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文學“學院化”的趨勢與憂思

李徽昭

面對新世紀，文化或文學研究者“普遍注意到——文化和文學發(fā)生的一系列重要的變化，這些變化的深刻性已經是一個新的文化時代的表征”（1）。在一些期刊推動下，學界對“新世紀文學”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一種典型的更具全面性的、“以現(xiàn)實精神為主導精神，以生活美學為底蘊，以寫作的文學觀為倫理”的“新世紀文學”似已漸為學界承認。（2）回望十多年來的新世紀文學，我們看到，文化和文學發(fā)生“重要的變化”的一個新現(xiàn)象是，學院與文學尤其是精英文學互動逐漸增多，文學主動或被動地與學院產生諸多值得審視與考察的新關系，可以說，新世紀文學的一個較明顯的趨勢是“學院化”。其主要表現(xiàn)是：大批作家、文學從業(yè)者以不同方式進入學院供職；學院教育成為作家主要的精神與文化經歷；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期刊與學院聯(lián)系日趨緊密；學院研究人員漸成為文學批評與評獎的主要組成部分，成為影響當下文學生產的重要力量。出現(xiàn)這一趨勢有外在與內在的諸多原因，除了近年來高等教育大發(fā)展吸引了一批有影響的文學名人外，文學的現(xiàn)代和西方傳統(tǒng)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同時也是新世紀文學應對消費文化，規(guī)避到學院中的一種現(xiàn)實策略。面對這一趨勢，我們應看到，在當下中國學院文化尚未健全的情況下，務必審慎應對文學的學院化，防止文學生態(tài)的單一化，避免文學公共性的喪失，警惕過度“學院化”、“圈子化”的文學現(xiàn)狀，以免凝聚精神與思想能量的精英文學的“消亡”。

“學院化”文學四象

新世紀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迅速，高校數(shù)量、在校生數(shù)量、學科博碩士點數(shù)量等均大幅增加。目前來看，高等教育已初步實現(xiàn)了大眾化，并深度影響了中國經濟與社會文化發(fā)展。與此同時，在經濟、文化全球化和消費文化思潮影響下，文學(尤其是傳統(tǒng)意義上曾經引領文化思想風潮的精英文學)的影響力逐步減弱，作為聚集精神和思想能量的文學空間也日漸逼仄。此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以承擔高等教育為主要功能的學院與新世紀文學適時產生了互動，最明顯的是較多的作家、批評家、文學從業(yè)者開始進入學院供職。作家、文學從業(yè)者進入學院供職的情形有多種，其一是知名作家受聘擔任高校二級學院院長或研究中心主任等虛職。最具代表性的是1999年浙江大學聘請金庸擔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引起極大的新聞效應?；蛟S是受此影響，國內高校開始不斷向知名作家伸出橄欖枝。如葉辛兼職上海大學人文學院院長；天津大學成立馮驥才文學藝術研究院，馮驥才任院長；王蒙任中國海洋大學文學院院長，后轉為名譽院長；賈平凹擔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西安工業(yè)大學成立陳忠實當代文學研究中心，陳忠實受聘為主任；方方兼任華中科技大學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主任。較普遍的情形是作家任高?？妥淌诨蜓芯可鷮煟约媛毜男问讲欢ㄆ诘礁咝Ｖv學或承擔少量工作，這是一種寬松的聘任關系，相互不構成較強的制約。這種形式似乎較多，如鐵凝、王安憶、蔣子龍、莫言、張煒等以這種寬松的方式在高校兼職。還有一些作家則是全職進入學院，接受學院體制的全面管理，如馬原、張生、何大草、紅柯、朱鴻、格非、王小妮、曹征路、畢飛宇、張悅然等。此外，文學評論家也不斷被高校聘任，如陳曉明、雷達、王光東、謝有順、孟繁華、賀紹俊等，也陸續(xù)進入高校任職。總體上看，新世紀以來，無論是主動或被動的方式，不同的作家、批評家等文學從業(yè)者與學院產生了較以往更多的有機聯(lián)系，對文學生態(tài)形成了一定的影響。

新世紀以來，活躍于當下文壇的作家越來越多地接受了大學教育，甚至還有像笛安、張悅然、葛亮等年輕作家的海外教育經歷，碩士、博士研究生學歷等等。學院教育開始成為作家重要的精神與文化經歷，作家擁有大學學歷不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其間稍有區(qū)別的是，像賈平凹、遲子建、莫言等1980年代初走上文壇的作家，他們所接受的高等教育多是工農兵大學生或大學作家班，較之經過國家正規(guī)考試選拔接受高等教育的作家而言，這種形式的高等教育門檻相對較低（這也是某些高校稱自己是“作家搖籃”或“大學作家群”的一個主要原因）。1990年代末以來，在高等教育大發(fā)展背景下，更多的作家經過高考等相對嚴格的選拔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1960年代出生的如畢飛宇、邱華棟、李馮、格非、李洱、韓東等，大部分都是在人文學科較強的知名高校完成了大學教育。也有類似張生、潘向黎、葛紅兵等具有了博士研究生學歷的。尤其是年輕一代作家，如徐則臣、衛(wèi)慧等七零后作家則基本上都接受了較為完整的文學學院教育，在這一代作家身上，學院教育已成為他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資源。反而是如路內、王十月、韓寒等沒有高等教育經歷的，則相對較少，以后也許會越來越少?？傮w來看，學院教育有利于作家在藝術方式、文化思想上接受集中系統(tǒng)的訓練，但也可能束縛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的敏銳感受。

新世紀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的各級期刊與學院關系較以往漸趨緊密。較明顯的是2004年北京大學中文系部分師生聯(lián)合左岸文化網(wǎng)推出了“北大評刊”論壇，其影響較大。隨后跟進的有云南大學推出的“云大評刊”，盡管其影響力較弱，但也體現(xiàn)了文學期刊與學院關系的某種間接的聯(lián)系。文學研究期刊與學院關系緊密的另一表現(xiàn)是經常合作確定研討主題，共同主辦學術研討會、論壇等，或推出熱點文學問題及重要作品研討會，這種現(xiàn)象在當下中國文學研究和學院文學教學中漸趨增多。近年來，我們還看到，高校教授與文學期刊主編等人員交流開始頻繁起來。有的學院專家教授被期刊主管部門邀請擔任主編，如陳思和曾任《上海文學》主編、吳義勤2011年主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還有丁帆參與創(chuàng)辦文學批評期刊《揚子江評論》、青年學者劉復生擔任《天涯》雜志兼職副主編等。還有的是文學研究期刊聘請教授擔任編委，如近年來，《文學評論》吸納了十多位高校教授做編委。近段時間，高校獨立創(chuàng)辦的文學研究期刊也漸增多，如由其他刊物改版而面目一新的《現(xiàn)代中文學刊》、《東吳學刊》等，在創(chuàng)辦新刊物過程中，高校也嘗試引進具有期刊經營經驗的主編主政，如《東吳學刊》引進了具有多年辦刊經驗的《當代作家評論》林建法做主編。各高校主辦的以書代刊的其他出版物就更多，他們?yōu)樾率兰o文學的學院化發(fā)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學院人員逐漸成為文學批評與評獎的主要組成部分。相對于“作家批評”，學院批評似乎已成為新世紀文學批評的主導力量，目前所見各大文學期刊的批評文章大多來自學院批評家。在主要的文學批評期刊《文藝爭鳴》、《文藝理論與批評》、《南方文壇》、《當代文壇》上，其批評類文章的署名單位大多為高校。近年出版的文學批評叢書中，影響較大的有著名批評家吳義勤（時任山東師范大學教授）主編的首批十卷的e批評叢書（2004年出版），其中收錄的來自學院，或與學院有著職業(yè)流動關系的就有六卷。劉中樹、張學昕主編、吉林出版集團出版的二十卷本“學院批評文庫”，更是直接打出了學院旗號，這或許可以說明當前文學批評“學院化”的事實。文學評獎是新世紀文學的重要現(xiàn)象，各種文學獎漸漸成為文化新聞的熱點，一部分高校教授學者也隨之成為各種文學獎項的評委。以近年聲譽日隆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為例，2010年的八位評委，四位來自高校。十一名提名評委中，七名來自高校，多為博士研究生學歷，或有博士后研究經歷。官方背景的“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也開始注意從高校吸納教授進入評委隊伍。此外，越來越多的地方作家協(xié)會主席來自學院，如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紅柯、朱鴻就任職陜西師范大學，南京大學丁帆任職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南大學閻真任職湖南作協(xié)副主席等，他們與文學批評、評獎共同匯合，形成了新世紀文學的學院化潮流，在文學批評、文學評獎、文學權力等多個層面上構成了新世紀文學學院化的新趨勢。

文學“學院化”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誘因

新世紀文學的“學院化”傾向接續(xù)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按髮W的課程設置中就包含了特定的權力關系。因而，‘新文學’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被‘大學課堂’接納為研究對象，似乎也象征著新文學的歷史價值最終得到了某種認可，成為‘高級’知識的一部分”。（3）二十世紀初，“新文學”能得以成為“高級知識”，與當時一大批作家進入學院任教有著相當?shù)年P系。蘇雪林、沈從文、廢名、朱自清等進入大學任教，既顯示現(xiàn)代作家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學養(yǎng)，也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學院（大學）的自由獨立精神?！拔逅摹焙蟮娜?，幾乎所有一流作家都在高校任教，如魯迅、胡適、梁實秋、林語堂、徐志摩、聞一多等，這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獨特的“學院化”現(xiàn)象。由此觀之，新世紀文學“學院化”軌跡，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已隱約可見。以《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略》為參考，其一百二十位作家中，有四十八位曾在大學擔任過教職。此外，由于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一直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化思潮的直接影響，在學院化上，也可清晰看到西方文學文化傳統(tǒng)?！懊绹囊恍┐髮W為不少作家提供了較為理想的‘避風港’。作家進入大學文學系或研究所是一種妥協(xié)，因為大學能使他保持相對的獨立性，既依附體制，享受因此而帶來的經濟收入、社會處境好處，又可以不完全受制于體制的僵硬和死板，還能保留自身的創(chuàng)作印記”。（4）這種文學學院化的西方圖景為中國文學的生態(tài)發(fā)展提供了一種對照，是中國文學學院化發(fā)展的重要參照。

1990年代起，中國文學經受著消費文化思潮的劇烈沖擊，文學所立身的經濟基礎、文化環(huán)境和傳播手段都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變化?！耙晕膶W期刊為主導的傳統(tǒng)文壇，已逐漸分泌和分離出以商業(yè)出版為依托的大眾文學，以網(wǎng)絡媒介為平臺的網(wǎng)絡寫作?！保?）傳統(tǒng)的精英文學，或者純文學，面臨著新的危機，既有來自依靠商業(yè)出版運作而迅速崛起的八零后寫作的影響，也有依托互聯(lián)網(wǎng)媒介的網(wǎng)絡寫作的沖擊。作為持守經典，以“純文學”為宗旨的精英文學盡管嘗試以多種方式參與到商業(yè)文學和網(wǎng)絡媒介的運作與互動中，但很難開拓精英文學的新道路，反而愈益使其不得不需要尋找新的棲身之所。同時，新世紀文化空間中，文學所要負載的道統(tǒng)受到了消費思潮的沖擊，從事純文學的作家既想固守傳統(tǒng)，又很難找到施展空間，于是，學院似乎成為了可以逃避的處所。另一方面，逐漸嚴密的大學學術制度要求的諸多考評指標體系也有賴于文學研究期刊、文學評獎，學院研究成果需要及時通過文學研究期刊流通，學院文學研究很難離開學術期刊的支持，這及時為文學期刊提供了規(guī)避市場與文化消費思潮沖擊的可能。文學評獎需要提高公信力，學院教授的學術影響力便是一種重要選擇。因此，文學期刊和文學評獎與學院產生諸多關系也有著某種程度上的互為因果因素存在。

高校擴招以來，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加速，學生數(shù)大幅增加，部分高校文學專業(yè)開始面臨師資相對不足、學術水平滯后、學科建設支撐乏力等問題。教育主管部門、有關傳媒對高校一輪輪的評估與排行榜，也對高校施加著重重壓力。傳統(tǒng)中國文學教育很難向海外尋找智力資源，便將探尋的目光放在了知名作家或其他機構的文學從業(yè)者身上，這既是高校文學專業(yè)發(fā)展尋找新平臺的嘗試，也是學院研究試圖擴大學術影響的一個舉措。高校充分注意到，“作家以其獨特的特色，增加了大學的內涵——這就是作家對大學的價值”。（6）各高校文學專業(yè)從有關渠道挖掘師資來源，作家、批評家、期刊主編便是其中一個亮點。當然，被選擇進入學院體制的作家有著不同的背景，這些作家不單純因其文學上的影響力，他們被看重的還有文化和社會上的影響力。對于文學研究為主業(yè)的高校文學專業(yè)來說，他們?yōu)榱俗陨砼u研究資源的擴展，多樂于作家進入學院，為自身形成集約化的發(fā)展環(huán)境。

新世紀文化狀況紛紜復雜，作為文學從業(yè)者的作家、批評家、期刊主編等，面對1990年代以來文學由云端墜入消費文化中的新狀況，有的下海，有的堅守，有的落寞。在文化大轉軌面前，文學從業(yè)者很難對自己有一個恒定的身份認同，對文學也很難達到信仰的程度。先鋒小說家馬原認為，“國外很多作家都在大學里任教，所以自己也選擇這個路子，主要是自己不大喜歡‘專業(yè)作家’這個稱謂”。詩人柏樺說，“一是在于喜歡大學的氛圍，二是有感于學者與作家的分野現(xiàn)在越來越大”。（7）還有許多作家出于其他無法言明的原因，比如對一種穩(wěn)定生活的渴望、對教授職稱的認同等，不一而足。但作家對獨立自由的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則很難真正確立。盡管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研究期刊各有不同的辦刊方向，由于新世紀學院批評主導了文學批評的主流話語，文學期刊在新作品推介上會及時期待批評家的及時反應，學院批評也勢必要從文學創(chuàng)作期刊中尋找批評資源。在學院力量支配下，尤其是現(xiàn)實的經濟文化因素的深刻影響，文學從業(yè)者也很難放逐自我，也多在不同的文化與經濟形勢下無奈地逐漸認同學院。應該說，文學與學院的某種結合可以共同面對消費文化思潮的沖擊，但或也潛在地表明新世紀的文學從業(yè)者受現(xiàn)實經濟、文化的掣肘較多，也許部分文學從業(yè)者對獨立自由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上仍有種種差距，但現(xiàn)實的文化處境對文學的影響又是確實存在的。

“學院化”的文學憂思

新世紀文學“學院化”潮流中，文學與學院的復雜關系、學院化的文學現(xiàn)象后有著復雜的社會文化背景。從表象上看，新世紀文學中的作家、期刊、批評、評獎等的“學院化”，既是消費文化思潮沖擊下，新世紀文學努力尋找新平臺的嘗試，也是學院研究要擴大學術影響力的一個舉措。文學“學院化”強化了文學研究的學理性、經典性?！靶率兰o文學”、“底層文學”等逐漸得到確認，作家的人文學養(yǎng)、理性思考等逐漸增加，可以說，“學院化”是新世紀文學價值取向上的新認同，也是文學制度規(guī)約下多重互動中的意識形態(tài)實踐。“學院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進新世紀文學，主要是精英文學的另一種思想方式、一套文本系統(tǒng)的形成，這種思想方式和文本系統(tǒng)使得自成體系的學院氛圍維持著獨特的權力，既有效應對八零后為主的網(wǎng)絡文學、青春文學，也暫時規(guī)避了消費文化對精英文化的沖擊。宏觀上看，“學院化”促進了中國文學在新世紀的發(fā)展，為新世紀主流文學的健康發(fā)展開辟了新的路向。作家的學院經歷也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文化與精神來源，或將對未來中國文學發(fā)展形成一定影響，而文學期刊的學院化運作使其暫時規(guī)避了市場危機，學術思路與辦刊渠道也得到了拓展。

面對目前文學現(xiàn)狀，我們又應看到，新世紀文學的“學院化”過程中也有值得深思的問題。長期以來，“學院文化、革命文化、社會文化在中國現(xiàn)當代學術中截然對立而難以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十分突出”。（8）即便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相對自由的學院也無法與社會文化形成協(xié)調共進的關系。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高校的行政化負累依然過重，與社會文化的溝通仍顯滯后，學院與社會多數(shù)情況下是隔膜的。學院在自我的“象牙塔”中形成了單一化的文化生態(tài)，無法像美國的學院文化，可以在相對自由民主的氣氛中與“國家政治權力有著更加和諧和協(xié)調的關系”。（9）這種學院文化生態(tài)對于有著強烈“載道”傳統(tǒng)積淀的中國文學很難構成健全的文化空間，也很難促進學院化的中國文學健康發(fā)展。

由于起源論意義上的文學以其“總體性的文化形象承擔著特定共同體生活的立法與闡釋功能”，公共性“一直構成文學表意的某種本體論承諾”。（10）也就是說，文學在實踐論的意義上可以被視為某種關乎公共生活的公共釋意系統(tǒng)，文學應該參與到特定生活共同體的公共生活秩序中。新世紀中國文學的不斷“學院化”，或將使得文學的公共性表意滯后，難以將文學的敏感觸角探觸到本應與文學息息相關的形形色色的生活中。學院中的作家、文學期刊、文學批評相互交織，可能會使文學的“公共性”功能消退。近年來文學影響力逐漸減弱，除了影視娛樂崛起、快餐文化流行等客觀因素，我們也不能不在文學內部尋找原因。筆者認為，文學主動或被動式的“學院化”應該承擔起應有的責任，一個規(guī)避到學院中的文學顯然很難將身姿低到底層生活中去，無法觸摸到社會生活脈息的躍動。實際上，現(xiàn)有的文學思潮回應社會已顯得比較乏力，其思想能力逐漸弱化。譬如引起廣泛關注的“底層文學”，除曹征路對現(xiàn)實思索較多，創(chuàng)作出部分關注現(xiàn)實的力作外（實際上，在其《那兒》、《豆選事件》等小說文本中，也有諸多概念化的缺陷），其他學院派作家或是少有關涉底層的作品，即使關涉底層，其作品或多或少都有隔靴搔癢的感覺，這可以說是新世紀以來作家學院化造成的一個癥結。

作為公共表意上的文學應該與當下密切相關，行走一種實踐之路。學院文學系統(tǒng)則以文學經典傳承為主，需要隔著距離與時間來觀察與審視。如果學院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期刊、批評等關系過密,不僅影響文學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其形成的某種利益或權力群體，也許會使得學院難以公允合法地處理當下文學，也可能會讓中國文學逐漸失去思想文化上的影響力，文學的生存空間則可能會不斷萎縮，最終會不會就是一種思想與文化上精英性質的“文學的消亡”？文學的“學院批評”已經是一個鮮明的例證。新世紀以來，學院批評難以面對鮮活的文學現(xiàn)場，置身于“學院語境”中的學者型的學院批評家，在逐漸“中產化”的生活中，很難“擺脫掉可能有的身份危機和學科禁忌”。盡管“逐漸強大并日益成熟，但對于外界大眾的影響空間卻在逐步萎縮”?！皩碚撚绕涫菑奈鞣秸瞻徇^來的各類生澀的理論的過度倚重和使用，不僅會讓普通讀者望而卻步，而且有些批評者自身對這些理論并未消化”，更為重要的是，“理論的過度強化也會使批評者與作品拉開距離，對于作品鮮活生動的感知被壓抑和抹殺了”。（11）此外，文學批評學院化使得“大量的被稱之為‘正確的廢話’的所謂研究論文開始大量地涌現(xiàn)。而這種形態(tài)的最終結果,可能就是學術研究的新模式化的產生和僵化,進而導致批評的學術活力和思想力量的真正喪失”。（12）

就目前來看，中國高等教育很難擺脫“行政化”的制約，學院的各種評估、量化考評、項目申報等問題積疴沉重。學院作家很難像二十世紀初的文學大家一樣具有貫通中西的學養(yǎng)、眼界與獨立精神。入職高校的作家有的“基本上中止了寫作。備課和上課也很妨礙寫作，會把完整的時間穿孔成蜂窩，而在支離破碎的日子則難以寫作大幅的作品”。（13）“如果進入到大學體制的作家，開始放棄寫作，或者寫作能力降低，那么他們的教學能力就必然會得到提高嗎？他們感受生活、感受生命的習慣性方式是否會因為環(huán)境、地位的改變而改變？”（14）這些都是值得細究的問題。西方“駐校作家”有著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tǒng)，中國高校是否能夠實踐，尚是個問號。況且西方“駐校作家”制度也未必就是完美的，在美國，一些作家成為“駐校作家”后，他們更多地寫一種非常關注個人小圈子、能贏得“高級讀者”反應的東西，這可能也影響了文學公共性表達，或將造成影響力減弱。由此來看，在研究、傳播知識和文化教育為主的學院體制中，作家、批評家無法以自我放逐的方式介入生動的現(xiàn)實生活，進入學院的文學或將成為小圈子里面的游戲，也許會形成中國文學單一化的生態(tài)危機。

總體而言，在當下的社會文化情況下，學院文化尚未能與社會文化形成協(xié)調共進的關系，“學院”一詞往往代表著“封閉”，學院文學也容易形成圈子化的文學。中國精英文學與學院的緊密結合可能會通過高校的考評體系產生不同的影響，傳統(tǒng)意義上的精英文學所具有的感知社會、表達公平正義的文化公共平臺也許會受到影響和制約，長遠來看，將會影響中國文學與中國社會及世界文學的對話。過多地進入了學院的文學可能會形成相對單一的文學生態(tài)，這一文學生態(tài)如果長期存在，或將是中國文學的“沙漠化”，那么受到大眾文學的沖擊，受到網(wǎng)絡寫手的挑戰(zhàn)必然會越來越嚴重，中國主流文學的危機將顯得嚴峻，文學本應具有的“公共性”也許將泯滅。對此，我們應審慎看待，保持警醒，警惕匯聚了思想與精神能量的精英文學過度“學院化”。已進入學院的文學從業(yè)者更應緊密貼合社會文化實際，保持思想開放與多元，走向社會，深入生活，唯有如此，新世紀中國文學才能穩(wěn)健發(fā)展。

注釋：

（1）張頤武《新世紀文學：跨出新文學之后的思考》，《文藝爭鳴》，2005年4期。

（2）張未民《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進程》，《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7月1日B3版。

（3）姜濤《20世紀30年代的大學課堂與新詩的歷史講述》，《學術月刊》，2007年1期。

（4）、（7）、（14）豹子《進入大學體制的作家文化視點》，《成都晚報》，2004年7月7日。

（5）白燁《新世紀文學的新格局與新課題》，《文藝爭鳴》，2006年4期。

（6）、（13）李向紅、楊小玲《作家群體介入高校帶來的是什么》，《陜西日報》，2005年3月18日。

（8）、（9）陳方競《“新國學”建構與當代學院文化建設》，《文藝研究》，2007年3期。

（10）李勝清《文學公共性的存在論命意》，《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1期。

（11）翟永明《學院批評的空間危機與拓展》，《文藝評論》，2010年4期。

（12）劉中樹、張學昕《拓展“學院批評”的空間》，《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