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僧人避世遠塵,多選擇山水佳勝靜僻處筑廬,結(jié)木為寺,依山伴石,林泉幽幽,清風明月,鳥鳴喈喈,風雷雨電,坎款鏜嗒,音聲幽緲之外,是內(nèi)心強大的道場。靜得樂,閑得趣。僧人遠塵囂,多賴于山水之妙境。怡心悅性,陶然自適。這仿佛僧家禪里的“靜月可侶,清風為伴“的大圓滿的境界,禪師也不喜歡在市井里混跡,因為市井五顏六色,六意濡染,難免讓機心偏頗,容易走火入魔??梢婌o修何其難,持一種心靜平和的狀態(tài)何其難哉,只能遠誘惑。山水無心,故得永恒,當年比干被紂王剖心,求于菜販:菜頭(蘿卜)無心可活否?菜販答:菜頭無心則爛,比干再問:那人無心則何?菜販答:人無心必死,比干就死了。人有心,因此難逃輪回之苦,山水無心,故無憂樂歡忭,山水不老,人生易老。原來有心與無心,就是這么大的區(qū)別。只是不知道,那層層變化的山色水光,那時時不同的山色風景,是何因緣?佛家講的凡事必有因緣,水墨山色,可是某種因緣所致?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思返??磥?,還是隨緣而起,隨緣而滅。像春夏山色,像霧嵐之來去。
山水南北有分,就是南方,山水也不盡相同,江浙山水,多婉約雋秀,秀的是神韻,是風采,是文人式的山水,而巴蜀和閩省,山高路險,峰嶺連綿,往往令人畏其險途。這樣的山水是奇瑰而大氣的,是渾樸純?nèi)坏拿?,說不上山何其婉約秀美,除了閩北武夷山風景外,多數(shù)的山是談不上絕佳風景的,但這樣的山仍然呈現(xiàn)一種大氣而渾樸的美境,霧嵐,煙霞和叢林,亂石聳峙,如戟指天,或者如老僧般渾然不動,如磐石。石多是渾圓而質(zhì)樸的,說不上其色璨然,質(zhì)樸而綿久,不知春秋,無論魏晉,是玄武巖,是久遠的地質(zhì)奇觀。閩西和閩北偶有喀斯特地質(zhì),石灰?guī)r造就萬千的山色風景。石灰?guī)r是貧瘠的山巖,其上幾不長大樹,偶有短樹亭亭,郁郁成林,遠觀近睹,皆有風姿。松樹長在這樣的山上,也變得極有風雅氣度。閩省特有的金錢松和華南松,讓這些山具有無限的韻味。像山水畫里的風物,像大師筆調(diào)的樹,狂勁,奇崛,優(yōu)雅,古典。弘一法師在閩時,游歷了諸多名勝,曾在永安城外崇勝寺駐錫,寺后就是一片孤巖,巖上有若干秀雅的松,像天然的盆景,美無可名。至今該寺仍有弘一筆跡,像片云掛松,像皎月臨空。寺外楹聯(lián)上,弘一法師娟秀的字跡:片石寸松晨昏雨霽春風秋月無非般若,清聲雅唱鐘鼓罄鈸鳥鳴竹喧急瀑淺湍莫非菩提。法師是即心見性的高僧,身外物皆心外物,隨心而生,萬般風花雪月,或者隨心而滅,雷電霜雪。一桿風幡在飄動,是心呢,是幡呢?誰在動?
世界經(jīng)典插圖選登為《卡拉馬佐夫兄弟》創(chuàng)作的插圖。
凡畫山水:平夷頂尖者顛,峭峻相連者嶺,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懸石者巖,形圓者巒,路通者川。兩山夾道名為壑也,兩山夾水名為澗也,似嶺而高者名為陵也,極目而平者名為坂也?!来苏叽种剿莘鹨?。
觀者先看氣象,后辨清濁。定賓主之朝揖,列群峰之威儀。多則亂,少則慢,不多不少,要分遠近。遠山不得連近山,遠水不得連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斷岸坂堤,小橋可貴,有路處則林木,岸絕處則古渡,水斷處則煙樹,水闊處則征帆,林密處則居舍。臨巖古木,根斷而纏藤;臨流石岸,欹奇而水痕?!?/p>
這些畫論皆強調(diào)一個多層次的畫面,山水靈動,不能刻板,重復,山形水流,都是因時因勢而變的,山水不需要設(shè)色,其形態(tài)自然曼妙,無需刻意為之,畫面的布設(shè),追求層次感,豐富感和變化無窮的意象。山色三分,兩分是隨心,不,是三分隨心。王維強調(diào)的是意在筆先,運籌帷幄之間,山水存于胸臆之內(nèi),山水絕勝,妙筆得之?;剡^頭來,看范寬的畫,其畫無不精確壯觀,盡符法度。山水之色,何止三分,繁冗之表,是他嚴苛的藝術(shù)追求。在范寬的畫里,山水是十分的。他的心性,他的追求,他的感悟,他的靈巧構(gòu)思,他純湛的畫技,加上墨分五色,正好是十分之妙。如此宏制,后人嘆為觀止。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里則是呈現(xiàn)另一種風格,一分是禪,兩分是悟,一分墨色,一分山水本分,一分則是天與機杼,是無法復制的過程。黃公望是近佛的人,他的內(nèi)心里多的是禪和淡泊隨緣的佛性,因此,機鋒盡泯,不露聲色地交待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如此宏大,如此婉約,如此的寧靜而悠遠。
數(shù)分山色,其實山色何止十分?十人寫山十人不同,山水是一種表象,是內(nèi)心之外的一種存在,畫因人而異,但山水仍然是山水,它永遠在我們的紙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