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愛永恒

1927年10月，一陣初秋的驟雨后，寧靜肅穆的比利時布魯日圣安德諾隱修院，遍地金色的梧桐葉，像飄落一地的心，紛飛，旋轉(zhuǎn)，漸至沉寂?？諘绲碾[修院大廳內(nèi)，一場簡單又隆重的更衣禮正在舉行。一個身材挺拔。氣韻高雅，面容沉靜的中國人。正緩緩脫下淺灰色的筆挺西服，換上黑色寬松的修士青袍，正式成為隱修院的修士。他就是民國初年煊赫一時的內(nèi)閣總理陸征祥。這年，他五十六歲。

陸征祥先后八次出任民國外交總長、兩次擔(dān)任內(nèi)閣總理，是民國傳奇人物。可正當(dāng)春風(fēng)得意，官運亨通之時，他卻奔赴異域遁入空門。而這一切，都與一位名叫培德的比利時女人有關(guān)。

1892年，沙俄向清政府提出談判帕米爾劃界問題。這年初冬，二十歲的陸征祥，是北京同文館優(yōu)等畢業(yè)生，奉清廷指派，擔(dān)任圣彼得堡駐俄公使館四等翻譯官。陸征祥外文水平極好，又機智伶俐，很快就得到欽使許景澄的賞識，收為門下弟子，隨他學(xué)習(xí)外交禮儀，聯(lián)絡(luò)外交使團。圣彼得堡冬宮，是沙皇的宮殿和住所，巴洛克式建筑的典范，金碧輝煌，常舉行宮廷酒會。陸征祥精通洋文，熟悉外交禮儀，又善于應(yīng)酬，許景澄每次受邀，都會帶他參加，悉心栽培。弱國無外交，歐洲列強看不起中國，宴會中，許景澄頗受冷落，但少年英俊、談吐文雅的陸征祥卻是另一番風(fēng)景。陸征祥跟其他清朝駐外官員不同——他沒留長辮子，也不戴頂戴花翎，他穿西裝，戴領(lǐng)結(jié)，氣宇軒昂，風(fēng)度翩翩，尤其一口流利標(biāo)準(zhǔn)的英、法語，謙和而不失莊重的微笑，儒雅而不乏氣勢的舉止，在衣香鬢影、富麗堂皇的社交場合上，不知不覺攫取了人們的目光，各國使節(jié)都樂于與他交往。漸漸地，陸征祥成了圣彼得堡社交圈里的活躍人物，博得不少外交官夫人的好感。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翩翩起舞，當(dāng)他侃侃而談，甚而，當(dāng)他默默站立一邊，總有一雙熱情好奇的藍(lán)色眼眸追隨著他，而當(dāng)他終于捕捉到這視線時，瞬間，他的心就被這藍(lán)色的海洋淹沒了。眼眸的主人，叫培德。

愛情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降臨，讓人措手不及。培德女士是比利時駐俄公使的親戚，她的祖父和父親均系比利時高級軍官，她舉止嫻雅，又有家傳的剛毅，常出入各種宴會，以舞姿優(yōu)美而倍受青睞。當(dāng)她第一次得知陸征祥是中國外交官時，頗感驚奇，古老的中國在她眼里，神秘遙遠(yuǎn)，像猜不透的謎，而眼前的這位中國青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一改她對中國人的不良印象，她不知不覺被他親切卻疏離的神色吸引了。在沙皇宮廷圣誕舞會上，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邀他共舞。當(dāng)他挽著培德纖細(xì)的腰肢，隨著音樂進退旋轉(zhuǎn)，翩翩起舞時，笑容背后，仍是東方人的謹(jǐn)慎。陸征祥雖善與洋人打交道，但始終心存戒備。在他眼里，高鼻金發(fā)藍(lán)眸的洋女人總不如東方女人婉約有味。培德卻異常地興奮，她不停地提問，為什么中文這么難？中國人用筷子怎么喝湯？你會功夫嗎？她一會兒用英語，一會兒用法語，還不時蹦出俄語單詞。她的問題既怪異又新鮮有趣，逗得陸征祥只想笑。但他仍捺著性子，不失紳士風(fēng)度，一一作答。一場舞下來，他心中自卑和戒備的壁壘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喜歡上了這個熱情大方、率真漂亮的比利時女人。而陸征祥優(yōu)雅的舞姿和非凡的風(fēng)度也俘虜了培德的芳心。愛情采得太突然，舞會結(jié)束時，兩情依依，竟不愿分手。培德提出約會要求，陸征祥滿口答應(yīng)。在隨后的約會中，他和她愈來愈傾心，難分難舍，深深墜入愛河。燦爛迷人的涅瓦河畔，莊嚴(yán)宏偉的喀山大教堂，到處留下他們愛情的足跡。一年后，他們決定結(jié)為終身伴侶。

愛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理由，可這理由卻往往說服不了塵世中人。那一年，陸征祥24歲，培德46歲，與他母親同齡。彼時，中國人視洋人和洋貨如洪水猛獸，娶外國女子，且是母親輩的女子，無異于大逆不道，陸征祥的父親氣得一病不起。親友們也認(rèn)為，堂堂中國人，娶洋女人為妻，有辱列祖列宗，按照中國傳統(tǒng)觀念，洋媳婦生下的混血兒既不能進家族祠堂，也不能入祖墳。清廷使館上下也反對這門婚事，理由是外交官不能娶外國太太，使館的朋友提醒他：“你這樣做，會斷送你的前途。”陸征祥淡然一笑說：“我知道，我不在乎金錢權(quán)勢，也不要什么錦繡前程，在我心中，唯愛永恒?！?/p>

公使許景澄親自出面極力勸阻，于公于私，他都不愿失去陸征祥這個左膀右臂。陸征祥一向敬重恩師，他深情地說：“我一生能有今日，都是靠著一位賢良的老師?！钡@一次，他和恩師辯論起來，他坦言：“我愛培德思想不群，品德高尚，斷事有則，立身無私，不畏難，不欺人?！彼男囊褕匀缗褪钚?，他和培德的靈魂和心靈是為對方而造的，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生平中，他第一次拒絕恩師的要求。許景澄十分賞識陸征祥的才華，又視他為己出，他不愿陸征祥因婚姻毀掉前程，更不愿清廷失去一位年輕優(yōu)秀的外交官，勸阻不成，他便奏明清廷，從利于外交出發(fā)，準(zhǔn)其聯(lián)姻。但要求陸征祥，在正式場合，不可帶培德出席。

1899年2月12日，陸征祥和培德初相識的紀(jì)念日。他們在圣彼得堡圣加利納大教堂，由天主教神父證婚，在天主教圣歌《因為愛》莊重而溫暖的旋律中，攜手走進了婚姻殿堂?！按蜷_心門的鑰匙，握在自己的手里，因為愛，讓天地?zé)o障礙，對別人要關(guān)懷，對自己也疼愛，對于未來用心期待?！?/p>

幸福婚姻中，年齡從來不是問題，愛才是和諧婚姻中占主導(dǎo)地位的元素?；楹螅嗟孪ば恼樟详懻飨?，她學(xué)會了做復(fù)雜的“中國菜”，成了一位中國式的“賢內(nèi)助”。培德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受她的影響，1911年10月，陸征祥受洗加入天主教，他們所能有的最后距離。也從此超越了。后來，陸征祥屢次擔(dān)任外交總長，她總積極幫襯。每遇大事，都有她在他身邊，扶助他，為他指點迷津。但為了避免飛短流長，她從不陪丈夫出入外交場合。陸征祥代表袁世凱在《二十一條》簽字后，坦言“我簽字即是簽了我的死案”，成為歷史無辜的犧牲者。他整日悶悶不樂，深深自責(zé)：“這是一件碎心的事。每年我們都有一個紀(jì)念日，在這一天我常要流淚。”培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安慰他，輕聲細(xì)語地說：“多跟天主祈禱吧，天主是最了解真相的，天主會原諒你的?！北M管他們始終無兒無女，但生活和美融洽。在陸征祥心目中，培德的地位跟父母和恩師同等重要，他說：“生我者父母，助我者吾妻，教育以裁成我者吾師也?！彼麄冞@樁罕見的涉外婚姻，如此和美融洽，令人稱奇。

美好的愛情易遭天妒。1922年，向來身體健康的培德竟一病不起，醫(yī)生建議應(yīng)往歐洲養(yǎng)病。為了妻子早日康復(fù)，陸征祥自愿辭去外交總長的職位，官降三級，擔(dān)任中國駐瑞士大使。陪她在風(fēng)光旖旎的羅珈諾湖畔休養(yǎng)。到瑞士后的第二年，培德病勢加重，引起腦溢血。醫(yī)生以放血法來治療，陸征祥便將放出來的血，一滴不剩地用瓶子裝起，瓶上飾以干郁金香花，留作紀(jì)念。培德生病后，陸征祥深受刺激，時刻感覺大廈將傾，只要一想到不久夫妻就將訣別，他都哭得腸斷心裂。他每天為她祈禱，希望天主能讓奇跡發(fā)生，使她重獲健康。為了減輕她的病痛，陸征祥親自到羅馬去朝圣，請求教皇為她祝福。一天，陸征祥握住病危中培德的手說：“愛你的心，永遠(yuǎn)不變，我誓不再娶，你走后，我進修道院隱修終身，期望能得到天主的赦免，到天國和你相見?！迸嗟掳踩恢x世后，陸征祥立即辭去駐瑞士公使的職務(wù)，毅然決然地走進圣安德諾隱修院。生命中的最愛已離他而去，他對滾滾紅塵已無絲毫眷戀。

歐洲“鹿港小鎮(zhèn)”，比利時布魯日，浩瀚的北海潮起潮落，童話般朗麗的弗拉芒建筑，夢境般的紅瓦白墻，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愛湖常有天鵝嬉戲，互相表達(dá)愛意——這是培德少女時代生活的地方。陸征祥選擇在布魯日隱修，直至終老，在他心中，這是離天國最近的地方，也是離愛情最近的地方。他的室內(nèi)一桌一椅一榻，除經(jīng)典書籍外，一無所有。在這里，他走的路，她曾走過，他看過的風(fēng)景，她曾看過，他走在她生命中他來不及參與的歲月里，他仿佛聽到她嬉笑的聲音，看到她飄逸的裙角。他和培德，即便隔了生死，也從不曾分離。生命會終結(jié)，塵世會變幻，唯愛永恒。

編輯　袁恒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