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甘露
請客是件雅事,且不論背后的動因,但這事一說就俗,就跟誰沒請吃過或吃過請似的。
其實并非如人們常說的,雅者見其俗,俗者見其雅;倒是有幾分許子?xùn)|在電視上論王朔的意思,是雅者見其雅,俗者見其俗,好比那些面善的撞見王朔、陳丹青爆粗口。
方言里萬世不易的俚俗部分,就跟飯館隸屬的菜系似的,去掉了,沒味!
打小,外婆總是叮囑我們,吃飯時不要說話,多半原因是怕我們噎著;后來讀到“食不語,寢不言”,恍惚覺得找到了出處。其實外婆跟我一樣,沒上過幾年學(xué),那些規(guī)矩也就是舊時代的通俗。再往后,開眼瞧見一些外國電影,就見一堆人圍著飯桌聊個沒完,剎那解放了幼時攢下的拘謹(jǐn),私下覺得光吃不聊是很丟份的。吃得好和聊得好互為映襯,好比阿城說從前山民甚至為泡茶而洗水,一壺好茶,茶和水各占一半,沒有好水,再好的茶也給糟蹋了。飯局如許,請吃沒聊好,就跟沒吃好似的。
在家里用飯容易走極端,相對無言和大吵大鬧都是常態(tài)。如今國中請吃,基本是晚上下館子:解饞、湊趣、蹭飯、吃冤家乃至鴻門宴。這一餐,功能上貫通下午茶、餐后咖啡、酒吧暢飲乃至宵夜,由華燈初上聊至夜深人靜。從前竄酒吧的多,而眼下遲到早退的都是些竄飯局的,這廂兒說謝謝您賞臉,那邊兒撂著話說,您這是給我多大面兒??!嘻嘻哈哈,拍肩膀抱拳,各色人等在飯桌上約見,一手舉著煙,一手掐著手機(jī),誰瞧著都覺得筷子多余。煙霧使餐桌上的氛圍平添熱烈,頗有幾分澡堂子的氣韻。豪爽的,通常請吃;也有氣派更大的,永遠(yuǎn)吃請。
記憶中最特別的請客,是在圣彼得堡郊外夏宮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它坐落于離火車站不遠(yuǎn)處的一片樹林里。車站上大都是些趕通勤火車回城的工人、學(xué)生,飯館生意清淡,我們一行人邊吃邊等火車,菜點冒了,剩下不少。有多年俄國生活經(jīng)驗的鄭體武教授,嚴(yán)肅指出這樣是不禮貌的。
話音未落,那位自我介紹在意大利開過多家餐館的女廚子真的不高興了,以為我們嫌她手藝不好,死活要為我們再免費做一道她的拿手菜。諸位,一大盆意大利式的俄國菜啊,并且看(四聲中的第一聲)著我們將其全部吃掉……
不再描繪那食物了,下了肚子也就是一團(tuán)東西。廚娘臉上那滿意的神情,我已經(jīng)淡忘了,但是那個撐啊。
請客吃飯乃匯聚萬象之事,有人寫餐館,具名“天下第一樓”,竊以為道盡了世道人情。
這幾日,一些漲了股票的朋友,踴躍請客。想不被這感人的情景觸動也難,我打算借此請人撮上一頓,因為我看上的那只股票也漲了,盡管我沒買。
(方 旺摘自上海書店《今日無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