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燈打在舞臺上分外刺眼,臺下的一切都黯淡了,黑漆漆的一片,坐了幾個人都看不清真實的表情與樣貌,只是有嚴厲的聲音從高處穿來,仿佛如來佛祖的五指山緩緩地壓向臺上的人。
這一切對于寧蘇來說是這么熟悉卻又那么不真切,只因她闊別了這個舞臺已經(jīng)長達四年,而氛圍和開場白依舊如初。
第一問
“你為什么要考中戲?”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從四面八方逼向寧蘇。
四年前,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位置,有人問了她一樣的問題。而當時的寧蘇還很年輕,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自信與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激情。
那時候她大聲地回答道:“因為只有在中戲我才能更全面地學到全國最為頂級的戲劇文學方面的知識,憑著我對文學的熱愛,我也必須要來這兒走一遭!”
是怎樣的年輕氣盛,意氣風發(fā)才能說出那么理直氣壯的話,年輕的好處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狼巢虎穴都敢去闖一闖。
班主任望著寧蘇手中的休學申請書,遲遲不伸手接,神情凝重而嚴肅:“你現(xiàn)在馬上升高三了,而且還是班里最有望考上重本大學的尖子生之一,你要是就此荒廢學業(yè),跑去瞎胡鬧,再回來的時候,誰也不能保證你是不是還能考上個??茖W校啊?!?/p>
寧蘇固執(zhí)地說:“老師,我已經(jīng)是十八歲的成年人了,我能自己做決定了,既然做出了選擇我肯定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p>
絕食了三天與父母僵持不下,最終還是以父母的妥協(xié)作為結尾。
父親說:“要去你就去……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就別回頭埋怨我和你媽,這半年我不會再過問你任何事,明早我就給你訂機票,你趕緊給我走,省得我看著心煩!”
第二問
“你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解是什么?”沉默了小會兒,另外一個評委老師提出了第二個問題,就像一個重磅的炸彈,這樣的問題稍有一點差池便能讓寧蘇萬劫不復。
寧蘇低下了頭,嘆息了一聲,回答道:“我最初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解不過是以一顆最為真摯的心用文字去挖掘人類內心深處最本質的東西。而現(xiàn)在對于這個初衷我依舊沒變,只是多加了一條,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作者本身一種肉體與精神雙重磨礪與探索的過程。”
第一次坐飛機背井離鄉(xiāng),寧蘇看著窗外厚厚的云層鍍上一層淡黃色的光暈,那好像就是文學模樣,它厚重又深沉令人難以捉摸,但與此同時,它又如此的迷人,令人可以跨越空間與時間的限制,自由地翱翔與探索,使人無法抗拒,深受感動。雖然往后的日子無法預料,但心中對于文學的虔誠能夠幫她克服一切困難,雖然那真的是百倍艱難,艱難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寧蘇還未從對祖國大好河山的感慨中緩過神,就被拋入了一個陌生又令人大失所望的環(huán)境中。
那只是一間小小的藝術培訓機構,其規(guī)模甚至比寧蘇家鄉(xiāng)的村小學還要小。一排排用平板搭建的辦公室與教學樓,還有一棟孤零零的住宿樓矗立在只有一個游泳池大小的操場邊上,另外一間隱沒在一棵海棠樹后的小型的平板房便是食堂了。
這便是寧蘇的第一堂課。她所面臨的絕對不只是生活條件上的惡劣,而是來自各個方面的無法協(xié)調。這種認識并不是浮于表面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體會到的就越加的深刻。
和寧蘇一樣學藝術的孩子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有不少是成績極差又不學無術被逼著無奈才來學藝術考大學的。教授他們專業(yè)知識的,多是從中國傳媒大學、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的本科生,也有中國戲曲學院的研究生。
這仿佛應該是令人慶幸的一件事,但事實卻是殘酷而又傷人的,不管頂著什么樣的頭銜,骨子里嫌貧愛富,欺強凌弱的本質都是無法改變的。
“同學們學了藝術,以后想要去哪些國家深造呢?是澳大利亞還是美國,有錢就出去,反正在國內也上不了好大學,你們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水平。寧蘇同學,你想去哪個國家呢?”優(yōu)雅美麗的女老師,溫柔地瞧著寧蘇。
寧蘇低垂著頭,臉憋得通紅,聲音很小,但語氣堅定:“我家沒錢,我也不想出國,我只想考中戲?!?/p>
教室里瞬時鴉雀無聲,之后便是一陣哄笑聲如浪潮席卷了寧蘇。
漂亮的女老師微愣,嘴角抽搐了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語氣里帶了點調侃:“這樣啊,那……寧蘇同學可得努力了喲。”
又是一陣笑聲,漸漸淹沒了寧蘇的聲音,她站起身拿著書本走出了教室。
北京已經(jīng)開始飄起了雪花,望著滿天飛雪,寧蘇的心冰涼一片,她掏出臨走前媽媽塞給她的舊手機,想要給父母打電話,按下了數(shù)字,卻始終按不下通話鍵。
父親的話還在耳邊,他說過不會再過問她的事,這樣打電話回去,是要跟他說些什么呢?是要說她忍不住委屈想回家了嗎?
不,當然不能這樣,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就算是打落了牙齒也要和著血吞了。
寧蘇將手機塞回了口袋,沖向茫茫大雪之中,寒冷的天氣,淚水也迅速凝結了,只有陣陣寒風在不斷提醒她保持清醒。
后來再回憶起過去,寧蘇只是苦笑,那些忍著淚水的抑郁時光,恰似一顆被深深掩埋在地底的種子,想要破土而出,卻不斷的被壓抑與打擊,而心里還有那股子不妥協(xié)的韌勁和對文學的虔誠期盼,一直支持著她,細數(shù)著在北京的每一個日夜。
第三問
“你家境怎么樣?”這是每個藝考生必須面臨的質問,家境如何有時候決定了你是否有資格繼續(xù)文學的創(chuàng)作。
寧蘇停頓了片刻,便揚起了頭無所畏懼地看著臺下模糊的評委桌:“我家境平平,父母只是普通的上班族??伤麄兪巧屏即緲愕娜耍袢煜滤械母改敢粯哟葠?,盡其所能地滿足我的一切需求,就算是無理取鬧?!?/p>
北京的雪,來得過于猛烈,迫不及待地將整個北京城包裹了起來。學校的早間廣播起了音樂,是舞動精靈的《far away from home》。
寧蘇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掉下的淚竟在頃刻間決堤,執(zhí)拗著一直不肯給家里打電話,可是總是盼望著手機能自己響起,或者一不小心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那也是好的。
再聽到父親的聲音,隔著音波是那么遙遠,責備語氣里藏的是擔憂:“你還真沒良心,我倒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錯,你連電話都不打一個回來……我昨兒看了天氣預報了,北京那邊下大雪了,你要多穿點,特別是你的腿,給我裹牢實了!”
寧蘇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淚水,笑著說:“爸,我錯了,我在這邊挺好的,你別擔心……”
沒有給父親再多開口勸慰的機會,寧蘇急急掛了電話,她怕再聽下去,她會生出就此放棄的念頭,然后丟盔棄甲地回到家鄉(xiāng)。
望著手中厚厚的一沓稿紙,寧蘇只能是笑了。
那是她寫的敘事散文,被老師們當作足球一樣,從一個手里踢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到最后它完好無損地回到寧蘇的手里,干干凈凈不染一點墨跡,連日期都不愿給這個窮孩子打上一個。
寧蘇在心里默想,誰說我這么久以來沒老師關注,就什么都沒學到。就算是無人救贖,也得要學會自救。這一課,有誰學得比她更深刻?艱辛的歲月總會過去,并會化作無比巨大的力量,讓她乘風破浪,披荊斬棘。
最后一問
時隔四年,再站在這樣的面試臺上,寧蘇還是有些不適應,面試完畢,她長舒一口氣,轉身準備走出考場,一個老師突然叫住了她。
“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確實記得你,你似乎四年前來參加過本科的藝術考試,當時我也是面試官之一,我注意到你,問了你一個問題,但是你的回答我并不滿意,現(xiàn)在我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寧蘇驚了一下,想起了那年在北京的最后一個月,絕境之間竟逢生機。
她遇見了一個很好的老師,那位老師不計較她的家境,看到了她的努力,他用盡了心力去栽培她,最終給予了她肯定,同時囑托了她一件事,就是這個好心的囑托卻辦了壞事,使寧蘇與中戲擦肩而過。
四年后的今天,當再次被提及舊事,寧蘇已經(jīng)坦然了。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四年前藝考說了一個謊話,為此懊悔了四年,我自認從沒做過讓自己后悔的事,唯獨那一件是追悔莫及的。而我后悔的不僅僅是我對別人說了謊話,更后悔的是,我不敢面對最真實的自己,這才是最大的失誤?!?/p>
評委席的方向依然一片漆黑,大家都很安靜,想是要聽聽寧蘇的下文。
寧蘇接著說:“其實我的腿有殘疾,剛剛走進來的時候,老師們應該也注意到我一瘸一拐了。四年前我撒謊了,說是扭到了腳踝。其實是因為我八歲時,出過一場車禍,當時我是一個學跳舞的孩子,很熱愛舞蹈,可是車禍以后就再也不能跳舞了,我剩下的精神支柱就只有文學。經(jīng)過了這些年,其實我懂得了很多,并不是進了中戲就能完成文學夢,不進中戲就一定不能完成夢想,僅僅只是我想要去做這件事,重要的是,我為夢想奮斗過了。”
話音剛落,掌聲卻響了起來,寧蘇深深鞠了一躬,心中再無遺憾地走出了考場。
編輯/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