼老。她一面吃飯，一面嘟嘟嚷嚷的，一個勁地抱怨隊長不該將我領到她家來，毫不在意我當時就在她的身旁。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窩囊的晚飯，菜也不敢夾，飯也只吃了個半飽。

第二天，阿寶就去對隊長說，要盡快解決我的住宿問題，不能讓知識青年老呆在她家里。以后她幾乎天天催，這讓我感到有點不快，同時也有點感激，老實講，我也希望早點有個獨立的空間，有阿寶去講，比我自己去講好多了。

在沒有解決我的住房以前，我只能呆在采發(fā)家中。白天干活，晚上就和采發(fā)閑聊。

采發(fā)屬牛，當年他五十五歲，身材魁梧，年輕時一定身強力壯。一張典型的江南農民的臉，皮膚黑得發(fā)亮，大眼，闊嘴，鼻梁有些塌，而鼻翼卻很肥大，如果造物主能將他和老婆的五官作適當的互補，那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男女。對我的到來，他雖沒表現出應有的熱情，但也并不像他老婆那樣排斥。

冬天的農村，夜晚顯得特別漫長。每天晚飯后，采發(fā)就上床“窩被頭”，一直窩到睡意上來，才脫下上衣睡覺。阿寶的勤謹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她像一架干活的機器，從早上睜開眼睛，一直到上床睡覺，一刻都不會閑。白天上工，“吃煙”時（田間休息），別人休息，她會背著草筐去割草，用來喂豬或墊豬圈。晚上不是紡紗，就是拆白紗手套，理好后用作織布的經紗。手套大都是用布票、油票向城里人換的，或是整理廢尼龍，將幾寸長短的尼龍絲一段一段結起來，再編織成尼龍褲或尼龍衫。

老頭老太朝夕相處，生活又是一成不變，該說的話題也不多，許多事只要一個眼神就能交流，倆人之間的話不多。我的到來使窩在被頭里的采發(fā)感到有點興奮，他不斷地和我說話，打聽我和我家里的情況，問城里的也是園茶館是不是還是四個門面，小豬行是不是還在岳廟朝南，等等。我盡可能地滿足他的好奇心，在沒有娛樂生活、很少接觸外面世界的情況下，我倆的交談對采發(fā)來說是一種很好的享受。同時，我也逐漸將他的生活碎片拼湊成一本歷史連環(huán)畫。

采發(fā)的父母在他還需要被呵護的時候被瘟疫奪去了生命，采發(fā)是家中的長子，還未成年就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二十歲結了婚，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不久就去世了。

一個男人拖著個孩子日子不好過。聽人說，在浙江硤石可以買女人，價錢不貴，采發(fā)就到硤石去摸摸行情。沒想到一拍即合，當天就把女人領回了家。采發(fā)說，這個女人長得好，脾氣好，手腳勤快，兩人在一起從來沒有吵過架。但令人不解的是采發(fā)始終沒有摸清第二任妻子的底細，比如娘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以前有過哪些經歷。采發(fā)說她空閑的時候經常會長吁短嘆，似有無限的心事。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偽搞糧食禁運，上海市區(qū)的糧價一路上漲，從鄉(xiāng)下販米到上海很能賺錢，但也有很大的風險，搞不好會掉腦袋。為了生計，采發(fā)與幾個年輕人冒險到上海販米。他們背了米袋，爬上火車，趴在車頂上，不但要防止掉落的危險，更要提防日偽的檢查。采發(fā)告訴我，拚了性命到上海販一次米，大概能解決家中半個月的飯糧。

在抗日戰(zhàn)爭結束后，經人介紹，采發(fā)到上海徐匯中學做校工，具體的工作是在食堂打雜。對人生的這一段經歷，采發(fā)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得意的神態(tài)。徐匯中學當年是由教會辦的，對天主教的常識和儀式，采發(fā)能說出點道道，盡管他并沒有入教。他白相過“大世界”，擺脫過四馬路上野雞的糾纏，也曾被小癟三敲過竹杠。采發(fā)在上海并沒有好好享受過城市生活，他一個勁地攢錢，夢想做幾年校工后能回家買幾畝地。

就在采發(fā)一心一意要實現自己夢想的時候，從家里傳來了壞消息，他的第二任妻子跑了。事先沒有任何跡象，她離家出走也沒有帶走家中任何值錢的東西，比如采發(fā)攢下的幾塊銀圓，只是拿了自己的幾件衣服。這個浙江女人，對采發(fā)來說一直是個謎。

工友們知道了他的遭遇，很是同情。有位熱心工友為他介紹了現在的妻子阿寶。阿寶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她將兒子托付給公婆后，只身到上海“做阿婆”。阿寶勤謹，但脾氣不好，做了好幾家都做不長，就跟了采發(fā)。

采發(fā)領阿寶回家后，就不再去徐匯中學做校工了。我有點惋惜地說，要是你一直在徐匯中學做下去，現在也是個工人，六十歲以后就可以領退休金，何必非要回來種田呢。在一旁的阿寶聽后笑了，笑得有點狡黠，朝采發(fā)瞟了一眼，說，還不是怕我像前頭的那個女人一樣跑掉了。我問采發(fā)是不是，采發(fā)笑而不答。不過，他對跑回來種田并不怎么后悔，對現在的生活似乎很是滿足。

采發(fā)絕對是個種田好手，出道以后附近的地主都喜歡請他來做長工，而且總是做“把作長年”，即長工的頭。地主對農活不精通，也不管農事，雇了長工后，總要有人對農活有所安排，對長工有所調度，“把作長年”就擔負起這個責任。當然，到年底時，地主對“把作長年”會酌情稍稍多給些報酬。

采發(fā)從上海回來后，并沒能攢下多少銀圓，當然實現不了買幾畝地的夢想。他父母給三個兒子一共留下了六畝地，按照每個子女均分的習俗，每人可分得兩畝地。按照當年的收成，每畝地最多能收個五六百斤稻谷，采發(fā)一家三口無論如何都不能維持最起碼的生活。沒辦法，采發(fā)還是去做長工。

當時采發(fā)的二弟采云也已成家，獨立門戶。采云有點“戇”，做事不乖巧，種田毛手毛腳，但做人本分，不用別人操心。三弟采良是個名副其實的浪蕩子，讓當大哥的采發(fā)費盡了神思。采良不好好種地，又染上了賭錢的惡習，經常是有一頓沒一頓，為了圖個眼前好過，他決定將自己名下的二畝地給賣了。采發(fā)知道這事后，在村前村后揚言：誰要是敢買我們張家的田，我就和誰拚命。想買田的人誰管這些，暗地里和采良講好了價錢。成交的這天，買賣字據都已寫好，正要簽字畫押，采發(fā)手提柴刀，兩眼發(fā)紅，發(fā)瘋一樣沖了進來，嚷道：誰想要買張家祖上留下的家業(yè)，今朝就是他的死日。保正、中人、買家見這陣勢就識相地走了，張家的地總算沒有被采良敗掉。

當時內戰(zhàn)已經爆發(fā)，國民黨不斷擴充兵源強抽壯丁。每個鄉(xiāng)都派有壯丁名額，鄉(xiāng)長、保長按家按戶收壯丁捐，名義上說是捐給壯丁，實際上到壯丁手中的只是個零頭，大部分都給私吞了。采良在家里混不下去了，就將自己賣了壯丁。采良手中捏著保長塞給他的兩塊銀洋，上了淮海戰(zhàn)場。那天采良正在戰(zhàn)壕里和大伙一起賭錢，正在興頭上，沒料到解放軍如神兵天降，一桿桿槍直指著他們的腦袋。采良當了俘虜，接著被遣送回了老家。

不久解放了，開展土地改革，采良記恨大哥不準賣地的事，一有機會就要埋怨采發(fā)，要是當年他將地賣了，現在還不是仍舊會分回來，二畝地值多少銀洋，想想真是肉痛。講起這事，阿寶也會埋怨死老頭子是黃魚腦子，既然已經分家，你還要多管閑事，弄得采良一直對你有意見。采發(fā)一臉無奈：誰想得到世道會變得這么快，我又不是仙家。

土改后，采發(fā)家里分到了地，夫妻倆起早貪黑，田里的莊稼比別人的長得都好，日子越過越開心。采發(fā)心里要買幾畝地的念頭又上來了。鄉(xiāng)里的干部聽到了這事，馬上來制止。采發(fā)地沒有買成，還被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他是一心想發(fā)家致富，想走資本主義道路。采發(fā)家是三代貧農，鄉(xiāng)干部不能把他怎樣，只是沒有買到地有些耿耿于懷。阿寶說，死老頭子的前半世就是鉆在買地里面，一門心思要撐家業(yè)。當時幸虧沒有買成功，要是買進了地，后來還不是都進了合作社，那樣我們的虧就吃大了。

農村普遍建立互助組，接著建立初級農業(yè)生產合作社，沒幾年又改建為高級農業(yè)生產合作社。不管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已經鋪天蓋地，采發(fā)仍穩(wěn)坐釣魚臺，堅持單干，任憑誰來動員，就是不愿加入合作社。采發(fā)就是一心想發(fā)家致富，他認為論種田在村里沒有誰能比得過他夫妻倆，要是他加入了合作社，一定吃虧。他對來動員入社的干部說，這么多人窩在一起是種不好田的，不信大家就來比一比，看看是我們夫妻倆的生產搞得好，還是你們農業(yè)社的產量高。

但到最后采發(fā)還是挺不住了。供銷社規(guī)定化肥、農藥不能賣給單干戶；糧管所規(guī)定先收合作社的糧食，單干戶不管你來得多早只能排在最后。有年賣糧，采發(fā)夫妻倆搖了船早早到了糧管所，但等到天黑了也輪不上，第二天再去，還是輪不上。單干戶到信用社貸不到款，到生產資料部買不到農具，買不到竹木，總之，所有的門都給你堵住了，你要單干，就憋死你，讓你服服帖帖地進農業(yè)社。

解放后，采發(fā)家的生活在村中一直是被人羨慕的，社員們都說他家是“無葷不吃飯”，在物質生活普遍貧困，有的農戶一年難得買一次肉的時代，采發(fā)家的菜肴中每天都有點小葷腥，著實也算不錯了。但采發(fā)夫婦吃菜極省，一碗咸菜小雜魚往往要吃上好幾天，一只咸蛋午飯吃不了還要留到晚飯。我在他家吃飯時，看到他倆如此節(jié)省，也只能跟著光吃飯不挾菜。采發(fā)不吸煙，不喝酒，不喝茶。農閑時，大部分老農會上鎮(zhèn)孵茶館，那是農村最原始最簡單的休閑方式，但采發(fā)舍不得花一毛錢的茶錢，他喜歡在家中搓草繩、做草鞋，或是鍘豬草、拌豬料，他說，一個人就是在“燒柴吃米天”（意指雨天或農田中無活可做的日子）也要尋點生活做，這樣家業(yè)才會興旺。

采發(fā)的后代只有第一任妻子給他生的獨養(yǎng)兒子，他的兒子卻為他添了一個孫子三個孫女。兒子在結婚后就與父親分開過，各立門戶，因孩子多，生活拮據。采發(fā)的兒子曾當過大隊干部，后來又當了村里的民辦老師，比我長十來歲，和我比較投緣，對兩個老人在經濟上不肯接濟，又不肯幫助帶小孩頗多怨言。小孩子嘴饞，有時捧了飯碗趴到爺爺家的灶臺上想嘗點葷腥，常常會遭到阿寶的白眼甚至呵斥。采發(fā)裝作沒看見，沒聽見，有時趁阿寶不留意，就偷偷摸摸夾筷葷菜給孫子。

我們在鄉(xiāng)下時，“農業(yè)學大寨”正如火如荼，工分一年或半年才評一次，不管做得好壞，基本上是男人評一工（十分），女人評八分，大部分社員出工都是混日子，出工不出力。但采發(fā)干活賣力、認真，看到有些小青年，特別是他的侄子們做生活馬虎，他會毫不留情地大聲呵斥。有次，他那個當生產隊長的侄子在秧田落谷，稻種播撒得不太均勻，采發(fā)將侄子罵得狗血噴頭，隊長低著頭一句也不敢還嘴。論農活，在隊里沒有一個人不買采發(fā)的賬。

小青年經常受到采發(fā)的批評，心里窩囊，總想尋找機會給他點顏色看看。春天挑河泥蓋麥，是個累活，裝滿了兩桶河泥少說也有一百五六十斤，因此一般桶中的河泥只裝個六七分。小青年們見采發(fā)來了，先將自己桶里的河泥裝得滿滿的給采發(fā)看，還大聲叫道：裝滿裝滿，凡是拿十分工的爺們都得裝滿了。采發(fā)被夾在小青年的中間，裝河泥的人也不手軟，滿滿的一擔河泥著實讓年近花甲的采發(fā)有點吃力。他看了看前后的小青年，一句話也不說，挑起擔子就走，一天下來，累壞了采發(fā)。我晚上到他家去，他已窩在被頭里，對我說，今朝出工才叫真正做生活，要是在二十年前，這點生活算啥。力氣是生出來的，又不要出鈔票買，人是越肯做越有力氣，只不過現在有點歲數了，生活做吃力了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想當年做長工時，一天要插二畝地，要是插秧非得插滿一畝半，否則東家是不會給你工錢的。

“林彪事件”后，全國都在批判“克己復禮”。采發(fā)問我，這個“克己復禮”是什么意思，我就按當時的政治口徑告訴他，是林彪要將我們拉回到舊社會去。采發(fā)聽了很生氣，說林彪死得好，毛主席對他這么真心，他還要反對毛主席。新社會這么好，他卻說舊社會好，我看他的良心是被狗吃掉了。我想采發(fā)的階級覺悟真高，就說，過幾天大隊要聯(lián)系實際開批判老地主的大會，你在他手下當過長工，要是你能代表我們二隊上臺發(fā)言一定很有說服力。沒想到采發(fā)說，當年那個地主沒有待錯我，待其他的長工也不錯，他只不過是有點祖上的家業(yè)，其實人還是不壞的，沒啥好批判的。今朝有人要硬裝榫頭批判他和林彪有關系，實在也有點冤枉。

和阿寶相處久了，就感到她這個人并不壞。當年農村家家腌咸菜，是平時主要的菜肴，阿寶要是開了一甏咸菜，總不忘送我一點；她常年在棉花田干活，在棉田中常常能采到野蘑菇，只要她家煮蘑菇湯，總會給我留下一碗。

阿寶和采發(fā)一樣，干活肯舍力氣，特別是種棉花有一套，因此多年來一直負責隊里的棉花生產。隊里的棉花產量一直很高，多虧了阿寶，這一點大家心里都有數。她就是心直口快，說話容易傷人，跟她干活的婦女時常要到隊長那里去告她的狀。有天，幾個女人在隊長面前嘀嘀咕咕。隊長說，你們不要去睬她，就當她在放屁。正巧被阿寶聽見了，厲聲問道，你給我說說清楚，到底是誰在放屁！隊長一面溜一面說，是我在放屁，是我在放屁。

阿寶后來感到沒有力氣，經查與她早年患有血吸蟲病有關。阿寶只想著要恢復她的力氣，決定做脾臟切除手術。我到醫(yī)院看她時，手術已經做完，她躺在病床上，身體十分虛弱。采發(fā)將我拉到室外，告訴我，阿寶的脾臟沒有切除，醫(yī)生說打開腹腔后，發(fā)現已經不能切除了，就原封不動地縫上了。采發(fā)還不要我把這事告訴阿寶。

阿寶回家后，身體大不如前。因為和繼子的關系不好，多年前，她就考慮到自己老年后的生活，為此，她做媒將采發(fā)的侄女嫁給了自己的兒子，又將自己的侄女嫁到村里，她想以后不管是老在村里或是回到自己兒子的家中，都能有個照應。手術后，阿寶想來想去還是回到了自己兒子那里。聽說，她在兒子那里過得也不稱心。

阿寶希望采發(fā)能跟她一起到她兒子那里去住幾年，采發(fā)不肯。阿寶走后，采發(fā)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呆頭呆腦，不愿意和人說話，今天這個病，明天那里痛，沒幾年就去世了，享年六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