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最近看《薇拉傳》,很為這個女人的力量所折服?!盎橐觯瑢{博科夫來說是一個港灣,而對薇拉來說,則是一個職業(yè)?!蔽彝蝗晦D念一想,如果“作家的伴侶”也算是個職業(yè),有所謂行規(guī)、行會、行業(yè)精英之說,會怎么樣呢?讓我來做個粗糙的分類吧。
護士型:此類妻子的代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老婆,安娜。她貌不驚人,但忠實、耐心、能干。老陀脾氣乖戾,難以相處,打從西伯利亞勞改營回來,就三天兩頭發(fā)癲癇癥,還酗酒賭博,并且,他最愛的女人始終只有一個波琳娜。無論身體還是精神,老陀都算是個病夫。他的雙重人格、癲癇癥,都得依仗安娜的照顧。這類妻子在作家伴侶中為數甚多,在此類基礎上,還可衍生出秘書型、保姆型等等。其特點是:以服務作為愛的佐證。這個類型發(fā)展到極致,就是圣母型。
圣母型:代表人物為希梅內斯太太。對,就是寫《小毛驢之歌》那位的太太。他們夫婦之間有一種強弱轉換。希梅內斯霸道、專制,甚至不允許他的妻子探視親友,希梅內斯太太連得了脂肪瘤也無暇去動手術,因為他要伺候這個多病而暴戾的詩人。終于,腫瘤惡化成了癌癥。她被化療烤煳了半邊身子,還得幫他整理文稿。那她為何不離開他呢?“他可愛極了,雖然他讓我發(fā)瘋”——她的自我被無限壓縮,必須靠他人對她的依賴來體現個人價值。圣母光芒四射的博愛付出,是靠魔鬼陰霾的底色來襯托的。
同樣是犧牲生命,自主的選擇會多幾分美感,這就是獻身型:如猶太作家內米洛夫斯基的丈夫。當老婆被抓進集中營時,他跑去和他們說,她太有才華了,請讓我替她去死。結果他陪她上了黃泉路。
對手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安娜相比,她的俄羅斯同鄉(xiāng)、體格剽悍的托爾斯泰夫人,可就是重量級了。她天資聰穎,才干過人,而且對丈夫創(chuàng)作的介入程度也遠遠大于安娜。老托寫《戰(zhàn)爭與和平》的時候,她在油燈下,足足幫他謄抄了七遍,那本書有一百多萬字呢!與此同時,她還要管理一個碩大的莊園。晚年還要像驅趕蚊蟲一樣,肅清托爾斯泰周圍的信徒和從眾,以便給他一個安定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她像只鷹一樣掃視著人群,捍衛(wèi)著丈夫。就連對她并無好感的人,比如高爾基,都不得不承認她存在的意義。她和托爾斯泰互看日記,爭風吃醋,毫不相讓。
繆斯型:薇拉,納博科夫的妻子,比托爾斯泰太太更上一層樓。別說照顧納博科夫的生活起居,就連和房東談房租,向出版社討要版稅,寫信安慰他妹妹,上門探望他媽,都是她的分內事。而她自己,也是極有文學才華的。只是理性的決定,讓她和一個天才融為一體。在他的文字里,她處處隱身卻又無所不在。她極為忠心,如果一個車夫認可納博科夫的才華而另一個教授否定他,她就會只和前者做朋友,但是她并不盲從。沒錯,《洛麗塔》是她從火堆里拯救出來的。當納博科夫用錯文法的時候,她會馬上幫他糾正。因為和一個低能的天才共同生活,她在亂世要帶槍,上超市要扛包,夏天要陪他抓蝴蝶,冬天要為他去鏟雪,連他找小三,她也得大氣得體地幫他辯駁。她一再地挽救了納博科夫,使他免于被沙皇、獨裁者、牧師、政客、衛(wèi)道士、警察、院系會議、灰塵、桃色丑聞所摧毀。
母愛型:著名翻譯家傅雷的夫人朱梅馥是其代表人物。有次老傅搞外遇,她不僅包容了,事后還表揚了他,并且對孩子們諄諄教導,如果不是爸爸回頭,哪有我們現在的幸福家庭!搞文藝的人,多半氣質浪漫,不安于室,做他們的伴侶,這點彈性還是要有的。這種愛和包容,以及對他悔過的欣慰,簡直像母親對孩子。
教練型:陳丹燕是這么定位陳保平的。他是她大學同學,但比她大五歲。畢業(yè)時陳阿姨被成績單挫傷了寫作的信心,但陳叔叔鼓勵和肯定了她的細節(jié)敏感性。后來在20世紀80年代港臺小美文興起時,陳阿姨差點走了類似路線,結果被陳叔叔撥正了。她自己說凡是他指點的路,都能走好,比如后來改寫人物訪談,如果是她自行的,往往無功而返——這確實是一個很出色的引路者。長于細處且敏感的人,搭上一個方向感出色的人,互補。
玩伴型:麥卡勒斯的老公,利夫斯。與其說他是麥卡勒斯的夫君,不如說是她的玩伴。這是兩個在玩過家家的孩子:初婚的麥卡勒斯很雀躍,和著圓舞曲的節(jié)奏跳著舞步去倒垃圾,浸在音樂聲中大聲地誦讀菜譜。他們一起環(huán)游世界,夜夜笙歌,把威士忌當水喝,嘗試各種與作家身份相配的、實驗性的生活方式……可是她全無一個妻子的責任心,一旦婚姻的新鮮感退潮了,她就把它排斥到自己的注意力之外,去找其他的男人或女人,就像對待厭棄的玩具一樣——話又說回來,這和她信馬由韁、隨性落筆、毫無縝密布局的天才小說倒是挺配的。
(娟 兒摘自《廣州日報》2013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