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藝
先鋒小說的作家們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人生的苦難,來表現(xiàn)人性的殘酷和存在的荒謬,他們筆下的苦難本質(zhì)上是相同的宿命,而內(nèi)容上卻各有風(fēng)景。余華以一種暴力的口吻敘述著苦難,從《世事如煙》到《難逃劫數(shù)》再到《偶然事件》都閃現(xiàn)出苦難之光,它籠罩在整個文本的上空,所有人物的命運都可以簡單地歸納為一句話:你們劫數(shù)難逃。此時,苦難衍化成宿命。
蘇童所描述的苦難的宿命是逃亡。由孤獨逃亡而致宿命的思想在其小說中由來已久。他的早期“楓楊樹系列小說”就深深蘊含著對宿命論的闡釋。《1934年的逃亡》是蘇童把宿命觀形象化得很成功的一部作品。小說開始,為了逃離苦難,陳寶年們背井離鄉(xiāng)、拋妻丟子、拼了命地往城里跑,當(dāng)他們以全部的生命熱能進入城市后,才意識到城市并不是他們生命的最終目的地。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從一個苦難墜入到另一個苦難之中。蘇童的另一部短篇小說《逃》,“我逃到天邊也逃不掉了”。陳三麥多次逃離家鄉(xiāng)后,最后還是無奈地皈依于現(xiàn)實??梢?,苦難儼然成為一種宿命。
殘雪所描述的苦難更傾向于人與人、自我與世界的荒謬關(guān)系。她的小說著眼于人的精神世界,對人生存在的狀態(tài)是那種絕望陰沉的感覺,是一種心靈苦澀的汁水。從《黃泥街》到《山上的小屋》再到《蒼老的浮云》,從內(nèi)心的夢境到體驗的外化變形,殘雪對人的生存困境、苦難的主題的探尋從未停止。
苦難的宿命帶給人們的是無盡的惆悵,同時也帶來了死亡。當(dāng)死亡也成為一種宿命,就如同俄狄浦斯王一定要弒父一樣。死亡與宿命同謀,比苦難更嚴酷。在余華的小說中,如果說他對苦難的宿命的暴力審美揭示了人類生存困境的另一面,那么它對死亡的宿命的冷漠?dāng)⑹鰟t顯示著人的生命的另一極。生與死作為人生的兩極構(gòu)成了一個宿命式的循環(huán)圈,死亡作為生命的歸宿不僅是生命的結(jié)束,也是生命的寄托,死亡的過程與瞬間是人生宿命的一個聚焦點。在他的小說《現(xiàn)實一種》中所描述的是兄弟仇殺的故事。山岡四歲的兒子皮皮無意間摔死了自己的堂弟即山峰的兒子,由此便引發(fā)了一場家庭內(nèi)部的互相仇殺。先是弟弟山峰出于復(fù)仇踢死了侄子皮皮,接著哥哥山岡又殺死了弟弟山峰,最后山岡因殺人罪而被槍決。作品中到處彌漫著宿命一般的死亡氣息。余華對這一家族令人驚心動魄的災(zāi)難和毀滅的表述是冷漠的,對死亡和殺戮的敘述是精細甚至調(diào)侃的?!冬F(xiàn)實一種》就是要把人生的一幕揭示給人看:人生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無意的傷害?互相的殺戮?偶然抑或是本能?每個人的死亡就跟游戲相同。
北村的小說中許多小人物了無生趣的死。他們是一群已經(jīng)消逝了的人類,但是他們畢竟是掙扎過了的。這是一群已經(jīng)覺醒了的人類,他們是一群渴望拯救、尋求拯救卻又在現(xiàn)實中拒絕的流浪兒。他們覺察出了靈魂局促在現(xiàn)實中的困境,卻又為了無法徹底擺脫什么而絕望而自殺。他們死得很痛苦,也讓我們看了覺得應(yīng)該痛苦。他們把偉大永恒的無期決然留給我們,并讓我們絕望面對。超塵的走投無路而割腕自盡,(《傷逝》)宋代的追尋無望棄絕人世,(《還鄉(xiāng)》)孔丘的厭倦人生默默消失,(《消失的人類》)瑪卓的精神崩潰葬身車底,(《瑪卓的愛情》)等等,這些都是苦難至極的人的必然結(jié)果。
如果說苦難是一種宿命,死亡也是一種宿命,那么死亡過后是否就意味著就此擺脫了宿命呢?先鋒小說中對于人的生命永恒的重復(fù)、永世的輪回的揭示徹底打破了這樣的神話。余華的《現(xiàn)實一種》的結(jié)尾,山岡身上的大多數(shù)器官被移植都沒有成功,生殖器官的移植卻成功了,死者的生命種子依然荒謬地延續(xù)下去,象征著苦難、死亡仍會延續(xù)不絕。蘇童的《妻妾成群》,他筆下的那口井,永遠帶著輪回的宿命?!独浰谥摇分校瑒m草接近死亡的一刻,身體像個嬰兒一樣趴在罌粟缸里,閉著眼睛等待著,最后他說:“我要重新出世了。”這輪回的宿命將人類毫不留情地拋在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并將生生不息,就像是古老的咒語,融進人類的繁衍生息中,世世代代,永無止境。
先鋒小說的諸種宿命,把人物一一置于苦難、死亡、輪回之中,而在敘述苦難和死亡的意象中總是透漏著一種“原罪”?;浇蹋骸霸锏暮蠊词共皇歉g也是削弱了人性,人的理性和自由?!盵1]可見,這“原罪”就是背后操控的黑手,導(dǎo)演著這人生的悲劇。
“原罪”的實質(zhì)是對秩序和權(quán)威的顛覆,是對歷史規(guī)律的反叛,人生的真相就是帶著各種罪惡的人類對秩序的護航。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就是對“原罪”的最佳詮釋。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寫道:“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主角的罪不是他個人特有的,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盵2]他還引用了西班牙加爾德隆的話說:“人的最大罪惡就是:他誕生了?!边@種人性惡、罪惡感的觀念深深浸透在先鋒小說中,他們筆下的人物,正是帶著這種“原罪”意識,使苦難、死亡和輪回變成了難以逃脫的宿命。
北村小說中“原罪”意味很濃,《施洗的河》中劉浪說的話突出了他對原罪的定義:“你有一個罪,它纏累你使你不得釋放,叫你的靈死亡,叫你的心思背叛,叫你的身體犯罪,罪在你必死的身上做主,使你們順從身體的私欲,你作惡不算什么,世人都犯了罪,是罪性不是罪行,只要有機會,人都會犯罪?!比伺c人之間缺少最起碼的不信任也是他典型的表現(xiàn)對象:《孔成的生活》、《傷逝》、《公民凱恩》對于人性黑暗的揭露,都表現(xiàn)了無法建立的人與人之間的本真關(guān)系?!吨軡O的火車》中劉成業(yè)對劉浪的冷漠、超塵父母對超塵的不聞不問、周漁父母對周漁的怨毒等無不表明血緣親情的淡漠與脆弱。人的本相就是“原罪”。
蘇童、格非、余華的文本中所揭露的人性的“原罪”比北村來得更激烈些。余華在描寫苦難場景時總是帶著人性的罪惡,包括暴力、血腥、殺戮、欺騙、陰謀等等。蘇童的《罌粟之家》中陳茂的淫欲,《米》中五龍的貪婪……作品中到處彌漫著血腥、仇恨、死亡的氣息,弒父、殺妻、暴食、貪婪、驕傲、淫欲、懶惰、憤怒、嫉妒等等人類的罪惡暴露無遺?!霸铩弊⒍巳说目嚯y、死亡和輪回,也注定了人的宿命。
宿命是殘忍而嚴酷的。先鋒小說在迷戀于揭示人的“原罪”和困境的同時,也試圖努力對這一“原罪”進行救贖,給人類的宿命帶來了些許的溫暖。與他們對于人類的宿命和原罪進行揭示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致不同,對于這種困境,對于救贖,余華和格非等的作品中表現(xiàn)的是反抗,是充分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而北村的小說中的人物則選擇了懺悔、贖罪,“用愛,懺悔來拯救罪惡”,[3]這顯然與北村皈依基督教有關(guān)。
“死亡”對于余華的文本來說是具有雙重含義的。一方面他認為死亡是揭示歷史真相的必要條件,苦難堆積至極致而成死亡,是人的宿命。另一方面,他對民眾的關(guān)注,使死亡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有了積極的意義。人只有面對死亡,才能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返歸本原,成為本真的自己。把自己的死亡承擔(dān)起來,積極籌劃和完善自己的人生,才能不斷地實現(xiàn)自由和超越?!对S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為娶妻、為兒子回城治病、為家人在饑荒的年月打一次牙祭、為自己作自主的人的唯一一次的情欲的張揚,面對死亡,仍然一次又一次賣血,一次又一次向死亡挺進,以對抗不幸和苦難對兩手空空、以賣血圖存的主體的毫無顧忌地欺凌?;钪褪窍蛩蓝?,是一種積極的、入世的籌劃與進取。
北村認為“重要的不是痛苦本身,重要的是為什么痛苦以及是否有擺脫的途徑”。[4]“我所期待的拯救者只有一位就是主耶穌,我不能否認這個神圣的啟示?!盵5]因此,北村的許多作品讓處于精神恍惚、絕望至極的人們在神的啟示下,走向救贖之路,得到拯救。《張生的婚姻》開篇就引用了《圣經(jīng)·羅馬書》的話:“因為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盵6]張生在失去了愛情而走投無路,處于絕境時皈依了基督,他籠罩在神的光芒之中,他擺脫了痛苦和絕望,他得到了上帝的愛,他獲得了救贖?!妒┒Y的河》開篇引用《圣經(jīng)·馬太福音》“天國近了,你們應(yīng)該悔改”[7]的話。北村執(zhí)意讓作品中的主人公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中皈依基督,讓迷途的羔羊獲得基督的拯救??梢姡贝迨莻€堅實的基督徒,是個秩序的追隨者,他的救贖就是一種贖罪。然而,這種解脫苦難的方式終究太過虛幻。
先鋒小說對人的生存困境和生存方式的關(guān)注,通過人的苦難、死亡、輪回的宿命得到了深刻的闡釋,透過其表面揭示了其深層的本質(zhì)——原罪,并試圖努力尋找著救贖這“惡”的途徑。關(guān)于種種困境、宿命,我個人認為,關(guān)鍵還是要依靠人類自身。中國的傳統(tǒng)觀點是人性本善,這顯然與“原罪說”截然相反,或許兩者都過于極端。其實,人的罪惡感和責(zé)任感是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人既非全由先天遺傳決定也非全由后天環(huán)境控制。在一定的限度內(nèi),在遺傳和環(huán)境的許可范圍內(nèi),人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和依賴強權(quán)和強制相對而言的自由,這是自決自主意義上的自由,是選擇倫理道德責(zé)任的自由?!盵8]當(dāng)儒家的倫理與基督教的原罪在某種程度上達成妥協(xié)時,人的生存才不至于陷入極其悲觀和樂觀中。
[1]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zhì)[M].商務(wù)印書館,1984.
[2]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商務(wù)印書館,1982.
[3][6][7]圣經(jīng)[M].
[4]林舟.苦難的書寫與意義的探詢[J].花城,1996(6).
[5]王列耀.宗教情結(jié)與華人文學(xué)[M].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5.
[8]秦家懿,孔漢思.中國宗教與基督教[M].三聯(lián)書店,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