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

第廣龍

1

那天是晴天，正是中午，陽光刺眼，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光，白得有些發(fā)苦。街上的人，卻出奇的多。平時，人稀少，難得見到一個人。在這個小縣城，入秋后，晴天都這樣，都能嘗來太陽的味道。若想人變多，除非趕集。逢三逢五才有集，而那天，我記得是禮拜一。我覺得，許多人都會對那天的陽光有印象。

那天，劉子的眼神，像是帶有輕微的毒藥一樣，迷人、勾魂。自然的，是勾女孩子的魂。那天，劉子平靜、放松，白凈的臉上，還自然地出現(xiàn)絲絲笑紋。見到熟人，都會微微點(diǎn)一下頭，有的女孩子被這么一點(diǎn)，會抽搐一下，不明顯，但確實(shí)抽搐了一下。我身邊一個，就這樣。

那天，劉子被五花大綁，站在一輛卡車的車槽子里，經(jīng)過宣判后，卡車順著柔遠(yuǎn)河旁的公路，往城壕方向開，走了約摸二十分鐘，拐進(jìn)一條土溝里，劉子被架下車，吃了一顆子彈。那天，我看了宣判的過程，沒有去槍斃的現(xiàn)場。去的人說，劉子挨的是炸子，就是進(jìn)到肉里還能炸開的子彈。

劉子才二十二歲，就把命丟了。

2

在隴東，我在的這個礦區(qū)，多數(shù)單位都在山溝里，只有總部機(jī)關(guān)和后勤在縣城。多少人一輩子的夢想，就是到縣城，哪怕燒鍋爐、看大門也愿意。我折騰了幾個單位后，老天開眼，我也努力，終于調(diào)到后勤了，還是個文化單位。第一次見劉子，就是在一個同事的宿舍里，那天，我和劉子沒有說話，也覺得劉子不愛說話，同事介紹我們認(rèn)識，他只是點(diǎn)了一下頭，看了我一眼，認(rèn)生似的，就走了。同事說，他是來借書的。

雖然沒有多少接觸，我的印象里，劉子柔弱，不顯眼，甚至還帶些羞澀，帶些稚氣，略略的，還帶些憂郁。只是，劉子的眼神里，似乎潛藏了什么，有些看不透。

后來，我聽人說，女娃娃喜歡劉子，主動追劉子，有錢愿意拿給劉子花，有兩個還為劉子發(fā)生撕扯，從此不說話，不來往。這些，我都沒有見過。我見到的劉子，總是一個人，走路輕輕的，沒有聲音。給他打招呼，也是微笑一下，就走過去了。

要不是劉子出事，我了解的劉子，也就這么一點(diǎn)。我估計，我也不會和劉子來往的。在我看來，劉子的性格，有些孤僻，有些怪。在生活中，這樣的男人，往往有女人緣。對劉子的傳言，就證明了這一點(diǎn)。

3

那是冬天的一個晚上，天已經(jīng)黑實(shí)了。劉子搖晃著回到宿舍，打算睡覺。那天，劉子喝了一點(diǎn)酒，頭暈，瞌睡來得早。劉子剛躺下，聽見隔壁傳來女人的聲音，一下子變靈醒了。劉子住的，是單身宿舍，隔墻不隔音，走動的腳步聲，哈欠聲，睡覺磨牙聲，都聽得清楚。而且，一排房子里，都是男的，怎么會有女人聲音？想起隔壁住著老李，還算個正經(jīng)人，也沒有結(jié)婚成家，這女人哪來的？這么想著，女人的聲音又傳過來了，分明不是平常的聲音，是有具體內(nèi)容的聲音，劉子聽得出來。又過了一段時間，聲音似乎平息了，劉子卻火燒火燎的，不想睡了，起身出去，去敲隔壁的門。這時的劉子，可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敲，也敲響了自己的喪鐘。

老李開了門，顯得有些慌亂。劉子從老李的身子側(cè)面看過去，看到了一個女人，睡在床上，似乎沒有穿衣服。劉子要進(jìn)去，老李伸手?jǐn)r住，劉子一把打開，走到了女人跟前。這下看清了，女的二十來歲，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丑。哪里的？劉子似乎在問女的，又似乎在問老李。老李接過話，親戚！老家來的親戚！有些聲音發(fā)澀。劉子看看女的，看看老李，猛地掀開了女的被窩，半個光身子露出來了，一對碩大的奶，由于受驚而晃蕩著。女的一邊拉扯著遮蓋，一邊說出一句緊張的話，你做啥呢？劉子卻詭異地笑笑，說，親戚，老家來的？不等老李回答，又說，那咋是一嘴的本地話呢？老李一時語塞，而女的說話了，你看我可憐的，你要是想睡我，能成，你得給十塊錢，給了你就睡。本來，劉子也是想著看看新鮮，這女的這么一說，一下子被逗起來了，就推搡開老李，讓在外頭等著，就在女的身上摸索起來。老李無奈，往出走，劉子還不忘一句話，把門拉上！

我這里說的只是一個版本，是熟悉劉子的人這么說的。而這個女的，還有一個版本，簡略地寫在了槍斃劉子的布告上，就是，劉子趁著酒勁，不顧她的反對，強(qiáng)行爬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糟蹋了。

壞就壞在，劉子辦完事，沒有給錢。女的問劉子要錢，劉子在身上搜了一陣，沒有，就說，先欠下，回頭給。女的不同意，說現(xiàn)在就得給。劉子說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女的說那你取去，不給不行。劉子就說那我取去，穿上衣服，就走了，等在門口的老李，看見劉子出來，趕緊進(jìn)去關(guān)了門。劉子回到房子，也乏困了，躺床上睡了。

劉子就沒有打算給錢。

4

這個女的在老李的房子里睡了一夜，天亮了，竟然跑到派出所，把劉子給告了。

那些年，公安上出警，也是很迅速的，尤其是男女方面的案子，更是快步如飛。劉子還在被窩里，門被蹬開，冷冰冰的手銬，隨即就給銬上了。衣服是胡亂穿上的，鞋子穿反了，人幾乎半懸空出去的。直到進(jìn)了派出所，劉子的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一聲大喝，讓劉子的思維部分還原了：“你是不是劉子？”

劉子雖然沒有見過多少世面，對于“進(jìn)局子”會如何，還是聽了不少。劉子最怕的就是挨打了，不要說吊起來打，鼻子里灌辣椒水，就是扇幾個耳光，劉子也受不了。所以，當(dāng)問起昨晚和那個女人的事情時，劉子痛快地承認(rèn)了。

這和這個女人說的，也沒有多少出入。只是，女人在描述中，省略了要錢這個細(xì)節(jié)。

劉子覺得，不就是和一個女的有了那個么，還能犯下多大王法。甚至，劉子還打算，把這個女人要的錢給補(bǔ)上，這樣，就能回去上班了。

5

事情如果這么簡單，就不叫事情了。

劉子雖然未成婚，可是，從劉子的談?wù)撝?，公安上覺得，還能挖出些東西來，話題自然會延伸到：還和哪些女的有交往，是不是發(fā)生過關(guān)系？

這也要說，劉子感到奇怪。開始，劉子不愿意說。原因呢，就是不打算張揚(yáng)這些事。劉子覺得，這些事，不歸公安管。

不說就打。

不注意，猛一腳踢到屁股上。正問話呢，突然伸手揪住頭發(fā)。還把皮帶甩得啪啪響。還不讓穿鞋，光腳踩冰地上。還不讓睡覺……

這些，劉子都經(jīng)歷了。

就在這樣的反復(fù)中，劉子一五一十，把能說的不能說的，全說了。說了些什么呢？無非和誰談對象又吹了，又和誰談對象還保持著關(guān)系，但卻和另一個在來往。說來說去，劉子竟然談了六個對象，而且，和其中的四個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而且，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次數(shù)達(dá)到了二十多次。

這還了得！

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是簡單、單調(diào)乃至于貧乏的。吃飯，有面條，有饅頭，能吃飽就高興。幾乎沒有什么娛樂。但是，人需要娛樂，即使吃不飽飯，也需要。那個時代，要說有娛樂，最大的娛樂，就是男女之間的肌膚之親了。可是，礦區(qū)里的男人，成了家的，多是分多聚少，好吃的閑放著，都放壞了。沒有成家的，找個媳婦，難。礦區(qū)缺女人，礦區(qū)工作的性質(zhì)決定了，只能男人多。女人這么稀奇，可這個劉子，竟然和六個女人談了對象！這多么可憎，又多么讓人羨慕啊。有人就罵劉子，又不缺女人，色迷心竅了，怎么能硬上一個不認(rèn)識的，還以為只要是女人都把你當(dāng)個寶呀，這下知道啥叫女人是老虎了吧。自然，劉子不在跟前，劉子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呢。

劉子也是在逐步交代的過程中，才意識到了危險。這個危險，是判刑的危險，是蹲監(jiān)獄的危險。劉子有些害怕，又沒有解脫的辦法。劉子的害怕，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加重，加到鐵疙瘩那么重，還在加。劉子知道，他對那個女人的行為，是違背了對方意愿的，是可以定性為強(qiáng)奸的。雖然那個女的問他要錢，帶有買賣的性質(zhì)，可是，最終劉子沒有給錢，而且，這也只是劉子的一面之詞。而老李呢，開始被認(rèn)為和他在實(shí)施共同犯罪，是沒有資格來證明的。

公安上為把這件事情審問清楚高興，更高興的，是還挖出了劉子的其他情節(jié)。不論啥時候，辦案辦出結(jié)果，都是功勞。要是能辦成一件大案要案，那可不光是榮耀了。所以，當(dāng)劉子的這個案情查清后，很快的，便移交到了下一個再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就是說，劉子離送命不遠(yuǎn)了，劉子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

6

劉子知道自己被判死刑，沒有心理準(zhǔn)備。

不就是和女人發(fā)生兩性關(guān)系嗎，又沒有采取暴力，又不是在大街上。而且，老李也和那個女的睡覺了，卻沒有判刑，在拘留所關(guān)了一些日子，還被釋放了，怎么就對自己定這么大的罪呢。

想不明白，死了慢慢在陰間想去吧。

槍斃劉子的公告上，是說出了理由的。看了公告的人，都覺得，劉子該殺。公告上說，劉子違背本人意愿，酒后強(qiáng)奸一女性，對其造成了極大的身心傷害，性質(zhì)惡劣，影響極壞。公告上還說，劉子一貫流氓成性，采取欺騙手段，以談對象為名，以占有對方錢財和身體為目的，勾引多名女性，與其發(fā)生性行為，然后又拋棄對方，是典型的流氓行為。與他談對象的女性，有兩人因此懷孕、墮胎，一人曾滋生自殺念頭。中間還有一些術(shù)語，一般人都略過去了。結(jié)尾的話，也和槍斃其他人沒有區(qū)別，但結(jié)論的一行字，是要看的：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那些年，一年里，總有幾次，大街上會張貼這樣的布告，都會圍一堆人看。判死刑的，名字上，都打著紅叉。犯罪過程的描述，尤其是偷情殺人、強(qiáng)奸犯罪這些，是人們最愛看的。人們看著布告，似乎獲得了一些心理的刺激和滿足。槍斃劉子的布告，自然少不了人看，自然會有人把布告落款上法院的大紅印章撕下來。據(jù)說，這是能避邪的，誰家里有人得了羊羔瘋，把這片紙燒成灰，沖服下去，也是能見效的。

劉子的死，也就是給這個小城的人，提供了一片有紅印章的紙。這片紙，在民間，可是很神奇的。自然也給人們增加了一段時間里閑談的話題。

7

人都不愿死，怕死，劉子也不例外。

可是，當(dāng)死已確定，死已不可更改，死必須到來的時候，劉子認(rèn)命了，甚至，還變得坦然了。

倒不是有多英雄，視死如歸，很壯烈的神情，或者，像有的人，不在乎死，還說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但劉子的確是微笑著赴死的，這是當(dāng)時在場的人都看見了的。

后來，我聽人說，和劉子關(guān)系好的人，曾在劉子行刑的前一天，去探望，還給劉子帶進(jìn)去了新襯衣、新襪子這些。還有煙、糖果。這些東西里，有些，是和劉子談過對象的女的，托付帶來的。和劉子談過對象的，知道劉子活不成了，不知道怎么表示，怎么安慰，就給帶些吃的，帶些穿的。

劉子對看他的人說，既然要死，那就死吧，他死得不遺憾。多少人，連女人的味道都沒有嘗過，他睡了那么多女人，他不虧，他這輩子雖然短，可沒有白活。

8

押送劉子的卡車出城時，后面跟著幾個女的，小聲哭著，邊跑，邊招手。據(jù)說，這幾個女的，都和劉子相好過。卡車遠(yuǎn)去了，幾個女的，眼睛紅紅的，還看著看不見卡車的遠(yuǎn)處。

畢竟是我認(rèn)識的人，畢竟是一條人命，說沒有就沒有了。我有時想，假如劉子沒有和這個女的睡覺，那么，劉子就不會死。假如劉子把錢給了這個女的，那么，這個女的也不會去告他，劉子同樣不會被抓進(jìn)局子里，也能保下一命。再假如沒有給錢而這個女的只是生氣，憤怒，但沒有去告，那么，劉子也不會有麻煩，不會有死這么大的麻煩?？墒牵瑳]有假如。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該死還是不該死，劉子都死了，死了幾十年了。

劉子的事情，假如放到現(xiàn)在呢，也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假如劉子活著，活到現(xiàn)在，看到別人談對象，談多少，只要你有精力，有魅力，對方又愿意，不會出問題；看到別人找小姐，只要有錢，只要不怕染上性病，絕大多數(shù)人都能提上褲子走人，萬一被抓住最多就是罰一筆款；即使像他那樣強(qiáng)奸了女的，也就判個勞教，監(jiān)外執(zhí)行半年一年都算重判……那么，劉子還會覺得自己沒有白活，覺得自己不虧嗎？自然的，還是沒有假如，劉子已經(jīng)活不過來了。

9

那個女的，家在離縣城十里路的一個村子，結(jié)婚時間不長。那一天，她和丈夫吵架，一時想不通，跑到縣城來了。轉(zhuǎn)悠一天，身上沒有錢，又冷又餓，一個人在街上來回溜達(dá)。在橋頭就遇上了老李，也是一個人在溜達(dá)。這么冷的天，老李不愿意在房子里待著，出來溜達(dá)一圈，才心安。女的看到老李一個人，雖然不認(rèn)識，卻主動上前搭話，可憐的樣子，無辜的樣子，述說了自己的情況，希望老李給她買一碗面，還說要是有地方住，愿意陪老李睡，陪一晚上，第二天回去。

沒有料到的是，這中間冒出個劉子，一身酒氣，那么不講理，想上就上，把人當(dāng)成啥了。至于要錢，也是覺得，不能讓劉子白把便宜占了。那女的后來說，就是不給錢，當(dāng)時，劉子要是說上幾句好話，也就過去了，劉子也沒說。

女的告劉子，也有通過公安，給自己出一口氣的意思。又一個沒有料到的是，劉子最后竟然因?yàn)樗慌辛怂雷?，而她已?jīng)無法改變這樣的結(jié)局了。劉子被抓走，事情的發(fā)展，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劉子了。

女的沒有告老李，女的始終都說和老李是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