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天上見
2013-12-27 00:00:00蔣雯麗
人民周刊 2013年9期
姥爺?shù)呐R終遺言是：不能火葬。
為了給姥爺弄一個像樣的棺材，毫無積蓄，對花卉又一竅不通的媽媽，只能賣掉姥爺?shù)脑S多盆景，來付棺材錢。
那是1979年，政府已經(jīng)不允許土葬了，一切行動必須秘密進行。
爸爸的同事在郊區(qū)的山上，給姥爺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里已經(jīng)沒有人做棺材生意了，只好托人在鄉(xiāng)下，找到了會做棺材的師傅。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著從單位借的卡車去了鄉(xiāng)下，要把剛剛做好的棺材拉回來。媽媽借了輛帶斗的平板車，在姥爺?shù)膸孜簧昂糜褞椭拢那牡?，把姥爺?shù)倪z體從醫(yī)院太平間里運出來，板車上蓋著雨布。
媽媽和這幾位叔叔，冒著雨，把平板車拉到了我們住的鐵路宿舍大院門口。
我和姐姐們跑出來迎接，媽媽告誡我們不許聲張，萬一讓居委會知道，姥爺就不能土葬了。
幾位跟姥爺在一起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被媽媽請過來，打開雨布的一角，讓他們悄悄地看一眼姥爺，就算告別了。
我被姥爺去世這件事嚇著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對死亡。我也被媽媽嚇著了，視姥爺?shù)纳缤约荷话愕膵寢?，?jīng)過這半年的煎熬，經(jīng)過姥爺離世的打擊，人已經(jīng)脫了形。
我不敢隨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爺?shù)倪z容，我不敢相信，那個平板車里躺著的，就是我的姥爺。
虛弱無比的媽媽，在老鄰居們的面前崩潰了。幾乎站不住的她被我的兩個姐姐攙扶著，大家哭成一片。多虧那幾位幫著推車的叔叔，及時制止了這個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面，讓鄰居們趕快回家，以免引起注意。然后，他們帶著我們姐妹三個和媽媽，拉上裝姥爺?shù)陌遘?，上路了?/p>
FYV3kYxwiCzS/tbHenGYUw==我們有的打著雨傘，有的穿著雨衣，護衛(wèi)在姥爺?shù)撵`柩兩側，手按著雨布，怕雨布被風刮起來，雨水淋到姥爺身上。
我們肅穆地走著，無言地走著。從早晨走到了下午，從城市走到了農(nóng)村，我有生以來從沒走過那么遠的路，還是在雨中。
我最后看到的姥爺，就是板車中那安詳微笑著的姥爺。
棺材運到，姥爺入土時，我只看了一眼那嶄新的棺材蓋子，棺材便被土埋上了。
突然，我想到，難道這一切都是姥爺安排的？是姥爺不想讓我看到他下葬？
于是，后來在寫《我們天上見》的電影劇本時，結尾處我寫下了這樣的一段旁白：
“天快黑了，裝姥爺?shù)墓撞倪€沒有運到，我跑到路上去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非要到路上來迎棺材?？墒?，棺材來了，開車的人卻沒有認出我，我跟姥爺?shù)墓撞牟良缍^。長大了，我才懂得，那是姥爺不想讓我看見他下葬，他去了天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