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虛榮和榮譽很難讓人分清。一個人寧可賣掉被子,出門硬是要坐計程車,你說他是虛榮,他說他是榮譽。一個人為國犧牲,你說這是榮譽,遇到鄉(xiāng)愿,卻會說他是虛榮,泄盡了你的氣。
任何愛情上的驕傲都有虛榮的成分。紐約一個女人有一天從街上歸來,進門便淚落如雨,其夫問之,她傷心答曰:“我走到街上,連清道夫都不再偷看我啦。”想當(dāng)年她一定美艷絕倫,步履所至,清道夫都忍不住仰頭一觀,可知其魅力之大;而如今清道夫首先發(fā)難,不再看她,一葉落而知秋,一人不看而知老,傷魅力之減,哀年華之增,怎能不一哭乎?詆之者責(zé)其虛榮,同情之者贊她為榮譽而奮斗,公說公有理,婆說婆亦有理焉。
在愛情的領(lǐng)域中,榮譽和虛榮簡直從頭到尾混淆。有這樣一種現(xiàn)象,男女戀愛,女子比較富有,男子窮得就是吊到絞架上也絞不出一滴油水,如果女子愛他至深,或者是女子昏了頭,一娶一嫁,當(dāng)然沒有問題。如果女子父母提醒了她,或是她自己恍然大悟:“嫁了他吃啥?”這場戀愛恐怕要完蛋,那個小伙子準(zhǔn)跳起腳來,大罵那女人虛榮。
哲人們對“錢”的問題,已經(jīng)說了不少格言,在這,柏楊先生另有高見。族孫某某,今年23歲,追一董事長女兒,眼看就要吹吹打打進洞房,不知道從哪里刮出一股邪風(fēng),把戀愛的船刮離航線,再去訪她,看門的人手持鐵棒,就要動武。年輕人以柏老的學(xué)問奇大,特來請益,來時鼻孔冒煙,聲言要一刀把她殺死。
我乃問曰:“她不理你,原因何在?”答曰:“嫌我沒有錢?!蔽以唬骸叭粍t你有錢乎?”答曰:“沒有?!蔽以唬骸八龥]有錯,而是對了矣,你還有臉鬧啥?”答曰:“愛情是純潔的,她太虛榮?!蔽以唬骸皯{你這句話就該活埋,我問你,你一月多少銀子?”答曰:“九百元?!蔽以唬骸肮矣兴奚岷??”答曰:“沒有。”我曰:“然則一旦你們結(jié)了婚,便非得租房子不可矣,除了正薪,你還有外快乎?”答曰:“兼一個家庭教師,月入三百元?!蔽以唬骸耙辉乱磺Ф僭?,還有其他收入乎?”曰:“沒有?!蔽以唬骸澳茇澪劭秃??”答曰:“不行,我管的是設(shè)計?!蔽以唬骸斑@就叫糟,你結(jié)婚后需要租房子,六席榻榻米兩間,至少五百元,剩下的七百元,不買肥皂乎?不買牙膏、牙刷乎?還有襪子、衣服、應(yīng)酬,請問不足之?dāng)?shù),你將怎么辦哉?”答曰:“既然相愛,就應(yīng)共同受苦?!蔽以唬骸昂眯∽?,說的全是狗屁之話,對自己心愛的女孩子,還沒有結(jié)婚哩,便打定主意叫她受苦,真是蛇蝎心腸,再不快滾,看我打斷你的狗腿?!痹撃贻p人趁我找棍子之際,飛奔而逃。
嗚呼,現(xiàn)在的女孩子們懂事多啦,不要說比十年之前或甚至百年之前,便是比五年之前,其見識都不一樣。五年之前,女孩子以嫁洋人為榮,自從有一個姣娘嫁了一個美國擦皮鞋的,弄得非常掃興后,女孩子乃改變目標(biāo)到華僑頭上。我有一個朋友,其女正讀高中,美人兒也,追之者恒數(shù)十人。有一天,其女帶領(lǐng)一個窩窩囊囊的角色來訪,介紹曰“美國華僑”,當(dāng)時尚無異狀,可是下星期日忽接喜帖,他們竟然要結(jié)婚。近來此風(fēng)固然盛行如昔,但已更為精密,僅“華僑”二字,已不如當(dāng)年那么嚇人,必須經(jīng)過函件往返,打聽底細(xì):如果真有店鋪有農(nóng)場,那當(dāng)然是非嫁不可;如果只是一個空心老倌,湊了幾個錢回國跑單幫,仍是“棉花店失火——免談”。
在這可研究一下虛榮和榮譽的分際。一個女孩子挑選丈夫,非百萬富翁不可,非把她弄到國外不可,非有汽車、洋房不可,我們指摘她愛慕虛榮,還說得過去;如果她的目的只在避免凍餒而求溫飽,一個男人連這最低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反而扯著嗓門吼她虛榮,便說不過去。舉一例焉,張先生月入千萬,李先生月入五千,王先生月入一百,如果瑪利小姐要嫁張先生,王先生抨擊她虛榮,還沾一點邊兒,如果她要嫁李先生,王先生便沒有資格責(zé)備她,更沒有資格逼她非跟自己一塊兒活受罪不可。
貧窮是一種罪惡。如果社會不允許你發(fā)財,這罪惡應(yīng)歸于社會;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則這罪惡應(yīng)歸于你自己。自己連養(yǎng)活妻子的能力都沒有,不去努力奮斗,反而口口聲聲詛咒那些不愿跟他一塊兒受活罪的女孩子,是自己迷了心竅,看樣子就是罵掉舌頭,也不能討到老婆也。
柏楊先生不是提倡女人們都應(yīng)勢利眼,而是促請小伙子們注意,先自己檢查檢查,努力上進。坐在十字路口一味抱怨女人愛錢,徒顯得自己是個混蛋。
(晶 晶摘自現(xiàn)代出版社《愛情,危險的投資》一書,喻 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