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詩歌的俠與義

□李犁

林雪在天津作協(xié)時，業(yè)余時間被一個民刊請去兼任主編。第一天與民刊的投資女老板去外市采訪，晚上一道乘車回家。路上女老板說起他們和林雪共同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女老板頗有微詞，并提醒大家與此人合作要小心上當(dāng)，并且越說越來勁越說越離譜。這時林雪按捺不住了，對女老板說：“×總，你可以提防他，也可以不跟他合作，但是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我的朋友?！迸习邈读艘幌?，還繼續(xù)夸張地歪曲事實，林雪于是和司機(jī)說：“停車，我要下車。”這個民刊的另一個老板也就是女老板的老公也在車上，急忙出來打圓場才把此事摁下去。

上任第一天，敢給老板直羅鍋，并當(dāng)面揭竿而起，這種事只有詩人才有這個勇氣和脾氣。我聽到這個事，除了有點摩拳擦掌之外，還真的很佩服林雪，也更深刻地了解了林雪品格中俠義的一面。難怪外地來東北的詩人說：你們東北男詩人都很陽剛，女詩人也很陽剛。

但是我認(rèn)識林雪快三十年了，還真沒發(fā)現(xiàn)她這么勇敢。她早期那些作品也不是以陽剛?cè)?，反而更多的倒是有著陰柔之美。也就是深情感傷，美麗脆弱還有隱喻和夢幻。盡管情感也激烈甚至凜冽，但一種憂傷像化不開的薄冰淤積在詩歌里，所以很多年前我曾經(jīng)用深水下的火焰來比喻她的詩歌。那么如今她的這種仗義執(zhí)言和單刀直入，是潛伏在她雅致柔和外表下面的本來性格，還是經(jīng)歷了若干風(fēng)雨與花簇之后的一種洗練和簡單呢？

不管是本性使然還是活到了份，這都標(biāo)志著林雪和她的詩歌在往回走。這讓我想起前幾年好久沒交往的林雪給我發(fā)過個短信，大意是年齡大了，也許是生命不多，總是懷舊，總是想起老朋友。我當(dāng)時安慰她說這是詩人太敏感，先天悲觀，一切都很美好云云。其實這潛在地說明林雪的寫作在回歸，在尋找生命開始時的美好，和向故鄉(xiāng)和往事皈依的情感。往回走不是倒退，也不是復(fù)辟，而是尋根和回家，回到自己最初的樣子，回歸到人性本來的模樣。這也是一種抵達(dá)，一種經(jīng)歷了舞舞爪爪復(fù)復(fù)雜雜后的真實和自我，一種洗去鉛華后的質(zhì)樸和單純。正如她自己詩中的直言：

“我試著學(xué)習(xí)在虛無和憂傷之間/選擇憂傷，在愛的荒謬/和不愛的荒謬之間/選擇愛。在所有正確的事物面前/讀出那所有錯誤謊言的名字……”還有：“如果你從沒對一棵小草俯下身去/如果你的雙膝，從沒跪在泥巴里/如果你從沒使一首詩/從樹枝流到根部/我們只為我們所知者哀傷”。這種真實和真誠以及擔(dān)當(dāng)和責(zé)任讓她的詩歌視野變得很開闊，于是水洼照亮的羊欄，甬路旁的野芹菜，黃昏下的白楊樹，麥田里無家而歸的孩子都成為她詩歌中的主角，而這些物與人不再是她情感的喻體，也就是說她不再讓這些事物來承載對應(yīng)象征自己的情感和命運。詩歌在這里只是一種呈現(xiàn)：這些事物就這樣生長生活著，我們也就是人以及詩人、詩歌該怎樣認(rèn)識他們面對他們感受他們的命運？這里詩歌的主體和客體發(fā)生了改變，寫的事物變成了主，詩人的位置變成了次。這種改變對林雪來說，也許是無意識的，但越是沒有痕跡的不刻意的變化，越標(biāo)志著林雪的襟懷已經(jīng)打開，并越來越遼闊。它讓一個詩人能隨時發(fā)現(xiàn)那些可憐的弱小的事物，也讓一個詩人的目光越過自己旁及到那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的境遇，這就是一種品質(zhì)，一種關(guān)懷和愛，常說的正義感同情心和悲憫情懷。而所有這些的表現(xiàn)就是俠義。

我喜歡“俠義”這個詞，它讓人熱血沸騰，它代表著正義和真誠，坦蕩和犧牲，還有情誼和泰山一樣的信諾。有了它所以她才能對消失在落日麥田里的孩子久久不能忘記：“那個孩子/在失去麥田的歲月里怎么活？/會有什么樣的命運？”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俠與義，一種大俠義。它讓詩歌有了情懷和高度。想起那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庇袀b義的詩人才是大家，有俠義的詩歌才能大氣。一個自私的詩人也許能寫出幾首好詩歌，但絕對無法寫出與時代比肩的大詩歌。

俠義也是詩人寫作的發(fā)動機(jī)，它讓你總能發(fā)現(xiàn)要寫的東西，要說的話，這些對林雪來說就是總能有感而發(fā)。對于一個職業(yè)寫作者來說，“發(fā)”不是問題，重要的是要有“感”。漫長的寫作過程，會一點一點磨蝕掉一個作家的敏銳力，并變得遲鈍和失語。閱讀林雪的作品，感覺她的寫作越來越寬泛，越來越機(jī)敏，而且萬物皆能詩。她的心中仿佛有無數(shù)的胚芽在孕育，春風(fēng)一過就是綠茵滿坡。這也說明她對萬物充滿了俠義和關(guān)愛。這主要有兩條線，一個是視覺里的萬物，一個是回憶里的人與事，有時也是先看見了一個事物，然后引出一個回憶一個親人。但不論寫的是什么，她的詩歌中都充滿了疼痛感。這是對詩中的人與事的遭遇的同情和憐惜。

所以林雪的詩歌核心沒有變化，那就是冷。這么多年過去，詩歌的溫度依然維持在零度以下。仿佛一股秋風(fēng)在深入骨髓，這種冷凝聚成一把劍，有寒氣但還不逼人，鋒不利但足以讓心流血。這就是愛受阻，愿望不暢通，生命有限，人多么無奈無措無力等等人生存所面臨的困惑和難題。其根源還是現(xiàn)實不能被理想照亮，人類固有的宿命造成的。如果甘愿這樣束手就擒詩人就沒用了，關(guān)鍵是詩人包括林雪的心靈是充沛的，也是沸騰的，她想通過自己的激情抱負(fù)還有熱愛來舔破這一切。于是火焰與冷水、理想與現(xiàn)狀、有限與無限、愛與剝奪的抗?fàn)幮纬闪嗽姼璧囊謸P頓挫和高山盆地。讀者也隨著連綿起伏的文字在波峰和浪谷中間跌宕。俠義在這里的精神是我要我要的生活，我要我要的愛。誠如林雪詩中所坦言：“我只想活著，并一直愛下去。我來到這里/尋找和給予/不被猜忌和誤解的幸福。尋找和給予更溫柔的一雙手/在夜里互相擦去眼淚和血跡。尋找一個臂彎/以便支撐著不被生活的巨石輾碎。尋找一只翅膀/加上我的一只，逃離或躍入命運的深淵?！?/p>

俠義在這里變成一種互相溫暖互相給予，并絕不退讓。這也說明林雪不是一個先天悲觀的詩人，只是善于感覺到悲觀罷了。而反抗這種悲觀的態(tài)度更絕然更徹底。這種心靈上發(fā)出的呼喊，雖然聲音不大，但堅決會持久下去，并直接穿透另一顆讀詩的心靈。

值得我們注意的一個變化是，林雪在表達(dá)方式上越來越平易自然。與她思想上往回走到故土和親人相比，技術(shù)上往回走到了樸素和簡單。這讓每一首詩歌來得都很輕松省勁。她寫詩更像是說話，不論是自言自語，還是有話要說，都是隨時隨即。不冥思苦想，不咬牙切齒。而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其思維也從過去的頓悟、斷想、夢囈的點射變成整體、線狀和順?biāo)?。這里重點推薦兩首詩，一個是《母親與碗》，一個是《電話》。這兩首詩歌都是結(jié)構(gòu)完整并奇妙，而且它們集中了我前面說的所有的好詩歌元素，平淡平靜的陳述卻有著無限的殺傷力。前者是通過母親的碗由多到少，來展示一個家庭的變化和聚散，也說明了人類的生存生長的過程。其中的骨肉情腸讓人有種利刃刮骨的感覺，不動聲色的敘述中讓你眼淚一點點積聚，最后淚如泉涌，直至一劍封喉。而后一首則是通過一個獨眼建筑工人給家里打電話來展示他真實的生活。他每一句都是很好，吃得好，住得好，掙得多。但每一句后，詩人都把真實的生活剖開給大家看。她一刀一刀下去，最后剜出你的心。其殘酷的真實讓你不得不嚎啕大哭（與前一首對比）。

這兩首詩最好地體現(xiàn)了林雪的的俠義精神和悲憫情懷，到這里她的心已經(jīng)完全敞開，自動（不是主動）地去接納和感受別人的苦難，而一個與苦難能肝膽相照的詩人才是大詩人。同時林雪似乎也放棄了詩歌的技術(shù)操練，因為寫詩對她猶如習(xí)慣，似乎她不是在寫詩，而是她用習(xí)慣的寫詩方式在記錄生活，在向世界說話。這精神與方法的敞開與大氣，預(yù)示著她依然在領(lǐng)跑著遼寧女詩人，那些還在字詞句上較勁的女詩人們也應(yīng)該練練自己的內(nèi)功，讓自己的心靈和筆尖都和生養(yǎng)我們的大地接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