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十六章）

徐澄泉

向低處致敬

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

趨高或就低，都是向往。

前者奢侈的理想，反襯后者樸素的現(xiàn)實。

高山或流水，都是抒情。

虛心學(xué)習(xí)高山，雖好高騖遠(yuǎn)，極目馳騁，卻在足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中吸取力量，從低處出發(fā)。

虛心學(xué)習(xí)流水，腳踏實地，向低處前行，一路歡歌。

向低處鞠躬。

這種姿態(tài)，優(yōu)美，健康，低碳，是明智之舉，理想之境。

低些，低些，再低些！直抵低處幽深的風(fēng)景，發(fā)掘低處豐富的蘊藏。

而那些原本就存在于低處的事物，就會對向低處致敬的行人，致敬！

石頭·剪刀·布

這個游戲，我們都來玩。

一匹上好的布，也可以是絲綢，一刀劃過去，事物一分為二，成就一個偉大的哲學(xué)命題。

絲綢，也可以是水。

舉起你鋒利的刀，一刀砍下去！

斬不斷，理還亂，水更流，落入詩人無端的閑愁和世俗的窠臼。

那個不慎的落水者，其實就是勇敢闖入的石頭。

他以其重量級的身份，堅硬的質(zhì)地和沉著的內(nèi)心，果斷地一錘定音！

一場懸疑的游戲，到此結(jié)束。

誰輸誰贏？孰是孰非？

熱 愛

一只土撥鼠在草原打洞，撅著丑陋的屁股。

勇往直前的土撥鼠，所向無敵的土撥鼠，身后的危險一步一步靠近……

砰！忽然一聲，驚起一地鼠毛。

一只麻雀在田野撿拾糧食，嘰嘰喳喳。

麻雀知足常樂，吃著上頓，不問下頓。

麻雀信念堅定：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一只老貓，在河邊釣魚。

咪咪，喵喵——

老貓釣了大魚，又釣小魚，口中念念有詞：“魚兒魚兒快上鉤，沒有大的小的來！”

這些名聲不好的家伙，休管那些臭名聲！

這些不怕名聲臭的家伙，就知道——熱愛勞動，珍惜糧食，歌唱生活！

菩提樹下

菩提本無樹。六祖惠能說。

我本俗人，去塔爾寺旅游，看到的——都是菩提樹。

宗喀巴大師母親以血澆灌的那株菩提樹，多少年了，還在大金瓦殿里茂盛著，枝枝葉葉，掛滿玄機、奧義和智慧。

殿宇邊，亭榭間，行道旁，成百上千的菩提樹，仿佛成千上萬的游人，在陽光和香火的熏陶下，伴著經(jīng)文和風(fēng)聲，頻頻叩首。

我靜立于一棵菩提樹下，雙手合十，三屈膝，三匍匐，三叩首。而后，瞑目三分鐘，三省乎己，拾起三片樹葉，三顧菩提而去。

我等孽根太多，毫無慧根，豈敢比擬佛祖釋迦牟尼菩提樹下頓悟！

退而向五祖弟子神秀學(xué)習(xí)，老老實實，做一個干凈的人——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p>

讓兔子飛

有兔爰爰，雉離于羅。

——《詩經(jīng)·兔爰》

狡兔三窟。

月明星稀之夜，兔子一舉攻占了雞的老巢。

失去家園的敵人狼狽不堪。

總有幾個敵營里的漢奸，儼然紳士一樣踱著方步，裝腔作勢，悠閑自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聰明的兔子，討厭這些笨拙的舉動。

兔子躲在暗堡里，觀察鼠輩的陰謀。

幾只陰險的松鼠、老鼠、土撥鼠，這些動物家族的敗類，賊眉鼠眼，一遇風(fēng)吹草動，就驚魂不定，上竄下跳。

英勇的兔子，不屑這些膽小如人的家伙。

兔子跳到陽光下，撲打一只飛鳥的影子。

兔子的本意，是讓鳥的魂魄附于兔體，讓自己飛——

或像一只翱翔大漠的鷹隼，或如一粒洞穿鐵壁的子彈，循著一道優(yōu)美的軌跡，避開那個守株待兔的人，出門，或者回家！

沐浴靈魂——聽意大利拉奎拉交響樂團演奏

一只鳥。一只口銜橄欖枝的鳥，從意大利古城拉奎拉一座教堂的屋頂起飛。

掠過高高的城堡，掠過地中海藍(lán)色的波濤，捎帶一片青藏高原潔白的雪花，這只鳥，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樂山大佛的頭頂。

一聲唿哨，幾片樹葉，無數(shù)音符，在大佛劇院里幻化，跳躍，燃燒。

琴弓在跳躍，月光在燃燒！

激情在跳躍，火光在燃燒！

羅希尼、威爾第、約翰·斯特勞斯、柴科夫斯基，這些手持火炬的神，從月亮的宮殿走下來，從高貴的樂池走出來，與觀眾席上的平民握手聯(lián)歡。

《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茶花女》《藍(lán)色多瑙河》《花之圓舞曲》。一頓豐盛的圣餐，讓饑渴已久的信徒朵頤大快。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長笛，浩浩蕩蕩的隊伍，被誰役使！

視覺、聽覺、味覺、觸覺，豐富多彩的表情，由誰驅(qū)動！

大雨磅礴！

江河奔涌！

我是其中一滴。

我融入其中，用心，親歷，靜觀。

我誦了一遍經(jīng)文，轉(zhuǎn)了幾圈佛塔，磕了無數(shù)長頭，完成了一次圣潔的旅行。我的靈魂，自上而下，從外到內(nèi)，被激烈的雨水，淋得通透。

我看見：幾片羽毛，仿佛天使激動的淚滴，從天空飄下來。一片紅，溫暖；一片白，圣潔；一片黃，高貴。剩下的，就是月亮的碎銀，皎潔，而且響亮！

鳥鳴澗

山居數(shù)日，悠閑的的日子，總被山澗泉水濕透。

那些叮咚作響的透明音符，那些純美靜謐的妙曼詩章，把我的惡夢和積淀日久的污垢，清洗得干干凈凈。我干凈的大腦和內(nèi)心，堪比山巔的陽光、白云和清風(fēng)。

一身輕松回到早晨。推開一扇木窗，一條如練的絲綢飄落在我眼前，抖落一地水珠。玲瓏剔透的水珠，隱藏著翅膀的小小精靈，輕輕地，輕輕地，從夢中飛出，飛到我身旁。

“早上好！”

一聲親切的問候，仿佛猶在夢中，我分明聽到了啾啾的鳥鳴。

閑云如夢來，野鶴排空去

漫不經(jīng)心地踱著步子，就像身旁這條小溪流水。流水小聲哼唱，生怕打擾我的安靜。我輕輕邁步，生怕打擾流水的安靜。

山中的日子，每天都被山澗流水浣洗著。我的一身，從物質(zhì)到精神，越發(fā)干凈。

夏日雨后，山中的事物比流水更純凈，包括白云和飛鳥。早晨，中午，或黃昏，都有輕悠悠的白云，似霧，似夢，如絲綢，如卷軸，悄無聲息從山巔掛下來，纏在山的腰上。白云漫不經(jīng)心地，踱著我的步子，度著我的心思。

繁密的樹，翠綠的葉，也被此山此水熏染，外表干凈，內(nèi)心安靜。蟬鳴此起彼伏，翠鳥嘰嘰應(yīng)和。偌大的山，越顯沉靜。還是白云，幾朵白云，幾縷白云，悠閑地啃著山中美景，享受生活。不爭，不搶，不推，不讓，陽光的牧鞭指向哪里，白云就放牧到哪里。

黃昏了，白云和陽光一起牧歸。一只野鶴踱出林間，從一塊怪石拍翅而起，掠過祥瑞的云霞，直插霄漢而去！

鳳凰古城默想

先是一只鳳凰，從一棟古宅飛起，掠過我的腦海。

湘西十萬大山，驚回首。

幾棟吊腳樓，幾十幾百幾千棟吊腳樓，宛如鳳凰撒下的片片羽毛。

暖暖的羽毛里，住著甜甜的翠翠。翠翠倚欄憑窗，望穿沱江蕩漾的秋水，望盡石板路深處的天涯，望熄遠(yuǎn)山月亮做成的燈盞，靜靜地，想她一個人的心事。老爺爺渡船去了，大黃狗據(jù)守家門。誰敢，侵?jǐn)_翠翠和平的領(lǐng)地？

城里傳出消息：隨船下河的大老二老回來了，為官為文的熊希齡、沈從文出去了。

消息傳進(jìn)城里：鳳凰人的鳳凰從山外飛回來了，看鳳凰的人從天上飛過來了。

而后，一只烏篷船從虹橋那邊漂過來，一只烏篷船從虹橋這邊漂過去。豪放的男高音，婉約的女低音，激醒一江春水，醉臥一河鷗鷺。情歌悠悠，竄上天空，擊碎一彎新月，驅(qū)散滿天朝霧；情歌綿綿，沉入水底，游魚一樣歡暢，水草一般柔美。

“那帥哥，就是當(dāng)年的大老二老嗎？”

“那美女，還是從前的翠翠嗎？”

——游客的疑問，打斷我的默想。

與三位偉人探討生死

莎士比亞說：“生存或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彼砉啡R特，代表西方，率先發(fā)言。

如何生，怎樣死？

這確是一個生死攸關(guān)的問題！

怎樣活著才有意義，如何死去才有尊嚴(yán)？

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彼麖墓糯蝗骋还挣膺^來，以歷史的口吻，教訓(xùn)歷史，直逼現(xiàn)實。

當(dāng)代詩人毛澤東，猛揮一下巨手，用毛體漢語翻譯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彼€舉例說：“張思德同志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p>

我認(rèn)為：要意義地活著，有很多理由；要尊嚴(yán)地死去，有很多方式。誰都擁有放棄選擇的權(quán)利——讓生，選擇死的方式，寂靜無聲，譬如我輩；讓死，選擇生的理由，轟轟烈烈，就像他們幾位，包括張思德同志。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究竟，生先于死，還是死先于生？

到底，生重于死，抑或死重于生？

請問偉人們，誰能說得清？

夢在旅途

匆匆復(fù)匆匆。

一條或明或暗的路，有人牽引我，從頭走到尾。

經(jīng)過一塘蝌蚪，一窩螞蟻，幾個泥人，我把童年拋在后面。

經(jīng)過一叢鮮花，一只書包，幾聲歌唱，我把少年拋在后面。

經(jīng)過一片青青的草地，一汪清脆的鳥鳴，幾首愛情詩歌，我把青年拋在后面。

經(jīng)過一座茂密的森林，一顆燃燒的太陽和一輪溫潤的圓月，幾場熱烈的歡呼和熱情的祝福，我把中年拋在后面。

匆匆復(fù)匆匆。

秋天一日，我到達(dá)一個空曠的山谷。牛羊彌漫山坡，石頭遍布河床，成熟的植物，一地黃金。左岸高聳山崖，右岸山崖高聳，山腰拉著長長的雪線，刺痛我的雙眼。

多情如我，頓生疑竇：莫非，是兩絲耀眼的白發(fā)，擋住我的去路？抑或，是兩根有力的鞭子，啪——啪！一左一右，無情地抽打我疲憊的身體和沉寂的內(nèi)心！

匆匆復(fù)匆匆。

路雖絕，心不停；

人欲靜，夢不止……

當(dāng)露珠愛上綠葉

獨自幽綠。

一片綠葉，在晨曦的枝頭蕩來蕩去，有點寂寞，有點沉悶。

一粒露珠愛上他。她把全部的身心交給綠葉的懷抱。

嬌小柔弱的露珠啊，她的愛情經(jīng)不住一縷風(fēng)的干預(yù)。風(fēng)，一動不動。

剛從夢中醒來的翠鳥，輕輕說了一句，表示祝福。翠鳥不敢放聲歌唱，他有沉痛的教訓(xùn)。他怕驚破露珠的心思，把一場甜蜜的愛情，如他痛失的覆卵，不小心打翻在地。

多么善良和真誠！這些鄰居美好的品質(zhì)，足以感動露珠的內(nèi)心，激勵她更加深沉地愛著綠葉。

因此，我們所看到的露珠，才是晶瑩剔透，從外到內(nèi)，散發(fā)出閃耀的光芒。我們所認(rèn)識的綠葉，才會堅定執(zhí)著，不怕風(fēng)吹和雨打。

因此，我們由此開始的大大小小的日子，都是一片綠葉，都如一粒露珠，鮮活而且閃亮。

七夕玫瑰

昨晚七夕。

天上銀河，靜靜流淌。我站在一幅巨大的瀑布之下，看到兩片透明的影子從河的兩岸飄過來，在清涼的水中，融為一輪明月，逐漸豐滿，圓潤，透明。

地上的城市，燈火鬼魅。曖昧的玫瑰，身價倍增，被一些浪漫的手，傳來傳去。我在中年以遠(yuǎn)的郊外，風(fēng)吹高岡，隱隱傳來玫瑰馥郁的氣息。我感覺到玫瑰的誘惑，并發(fā)現(xiàn)了玫瑰的——刺！

我嫉妒之心頓生：“肯定有幾只握著玫瑰的手，并不干凈！”

酒前酒后

廣告曰：“酒是糧食精，少喝為革命?！贝说?zé)o銀三百兩。酒幌之下，釀酒的杜康，當(dāng)壚的文君，都在勸你多喝。

“酒就是水。”酒桌圍成的江湖，一句名言，就是酒壇高人戰(zhàn)無不勝的利器，除了投降，你別無選擇！

酒乃一劑良藥，小恙或大疾，以酒為藥，以酒為食，總能祛病除毒，使人健康成長——

譬如：夢見莊周的蝴蝶，就羽化為仙，在花中翩翩起舞，做一個多情的愛神。

譬如：看見李白的月光，就學(xué)習(xí)猴子，在水中打撈詩意，做一個浪漫的詩人。

譬如：遇見武松的老虎，就猛喝十八大碗，三拳兩腳，打死一只攔路的大蟲，做一個威猛的英雄。

譬如：走進(jìn)劉伶的竹林，就自然說出心中的秘密，暢快吐出腹中的垃圾，喚回自己丟失的靈魂，做一個真實的君子。

醉月樓

犍為城下!!路，

空冢灘西賈客舟。

此夜可憐江上月，

夷歌銅鼓不勝愁。

——唐·陳羽《犍為城下夜泊聞夷歌》

騎在濱江路的城墻上，在縣委大院之外。

一簾布幌，幾盞燈籠，把岷江之水灌醉。

酡紅，微醺，曖昧，它命懸一線。

其實，醉月樓，它只是犍為縣城的一座茶樓。它與酒無關(guān)，與月有關(guān)——

“此夜可憐江上月，夷歌銅鼓不勝愁?！?/p>

唐朝官人陳羽夜泊犍為城下，其所見所聞所感，都是異鄉(xiāng)那輪孤懸的月。

古月不似今時月?，F(xiàn)在的月，沾染今人的習(xí)性，有些騎墻——

她撫摸著古老岷江深刻的河床，又親吻著現(xiàn)代岷江光滑的卵石。

她思念因為思鄉(xiāng)而寫詩的陳羽，又眷戀由于無聊而喝茶的牌客。

她明亮?xí)r叫故鄉(xiāng)，晦暗時叫游子。

她游移不定的心思，反復(fù)無常的舉止，實在令人擔(dān)憂不已。

那輪純潔的月，健康的月，因此醉了，病了。一兩風(fēng)，就將她的好時光，撕得粉碎，猶如那幌遭遇狂風(fēng)襲擊的酒幌，花朵凋零！

善良的鬼

善良的鬼不是人。

善良的鬼不害人。

七月十五夜，月黑風(fēng)高天氣涼。一個善良的鬼，行俠仗義在人間。

一些人，在不同地方，不約而同燒紙錢。多么危險??！善良的鬼，喚來一襲暴風(fēng)雨，制止了一場臆想的火災(zāi)。

路燈下，濃陰中，一個鬼鬼祟祟的男人，抱著一個嬌艷的女人，卿卿我我。善良的鬼，怒火中燒，賜予這個臭男人，一頓好拳腳。

一個人，站在懸崖邊，徘徊不已。善良的鬼，在他身后大喝一聲，阻止了他自殺的意圖，讓這個在生死之間猶豫不決的懦夫，瞬間做出了縱身一躍的決定。

善良的鬼就這樣，總是躲在人的背后，助人為樂。一旦太陽出來，這個無名英雄的感人事跡，就被編織成燦爛的光環(huán)，戴在——人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