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悼亡詩詞的情感處理

郝 霞 張 晶 孫月玲

一、前言

德國美學(xué)家瓦爾特·本雅明將希臘人開始追憶古代神話中克里特迷宮的時代稱為分岔路口，認為從這時開始，“世界歷史的間隙標示出何時記憶女神開始轉(zhuǎn)變?yōu)榉至训挠洃洝保˙enjamin，1991-1997）。 這種“追憶”手法大量體現(xiàn)在詩詞作品中，創(chuàng)作者賦予作品一種“記憶”，這種“記憶”不但是生者的記憶總和，還包括死者的記憶，不但注視著當(dāng)下的時間，也聽到過去和現(xiàn)在所有被迫陷入沉默的時間和生命。

悼亡詩就是“追憶”作品的一種具體形式，由于其特殊性，往往有大量情感的流露，從而達到作品的審美價值。這種情感是自然情感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形式化與意象化，它不僅保留了自然情感的個體性和觸發(fā)性,并且通過形式化和意象化使之有了普遍傳達性。而在追憶作品中，追憶亡妻的詩詞作品在情感處理上比較特殊。由于作者對于亡妻的情感往往已經(jīng)超越了愛情的高度，上升到了親情的層次，在情感處理上往往趨于平實，同時這種介于愛情和親情的情感又遇到了“死亡”這個主題，詩歌的基調(diào)變得深沉，這是一種“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的境界。因此，這類詩詞通過今昔的對比，從細節(jié)描述中來表現(xiàn)作者的深沉的情愫和懷人憶舊的愁緒,作品籠罩著一層或濃或淡或明或暗的哀怨凄迷的氣氛。而由于所作時間不同,作者經(jīng)歷不同，作者的情感和語言風(fēng)格上各有差異。本文選取了蘇軾的《江城子》和英國詩人哈代的《在風(fēng)雨中》（During Wind and Rain）這兩首同是哀悼亡妻的詩詞進行情感分析。

二、悼亡詩的情感表達方式與特點

詩詞表達往往通過將看似與情無關(guān)的景和主人公的情編織在一起，情在景中得到了傳遞和升華（張晶，2013）。宋詞中感情表達的一個常用方式就是以景襯情，雖由寥寥數(shù)語勾勒出場景，但讀者憑借想象很容易在頭腦中形成詞句中所描繪的景象，如同看到了一幅畫，其中包含了“人、景、情”，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如在離別意象中常見的“柳、草、亭”等。蘇軾詞里面的代表作之一《江城子》，是為悼念原配妻子王弗而寫的一首悼亡詞，將生活的點滴和夢境的碎片結(jié)合，襯托出對亡妻的思念，表現(xiàn)了綿綿不盡的哀傷和思念。全詞情意纏綿，字字血淚。上闋寫詞人對亡妻的深沉的思念，是寫實。下闋記述夢境，抒寫了詩人對亡妻執(zhí)著不舍的深情。上闋紀實，下闋記夢，加深本詞的悲傷基調(diào)。這首詞既描述了生者的記憶，也伴有死者的記憶，既寫了亡妻，又寫了詞人自己。詞中采用白描手法，出語如話家常，卻字字從肺腑鏤出，自然而又深刻，平淡中寄寓著真淳。

為了抒發(fā)哀悼詩詞中難以言表的感受，白描手法得到了廣泛和巧妙的運用。除了上面蘇軾的 《江城子》，哈代的《在風(fēng)雨中》也有大量的白描，如詩的首句開始吟誦亡妻和家人一起合唱的場面——“他們唱著最心愛的歌曲——/男女老少——啊/三重唱伴著男高音、男低音（They sing their dearest songs—/He,she,all of them—yea/Treble and tenor and bass）”。音樂在哈代的作品中有著重要的地位，因為哈代自幼由父親教授學(xué)習(xí)小提琴，音樂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都代表了快樂的時光。哈代在首句直白地描繪出了妻子艾瑪生前和家人共度的幸福時光，也間接地表達出了他對那段時光的向往和珍愛。再比如第三節(jié)中描述一家人吃早餐的情景——“他們歡快地共進早餐——/男女老少——啊/在夏日的樹蔭下/瞥得見遠處的海灣（They are blithely breakfasting all—/Men and maidens—yea/Under the summer tree/With a glimpse of the bay）”，沒有任何過多的修飾，不見雕琢的痕跡，語言雖樸素，卻飽含深情。

哀悼詩詞的另一個特點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詩詞人會與逝者進行情感交流，所以作者往往會將逝者的感受一同寫入作品中。如《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边@句，這是整首詞的首句，將長久郁結(jié)于心的悲嘆，在此即從心底迸發(fā)而出?！皟擅Ｃ！闭f的不只是詞人單方面的心情和感受，也同時包含了九泉之下的妻子在內(nèi)。生者和死者，一樣的情思，一樣的哀緒?！懊Ｃ！彼憩F(xiàn)出的感情是茫然、凄婉、沉痛的，籠罩全篇。哈代的《在風(fēng)雨中》描述的家庭生活實際上是亡妻兒時的生活場景，詩人并未親身經(jīng)歷，逝者好似借詩人之口說出，或悲或喜雙方共同體驗，情感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看蘇軾的這句“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同樣是在描述陰陽相隔的雙方的感受和情感，遙隔千里，松岡之下，亡人長眠地底，冷月清光灑滿大地，一派孤寂凄哀的情景。身處此情此景之中的亡妻自然是悲痛難言，而念及此情此景的詩人亦不免肝腸寸斷?！澳c斷處”是指亡妻的孤墳，“斷腸人”則是概指生者與死者。遙承開頭“十年生死兩茫?！敝?，首尾相接，全詩渾然融為一體，使感情得到充分的發(fā)展、強化。

三、形成以上特點的影響因素

對情感的白描手法和逝者與作者的體驗在作品中的互動是由哀悼詩詞的特點決定的。歲月的流逝，生活的變遷，最初浪漫激烈的愛情已經(jīng)淡化，被另一種人類情感——親情所取代，但這些不會沖淡詩人對亡妻的一片深情，他不僅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而且思念之情，歷時愈久而愈深、愈濃?！安凰剂?，自難忘”，不敢思量，卻哀思萬縷，盤結(jié)于心，解不開，亦拂不去。作者用最平常的語言，作了最真實動人的描繪。所以在哀悼詩詞里往往更多涉及的是生者和逝者之間的日常生活，從特定的個人與個人的體驗出發(fā)，擴大到生命的蒼涼性。作為悲觀主義的代表，哈代擅長從生活的瑣事看到人生的這種蒼涼。比如這首《在風(fēng)雨中》，他從“全家人快樂的歌唱”看到“滾落的病葉”，從“清掃青苔”看到“暴風(fēng)雨將要到來”，繼而從“家人共進早餐”看到“腐敗的玫瑰滑落”，最后從“全家人搬進大房子”看到“他們的名字被刻進墳?zāi)埂?，白描的手法卻體現(xiàn)深刻的人生情感。

詩人把自己與逝者的共同情感體驗寫入詩詞中，看似是體會到逝者同樣的哀思和悲苦，實則是詩人自己凄涼心境在逝者身上的映射。蘇軾寫“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想到愛妻華年早逝，感慨萬千，遠隔千里，無處可以話凄涼，話說得極為沉痛。其實即便墳?zāi)菇谏磉?，隔著生死，就能話凄涼了嗎？這是抹殺了生死界線的癡語、情語，在妻子離世的這十年間，蘇軾因反對王安石的新法，頗受壓制，心境悲憤；到密州后，又逢兇年，忙于處理政務(wù)，生活困苦到食杞菊以維持的地步。所以“無處話凄涼”在極大程度上表達了作者當(dāng)時孤獨寂寞、凄涼無助而又急于向人訴說的情感。哈代追思亡妻，共同回憶過去生活的點滴，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己心境的寫照，他受不了的不是沒有了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失去了伴侶后孤單相吊的寂寞。

四、結(jié)語

哀悼詩詞在文學(xué)史上表現(xiàn)手法不一，有將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憶之情，用恍惚迷離的文字和色彩抒發(fā)出來，讀之令人心痛，但真正能夠觸動人心，讓讀者體驗生命蒼涼感的，更多的是平實的白描手法。生者通過將自己的情感體驗映射到逝者身上，達到了陰陽相隔卻心境相通，無言勝有聲的境界。面對這樣的深情，解讀都似乎是一種傷害，那是需要在生命里反復(fù)吟唱，靜夜中不斷懷思的樂音。

[1]Benjamin,Walter.Gesammelte Schriften[M].Frankfurt:Suhrkamp,1991-1997:453.

[2]曾憶夢.論本雅明的“追憶”概念及現(xiàn)代性的救贖[J].安徽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12(2).

[3]張晶.審美情感·自然情感·道德情感[J].文藝理論研究,2010(1).

[4]張晶.淺析宋詞中愛情的表達方式與特點[J].安徽文學(xué),201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