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北國的枯黃,一切尚待蘇醒的模樣,樹梢露出一縷鵝黃,已經(jīng)很提神了,然后是鼓脹的苞在枝頭跳躍,仿佛下一秒就會撐開整個春天。水塘是早春的神情,矜持而散淡,一雙媚眼從深處往外釋放柔光。
青綠涂抹的江南,掩埋了冬天的痕跡,清新、明媚,讓人不由得多情起來。
朝南走,記憶里涌出的便是青春。三十二年前,我從關(guān)中平原背起行囊,踏上求學(xué)之路。
出發(fā)那天早上,秋色正好,鄉(xiāng)人正在地里勞作,玉米從塬上一直鋪到塬邊,他們并肩站在太陽底下,仿佛預(yù)備上陣的士兵,腰間纏繞的紅纓,恰似年輕的血。
少年沒有一絲感傷,逃離般邁開步子。
腳在踏上火車之前,遠方還是一個夢。僅僅因為一張試卷,你就改變了命運,從此告別螻蟻般的人生?生生不息的肥沃土地,將我們變成了終身奴隸。一年的勞作,只是為了糊口。
母親帶著我們撿拾蘿卜纓、紅薯秧,還有槐花、地軟,挖蕎菜,甚至用鐵絲捅出玉米芯,摻和些玉米渣子、麩子,煮呀蒸呀,做成了饑餓年代的食物。
院子里唯一一株桑樹的果實——桑葚,在初夏懸掛在空中,逗引我們?nèi)ヅ收?,一旦掉進嘴里,便是甜蜜。我和弟弟們把沾滿汁液的手指頭塞進嘴里,吮吸又吮吸。
從土里出來的就是食物。
人不能吃的,喂豬喂牛喂羊,最后也成了食物。
躺在地上,心里是潔凈的。
你知道土是干凈的。
逃離土地才有生路。
不種地的人才有出息,他們吃著我們打的糧食,卻瞧不起我們。
我愛嗅汽車發(fā)出的氣味,我會盯著尿素袋上的廣告看好久,我愛聽隴海線上火車輪子的鏗鏘聲,一切人造的東西,于我都有莫大的誘惑。城市,那里的人和事,更讓我著迷。
從絳帳高中到扶風(fēng)高中,吸引我的是校園里那些吃商品糧的女子,穿的確良,用小手絹,身上散發(fā)著胰子的幽香。人家看天的眼神是舒展的,因為那天屬于她們;人家看你的眼神是不屑的,因為你那農(nóng)民身份。她們是玫瑰和百合,等待同一階層的少年采摘。尖尖的刺明晃晃的,你沮喪地垂下頭。
田頭頹喪的青年,就是你的明天——如果你考不上的話。
你也設(shè)想過扛鋤頭的生活,出汗,被日頭烘烤,幾年后便是插在黃土里的一株篙草。
但你不打算屈服,你在想:有了生活,我也能像柳青一樣,寫出土里的人生。
我們卑微地生活一輩子,最終因記錄自己人生的文字而不朽。來到人世,不能化作無名的塵埃,被歷史隨意抖落。
開往上海的火車離開了月臺,父母和土地被甩遠了,他們成為一個抹不掉的小點,牽引你未來的歲月。青春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把你帶入不能回頭的軌道。
(浩 淼摘自《博客天下》2013年第12期,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