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牡丹亭》的藍本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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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了《文藝研究》2007年第3期向志柱先生《〈牡丹亭〉藍本問題考辨》(下簡稱向文)，覺得他的說法很有意思，在眾口一詞說《杜麗娘慕色還魂》是《牡丹亭》的藍本的情況下，他的提法是有啟發(fā)性的。但筆者覺得他的論證方法不是很完善，也就影響了結(jié)論。向文影響較大，此文被人大復(fù)印資料《中國古代、近代文學(xué)研究》2007年第7期全文轉(zhuǎn)載，主要觀點又被《新華文摘》2007年第11期“論點摘登”摘錄。但與其商榷者亦不少。筆者《誰是傳奇〈牡丹亭〉的藍本》已經(jīng)對向文提出了質(zhì)疑；伏滌修先生《〈牡丹亭〉藍本問題辨疑——兼與向志柱先生商榷》，黃義樞、劉永云兩先生《從新見材料〈杜麗娘傳〉看〈牡丹亭〉的藍本問題——兼與向志柱先生商榷》，也相繼對此文進行商榷。

鑒于湯顯祖的《牡丹亭》是戲曲名著，又對后世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它的藍本問題也就顯得格外重要，值得一辨，筆者又發(fā)現(xiàn)一些新材料，特提出以下管見。

向文有兩個重要結(jié)論，第一個是“《稗家粹編》的發(fā)現(xiàn)，表明1594年以前已有《杜麗娘記》的存世，同時也大致可定余本《杜麗娘牡丹亭還魂記》的年代，兩者皆略早于《牡丹亭》在1598年的問世”。

第二個是“在版本依據(jù)上，現(xiàn)有資料尚無法確證《杜麗娘慕色還魂》和《杜麗娘記》的具體成書時間，它們都有成為藍本的可能，但是文本內(nèi)證更支持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受到文言小說《杜麗娘記》和《牡丹亭》的影響，所以《牡丹亭》的藍本應(yīng)該就是文言小說《杜麗娘記》”。

筆者個人認為，向文說法并無根據(jù)。向文既然指出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與文言小說《杜麗娘記》都成書早于傳奇《牡丹亭》，則兩文均有成為藍本的可能，這一點向文也承認，但向文所謂的“文本內(nèi)證更支持”卻有很大的問題。筆者仔細分析了所謂的“文本內(nèi)證”，真正有挑戰(zhàn)力、有說服力的只有一條，就是《杜麗娘記》與《牡丹亭》都有“杜麗娘還魂時口內(nèi)含有水銀”這一描寫，而《杜麗娘慕色還魂》無此細節(jié)。不過偏偏現(xiàn)存最早的《稗家粹編》本中的《杜麗娘記》沒有“口內(nèi)吐出水銀數(shù)斤”這一細節(jié)，向文斷為“似嫌夸張和荒誕而刪略”，這樣的推理何能服人！問題在于，如果最早的《杜麗娘記》中沒有水銀這一細節(jié)的話，是沒法推出《杜麗娘記》是《牡丹亭》的藍本的。而在后來的其他本子的《杜麗娘記》中有此細節(jié)，這很可能是它們根據(jù)流行的傳奇《牡丹亭》加上去的。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筆者的這個證據(jù)與下文表格與黃義樞先生的文章看似有雷同之處，但筆者在2009年的文章中早已指出，特此聲明。

筆者在閱讀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所藏何大掄本《燕居筆記》時候，發(fā)現(xiàn)在卷四有《李淳奴供狀》與卷九的《杜麗娘慕色還魂》的情節(jié)及用語多處相似?，F(xiàn)在把原文抄錄如下：

這是一則很流行的游戲筆墨故事。它在其他兩個版本的《燕居筆記》中都有。這說明它的產(chǎn)生時間較早(見后)。

筆者發(fā)現(xiàn)《李淳奴供狀》與《杜麗娘慕色還魂》在很多細節(jié)上相似，這證明前者是受后者影響而作的。下面我們用圖表來分析它和《牡丹亭》、《杜麗娘慕色還魂》、《杜麗娘記》的相同點。

李淳奴供狀牡丹亭杜麗娘記杜麗娘慕色還魂時間永樂八年二月十五日八月十五無哽咽而卒,時八月十五也地點李淳奴的父親是四川成都知府。杜麗娘的父親在巴蜀。無四川及巴蜀等字柳夢梅的家在四川成都。男女歡會成親于牡丹花下,締良緣于芍藥叢邊,結(jié)成偕老之歡。將奴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闌邊,共成云雨之歡。書生向前將麗娘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欄邊,共成云雨之歡娛。那生向前將小姐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欄邊,共成云雨之歡娛。環(huán)境描寫桃紅似錦,柳綠如絲。鴛鴦效交頸之歡,蝴蝶舞翩躚之樂。梁上紫燕兩呢喃,枝上流鶯雙睆。〔貼〕成對兒鶯燕啊?！埠稀抽e凝眄,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無具體描寫傍栽楊柳綠依依,森聳青峰,側(cè)畔桃花紅灼灼。雙雙粉蝶穿花,對對蜻蜓點水。梁間紫燕呢喃,柳上黃鶯睆。年齡自恨奴家,二十一年無匹配。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無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死時年二十一歲矣)。男主人公出場后遇一秀才……觀其齒白唇紅,眉清發(fā)黑。無忽見一書生,年方弱冠,豐姿俊秀。忽見一書生,年方弱冠,豐姿俊秀。

從上表可以看出，《牡丹亭》、《杜麗娘慕色還魂》、《杜麗娘記》三者中，在細節(jié)方面，前二者最接近，而《杜麗娘記》與《牡丹亭》相差最大，這也暗示著兩者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也就不能像向文所說的前者是后者的藍本了。

需要注意的是，《杜麗娘慕色還魂》中杜麗娘死時正好為“時年二十一歲矣”。這個年齡向文指出是錯誤的，很有道理。因為杜麗娘游花園的時候為16歲，父親任滿三年，她在三年內(nèi)死去，最大不超過19歲。但是讓人驚奇的是，《李淳奴供狀》中恰恰是“二十一歲”這個年齡。這就很難說是巧合。從這一點就完全可以得出，《李淳奴供狀》是受《杜麗娘慕色還魂》的影響。

《杜麗娘慕色還魂》和《牡丹亭》中杜麗娘死在八月十五，而《杜麗娘記》中沒有任何這樣的細節(jié)，《李淳奴供狀》中卻出現(xiàn)了“永樂八年二月十五日”，雖然不是“八月十五日”，但也是極為相似。兩者的引文的形式也均相同，而《杜麗娘記》卻沒有這樣的引文(見上表)，《李淳奴供狀》好像是一篇小型的《杜麗娘賦》。由上表可以看出，雖然《李淳奴供狀》與其他三種都有相似之處，但是從細節(jié)上看它更接近于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而不是傳奇《牡丹亭》和小說《杜麗娘記》，這讓我們得出以下結(jié)論：

一、《杜麗娘慕色還魂》已經(jīng)流行，社會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杜麗娘的故事，連《李淳奴供狀》這樣游戲文章都開始引用了，可見人們對它的喜愛。因此，我們可以推測，《杜麗娘慕色還魂》已經(jīng)風(fēng)行，徐朔方先生說：“杜麗娘話本曾風(fēng)行一時，以至于湯顯祖在寫作《題詞》時，覺得沒有必要記載它的篇名?！煜屡佑星閷幱腥缍披惸镎吆??！谎远?，指的當然是這篇話本?！本同F(xiàn)在看來完全是正確的，否則《李淳奴供狀》從何而來？向文不同意徐先生的意見，似證據(jù)不足。

二、當下最新發(fā)現(xiàn)的明代卓發(fā)之的《杜麗娘傳》也證明當時杜麗娘的故事已經(jīng)在社會上流傳，如前面黃義樞、劉水云的文章指出：“因為卓發(fā)之當時只是個少年郎，涉世不久，就知道了這個故事，說明此話本在社會上流行有時日了?！?/p>

卓發(fā)之的《杜麗娘傳》的寫作年代黃義樞、劉水云兩先生定為1608年以前，而陳國軍先生定為1600—1610年之間。我們簡要說明一下《李淳奴供狀》的寫作年代，因為它在三個本子中都有，當下學(xué)界認為林近陽本刊刻于1602年，這說明至少在1602年前它就在社會上流傳了。這也說明《李淳奴供狀》比卓發(fā)之的《杜麗娘傳》應(yīng)該還要早一些。

四、向先生好像在有意擴大《杜麗娘慕色還魂》和《杜麗娘記》的區(qū)別。比如說前者是“話本體白話小說”，后者是“傳奇體文言小說”，但是筆者看到的《杜麗娘記》分明是用白話寫的，根本算不上文言，要算文言，也只能算最淺近的文言！向先生還比較了二者的區(qū)別，得出“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在《杜麗娘記》的文字基礎(chǔ)上，對《牡丹亭》中的《驚夢》、《尋夢》、《鬧殤》等出的許多文字進行了直接因襲”。其實，《杜麗娘慕色還魂》與《杜麗娘記》差別很小，把后者看成對前者的抄襲版也未嘗不可。向先生指出前者的種種錯誤與粗疏，這大體上是對的，但是按照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由粗到精、由粗糙到細膩”的一般發(fā)展過程，粗糙的《杜麗娘慕色還魂》出現(xiàn)在細膩的《杜麗娘記》之前倒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筆者認為，《李瓊奴供狀》的出現(xiàn)雄辯地表明了杜麗娘的故事已經(jīng)在傳奇《牡丹亭》前流傳，《牡丹亭》的藍本當是《杜麗娘慕色還魂》。

注

①向志柱《〈牡丹亭〉藍本問題考辨》，《文藝研究》2007年第3期。此文又收入作者《胡文煥〈胡氏粹編〉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

②劉洪強《誰是傳奇〈牡丹亭〉的藍本》，《湯顯祖研究通訊》2009年第1期。

③伏滌修《〈牡丹亭〉藍本問題辨疑——兼與向志柱先生商榷》，《文藝研究》2010年第9期。

④黃義樞、劉水云《從新見材料〈杜麗娘傳〉看〈牡丹亭〉的藍本問題——兼與向志柱先生商榷》，《明清小說研究》2010年第4期。

⑤[明]何大掄《重刻增補燕居筆記》卷4，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金陵書林李澄源刻本，第18-19頁。

⑥[明]林近陽本《新刻增補全相燕居筆記》(上)卷三，第221頁；[明]余公仁本《增補批點圖像燕居筆記》(一)卷三，第265-266頁。以上兩書均為《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三本無一字差別。其中林本署“書林余泗泉梓行”又署“萃慶堂余泗泉梓行”。余公仁本題明馮夢龍增編，書林余公仁批補，但魏同賢先生認為是書商偽托，見此書的前言。

⑦此處《牡丹亭》根據(jù)徐朔方、楊笑梅校注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抖披惸锬缴€魂》見[明]何大掄《重刻增補燕居筆記》卷九，第28-36頁。《杜麗娘記》據(jù)余公仁本《增補批點圖像燕居筆記》卷3，《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65-1474頁。

⑧徐朔方《湯顯祖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