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房子在南港,“中央研究院”的附近。沿著窄窄的研究院路二段,信步走下去,穿過一個公車站,再幾步,到了胡適公園。
決定在這個公園走走,盡管不怎么了解胡適。
我的不了解是正常的——50年代,在他離開大陸后,他所在的北京大學(xué)對他進(jìn)行了批判,上海隨之響應(yīng),然后在1954年,全國批斗胡適運(yùn)動進(jìn)入空前的高潮。
批斗的年代過去了,但地震后的災(zāi)墟沒有好好清理過——我在學(xué)歷史時知道白話文是因他的呼吁而起,“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如此這些符號而已。“五四”究竟是怎樣的“五四”,新文化究竟怎樣破舊立新了?在政治面前,文化都是蒼白的。
民間的情況好一些,民國風(fēng)流人物,因文學(xué)、因電影、因生活方式甚至于因物質(zhì)消費(fèi),一個個因各種原因,滄海桑田之后,再度在大陸熱起來。我是因?yàn)閺垚哿岫鴮m再多一點(diǎn)好奇。張愛玲崇拜胡適。她說過的話,她寫的文章,對胡適有一種膜拜。她寫過一篇紀(jì)念胡適的文字,筆間有淡淡的哀愁與愛,原話即說,奉他如神明。胡適比她去世要早很多年。后來他們都成了神。
——胡適是被氣死的。還聽過這樣的文人八卦。
帶著這些所知,到了這個以胡適命名的公園,就像拎著一購物袋的薯?xiàng)l餅干進(jìn)了歌劇院。我想到了魯迅公園、中山公園。以人來命名公園,可以讓茫茫然的人也知曉并記住那些被希望記得的名字。而胡適是被希望記得的么?他自己又怎么想?
這公園倚小山而建。最下方是一個籃球場,還有一個停車場,停滿了摩托。小山拾級而上,斜的一撇路線,輕松的步行。我才走了兩分鐘,到了一個鏟除的坡坪地,驚——胡適之墓,居然就在這里?。≡瓉砉珗@里就是胡適的墓地。
沒有樹碑刻文,只是在原來胡適居住在研究院的平房邊再蓋了幾間類似的平房,新蓋的為展廳,而住過的房子作為故居開放展覽。這樣的紀(jì)念館。
想想人的一生也是神奇,去世后什么都交予這個世界處置了,哪管你愿不愿意。胡適幾十年前生活在這里的時候,不會想到晨起晚睡的房子幾十年后是任人自由進(jìn)出的所在吧。
我便這樣闖了進(jìn)去。
先是展廳,有一位老先生在看護(hù)??赡芤廊皇侨丝蜕僦恋脑?,他對我表示了很大的熱情。讓我拿資料,告訴我適當(dāng)?shù)捻樞?,以及問我需不需要講解。我都謝絕了,自己看了起來。
一個人,他從生到死,長長的路程,就濃縮在數(shù)十幅畫卷里了?;钌娜?,最后風(fēng)塵仆仆地退居成了故事的主人。
他出生在怎么都覺得遙遠(yuǎn)的清朝,祖籍是我去過的臭魚很好吃的安徽,求學(xué)在我現(xiàn)在居住的上海。留學(xué)美國,有了自己的學(xué)術(shù)思想,新文化運(yùn)動、參與立憲……在風(fēng)云動蕩的中國,卷入政治。與政客糾結(jié)周旋,最后死在了臺灣。他一生獲頒有36個博士頭銜。
展覽廳里放著他穿過的衣服,考究的禮服,泛了黃,還有禮帽,鐵絲也快跑出來了。旁邊附有他穿戴禮服禮帽時的照片。衣服是不能離開主人的,離開后,衣物也死亡了。
有一條描述觸目驚心,是在描述他去世那幅畫簾上——蔣介石參加追悼會,而在日后揭秘的蔣介石日記里,赫然寫著“大業(yè)障礙終于除去”這樣的話語。
海那邊將他一筆劃入了批斗陣營,其實(shí)胡適不諂媚蔣介石,他們針鋒相對又和平共處。他有絕好的外交能力與才華,蔣介石有天蝎座的素質(zhì)。
他的魅力和能力,為他帶來36個博士學(xué)位,為他帶來了政治界的示好微笑。他可曾想得到蔣介石的心里是這樣看他?文人比政客有思辨的能力,然而在暗算這一步上,還是玩不過的。
展廳緊挨著是故居——房子還保留著當(dāng)年他突然走掉時的原貌——就像還有人住在其中。原始的格局,簡樸的裝飾,可以想見夏日里納涼的感受。當(dāng)年自臺北過來開車也要一個多小時不止的南港,真是避世生活。
房間里最多的就是書,一套套的。人走了,書留在房子里。
和許多老人一樣,他大概和妻子后來已經(jīng)分房睡。兩個小房間各有床,一間里掛著他的大照片,經(jīng)典的充滿外交魅力的笑容。而推開旁邊一間,嚇一愣——妻子江冬秀的形象在相框中也有一股怒氣。出了名的,她沒什么文化,精神上和胡適是兩個世界的人,但美滿生活了一輩子。對此也有許多傳說故事。展覽廳里還陳列了胡適給她的信條,還附上錢物,祝她麻將贏錢之類的。是這樣的組合,一輩子。胡適不乏文化愛慕者,終究身邊的卻是這樣一位。也只有這樣的伴侶能為胡適一生行走世界做好后勤。聽聞他去世后,小山上的墓地曾被山洪沖毀過,若不是江氏撒狠去抗議,都沒有人員來修復(fù)。
和遇到的臺灣朋友談胡適,他們大部分比我更不了解他。民國熱,熱在內(nèi)地,臺灣是不熱的。離戰(zhàn)爭很遠(yuǎn),離政治很遠(yuǎn)。
人總是將自己不曾擁有或不能擁有的寄托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就像我在從臺灣回來后就一直想要寫篇文章紀(jì)念胡適先生——哪怕是游記式的,淺薄的。
寫的時候想到張愛玲的那句話——“我想他會感到高興的,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往往一想起來眼睛背后一陣熱,眼淚也流不出來?!?/p>
(宋艷芳薦自《錦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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