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與憂患：駱以軍小說的后遺民書寫

［馬來西亞］潘碧華 蔡曉玲

中國臺灣長期被外來殖民者（如荷蘭、日本）入侵，即使1949年之后，國民黨率領(lǐng)大批大陸人退守臺灣，該島繼續(xù)隔離在大陸之外，因此其居民有著極其復(fù)雜的認同心理。大致而言，臺灣出生的居民認同臺灣為家園，自稱“本省人”，將二戰(zhàn)后遷臺的大陸人稱為“外省人”，因為“外省人”認同的始終是大陸，一心一意想回去大陸的家鄉(xiāng)。隨著時間的流逝，國民黨反攻大陸無望，遷臺大陸人在臺灣定居下來，第二代和第三代在臺灣出生、成長和定居，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臺灣的生活，比起他們的上一代，他們更認同臺灣，認為自己是道道地地的“臺灣人”，與本省人無異，對大陸原鄉(xiāng)的認同感逐漸淡薄。然而，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又不可避免地受到父輩、祖父輩的影響，時常被提醒他們來自中國大陸某個省份，以致他們對自我身份的定位有所矛盾。他們深刻感受到就算自己的外形、口音、習(xí)俗和土生土長的“本省人”完全無二，但是本質(zhì)上還是有所差異的，因而產(chǎn)生了身份認同的憂患意識。

在臺灣文學(xué)界，身份認同的焦慮時常反映在文學(xué)作品里，而駱以軍是當(dāng)中的的佼佼者，是“后遺民書寫”的代表作家之一?！昂筮z民”一詞出自臺灣學(xué)者王德威。顧名思義，“遺民”是“逆天命，棄新朝，在非常的情況下堅持故國之思”，而“后遺民”則是書寫那“完不了”的部分——遺失、殘遺、遺傳。此外，誠如王所言：“我認為后遺民寫作所關(guān)心的應(yīng)不再局限于家國、信仰的破碎——那仍然是歷史‘大敘述’的一部分?！筮z民寫作更關(guān)乎時間軌道的沖撞，文化想象的解體，還有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違逆?！?/p>

駱以軍1967年出生于臺灣，屬于“大陸移民”的第二代。他的父親來自大陸，母親和妻子是臺灣本省人。他經(jīng)常以家庭成員為寫作模式，記述外省人（父系）和本省人（母系、妻系）在生活背景、性格特點、身份認同方面的差異性。他的小說習(xí)慣在看似一連串夢囈中“認真地悲傷”。他在作品中大量描寫外省人在臺灣的生活、兩岸人員組合的家庭等有關(guān)自己身世的題材。這種以感傷身世為基調(diào)，大量描寫家族歷史的寫作手法，受到臺灣當(dāng)代文學(xué)界的高度重視。

駱以軍初出道時，臺灣文壇已進入后現(xiàn)代風(fēng)潮時期，他大量運用玩忽后設(shè)的手法，書寫曖昧的身份定位，使其作品能夠深入、生動地刻畫“大陸移民”和其后代交錯復(fù)雜的心緒。因此，探討其筆下在臺灣大陸人的“心靈地景”，亦必須從多重角度進行分析。本文擬從其小說中的“空間結(jié)構(gòu)”為切入點，對駱以軍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進行解構(gòu)和分析，挖掘其文本背后所隱藏的憂患意識。

一、封閉與不安

縱覽駱以軍的小說，發(fā)現(xiàn)他非常重視空間建構(gòu)，僅從其小說的篇名便可見一斑，如《我們自夜 的酒館離開》、《西夏旅館》、《火葬場》、《辦公室》、《超級市場》、《動物園》、《醫(yī)院》、《中正紀(jì)念堂》、《校園》、《KTV》、《夜車》、《中山堂》、《機場》和《公廁》，都是以空間或場所命名的。

空間結(jié)構(gòu)（spatial structure）是指空間在社會和自然過程的運作與結(jié)果中，被組織起來與嵌入的模式。當(dāng)空間結(jié)構(gòu)引用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則被解讀為“空間在書寫過程中，被組織起來的模式”。駱以軍在其作品中所構(gòu)建的空間，除了空間所具有的基礎(chǔ)價值之外，更進一步地展現(xiàn)其內(nèi)在意義與精神屬性。

關(guān)于空間如何蘊含與建構(gòu)意義的研究，首推挪威城市建筑學(xué)家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的“場所精神”（genius logi）理論。諾伯舒茲認為“場所精神”這一概念源自于羅馬：“根據(jù)古羅馬人的信仰，每一種‘獨立的’本體都有自己的靈魂（genius），守護神靈（guaraian spirit）。這種靈魂賦予人和場所生命，自生至死伴隨人和場所，同時決定了他們的特性與本質(zhì)。”因此，我們可以理解，場所的使命（vocation）正來自建筑物與場所互動的人相互結(jié)合，所發(fā)展出來的特性及本質(zhì)?？臻g之所以能夠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提供容納含義的可能性，正源于作者本身對空間的敏感度，自內(nèi)心不由自主地投射到周圍環(huán)境，再互相呼應(yīng)。很顯然地，“場所精神”必須透過主觀情感的文學(xué)性描繪，才能豐富、多面地呈現(xiàn)出來。因為文藝作品不是紀(jì)錄片，小說的文字一方面在想象中建構(gòu)了文學(xué)上的美感和質(zhì)地，一方面也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中企圖探測內(nèi)心的真實情緒。

在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guān)于我的回憶》里，故事中的大陸人后代（次子）向別人敘述許多年前和父親的一次旅行中，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風(fēng)景，也不是鬧風(fēng)波的老鼠，而是在一個封閉空間（電梯）的感覺。他說：“關(guān)于那只老鼠，不，關(guān)于那旅行……記得一幅畫面，那是在一個封閉空間內(nèi)。哦，那是在許多年前那個峽谷里素貞盛名的大飯店的電梯里?！睌⑹鲋?，他不斷地回憶起那電梯的門如何開啟又合上，他們和一只老鼠被困在電梯里玩捉迷藏。在同一本小說集，再次從次子的角度回憶與父親共餐的時刻：“那時，父親帶著我和大哥在一幢大樓建筑的地底封閉空間用餐……許多細節(jié)我記不得了，但我確定那個地底空間的外環(huán)，設(shè)計了一圈包圍住所有用餐人們的各式料理攤子。”他特別記得在封閉的圈里用餐，而且，不僅僅是一圈，而是一圈又一圈，外層包內(nèi)層，層層地被包圍住，如同被網(wǎng)住一樣。

駱以軍的小說不斷出現(xiàn)類似“封閉”、“狹小”、一圈又一圈的“網(wǎng)狀的空間”，應(yīng)該是作者有意凸顯的現(xiàn)象，具有豐富的隱喻性。

法國文學(xué)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四邊形、網(wǎng)狀的城市被認為會使人深感不安；它傷害了我們對那個城市的通感（syneasthetic sentiment）?！逼鋵?，這也可以用簡單的心理學(xué)來解釋：當(dāng)個體面對相對封閉的空間，多少會有所謂“幽閉恐懼癥”的癥狀反應(yīng)，多數(shù)人會心跳呼吸加促、焦慮不安。少數(shù)患者會嚴重得瀕臨崩潰、抓狂。而且，被困在封閉空間里面的人，縱使只有十分鐘，卻感覺好像過了一整年之久，時間感頓時變得模糊。當(dāng)人處在那樣的環(huán)境之下，最容易跳脫現(xiàn)實，喚醒內(nèi)心潛藏的憂患意識。

因此，我們可以說駱以軍小說里常見的封閉空間結(jié)構(gòu)，要帶出來的是人內(nèi)心的不安情緒。自己腳踩的土地，放在家族歷史所在空間上，免不了有在一個“小空間”的感覺。駱以軍在敘述自己的家族史時，其實就是把“目前的臺灣”和“以前的大陸”作了連接。大空間底下，有個小空間在時間里搖搖晃晃，在里邊的人感覺到不安和無所適從。

二、搖晃著過去與現(xiàn)在

空間的本質(zhì)是“無”，無邊、無際、無屬性。然而，作家將空間賦予“四方”、“圈狀”、“封閉”時，它有了特性，有了靈魂，也有了隱喻。駱以軍的小說充斥著種種有關(guān)空間的比喻。在《西夏旅館》這部小說里，駱以軍這樣寫道：“他置身在一無身世歷史、無品味無講究的旅館房間”，然后他又在另一段落里提及：“在這個旅館里，來來去去進出我們店里的客人，可以說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旅館房間本來沒有專屬特性，但在這個空間駐留過的人，卻帶著各自的身世背景，有日本人、臺灣人、臺巴（巴西）混血人、印度尼西亞越南寮國混血人。于是這個空間也變成一種身世、品味講究的匯聚地，故事在上演的同時，這個空間又成了許多故事的背景之一。

駱以軍小說的空間描述讓人聯(lián)想起日本小說家村上龍的《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駱以軍在評論此小說時說：“‘便利商店’、‘居酒屋’、‘公園’、‘KTV’、‘喜宴會場’、‘機場’…作為城市地標(biāo)又似乎是流動場景而發(fā)展的小故事，情境中的人物皆夢游般地帶著和暫處時空格格不入的‘另一個身世之累聚’，他們心神不寧地懸念著另一個‘異國’?！瘪樢攒姷倪@番論析，同樣可以作為對自己小說的闡釋和注解。因為他的小說也是在自己存在的世界，去拼貼一個不存在的可能的世界。

《西夏旅館》的身世故事從搖晃的夜行火車車廂開始，敘述者“他”和一班年輕同黨一起，遇見一個醉醺醺的“韓國”中年人，中年人向他們敘述他所向往的國度——中國。年輕人不管所謂的“中國”是大陸還是臺灣，一口答應(yīng)會罩住他。若干年后，當(dāng)敘述者“他”去到那個島上（臺灣），操著韓國腔加山東腔的國語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島人。在這篇小說里，敘述者“他”是代表到臺灣的第一代大陸人。在另一個段落，敘述者“他”和圖尼克從居酒屋出來，圖尼克醉醺醺地，在腳步輕浮、天地搖晃的狀態(tài)下，跟“他”描述了一座千變?nèi)f化，“虛無與流浪者后裔的世界盡頭”，那就是西夏旅館。在這個段落，敘述者“他”扮演著在臺灣大陸人的后代。這兩個敘事者，其實就是父子，他們有身份傳承的關(guān)系，將他們之間聯(lián)系起來的是“搖晃”，搖晃的火車車廂、搖晃的腳步，搖晃的記憶和搖晃的過去。

我們也可以說，駱以軍極為頻密地在小說中建構(gòu)搖晃的空間，比如“整個世界在一種煮沸的、蜜蠟色的濃郁金黃光照里搖晃”、“火車漫長而持續(xù)地搖晃，發(fā)出喀噔喀噔的聲響”、“人臉因車體規(guī)律搖晃或酒精醺迷而顯得不真切如皮影戲的軟臥鋪里，像培養(yǎng)皿里的單細胞生物，自然而然透過細胞質(zhì)里的染色體碎片與殘臂，懸浮漂流地交換起身世了”，“圖尼克在那晃搖如夢的陰暗空間里……想起他父親曾對他說過的一段話”等等，如此多番的重復(fù)論述及強調(diào)，無非是“搖晃”（或晃搖）一詞確能貼切反映小說中敘述者（在臺大陸人及其后代）的身世特性。

“搖晃”，同時意味著個體、心緒的“不定”。由于搖晃，人們無從立足于地，確定自己的位置；由于不定，人們無法思考自己將何去何從，飄向何方，更無法對現(xiàn)狀感到踏實，寄予信心。進一步而言，“搖晃”、“不定”分別出于“不確定性”的焦慮：“我這是在哪兒啊？”，不確定的情緒來自于身份認同：“怎么樣不會被人瞧不起？怎樣說話讓人覺得自己是自己人？怎樣讓人覺得自己上道、懂行道？”諸此種種憂心，皆凸顯在臺大陸人內(nèi)心的不安定、漂泊感、焦慮、掙扎、不確定性等復(fù)雜的心緒。

三、無歸屬的身份認同

駱以軍不斷在小說中反復(fù)表現(xiàn)自我身份追尋的主題。以小說《西夏旅館》而言，其書名中的“旅館”二字，便揭示了那種無根的異鄉(xiāng)人、無身份的流浪者之類的主題。駱以軍曾在訪談中這樣感嘆，旅館這個場所非常符合在臺大陸人的身份，會給人“做客”的感覺。這個旅館似的空間是“無歸屬”的，有人來有人去，但并不屬于任何人?！盁o歸屬”感和在臺大陸人后代的從屬問題，是駱以軍向來要表達的憂慮和思考。在臺灣，有“本省”和“外省”之分；在臺灣之外，有“中國”還是“臺灣”的認同；在海外，又有“中國人”還是“華人”的區(qū)別。似乎無論走到哪里，這一群人都好像沒有個明確的身份定位，因為不管置身何處，皆有無法被他人視為“自己人”的尷尬。

這種身份不被認同的壓抑，有時會讓人陷入討厭、生氣，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情緒中：“也許你憎恨用憂郁癥量表或百憂解來替代描述那種想自殺、想哭泣、心臟要爆破的感覺。也許你討厭被羞辱的感覺，你討厭別人越俎代庖用他們自以為是的語言描述你……”

于是，《西夏旅館》中的敘述者“他”想打造一個世界，住進入的只能是“歪鼻塌嘴，沒有影子，只有半套染色體”的人?！巴岜撬臁钡扔诠治?；“沒有影子”如同沒有歸屬，“半套染色體”好比參雜、血統(tǒng)不純正，說的不就是在臺大陸人的后代嗎？關(guān)于怪物論，駱以軍曾在訪談中提及，《西夏旅館》的焦點不是他的父親那一代，而是他自己作為大陸人后代的內(nèi)心觀想，比方說，明明大陸人后代在臺灣土生土長，為什么還是像怪物般不被其他“正常人”視為“正常人”？所以，大陸人后代“想”打造一個可以容納自己的空間。套一句《西夏旅館》里的話：“每一個故事的暗影角落都藏著一條鐵路”，而通往外部世界的鐵路就是——想象力，讓自己在更大的想象空間里得到身份和心靈的歸宿。

當(dāng)現(xiàn)實空間變成想象的入口，人們就會動用自己的腦子，或以新的姿態(tài)來建構(gòu)，或以回憶來重構(gòu)，甚至也以超現(xiàn)實來虛構(gòu)一個本來不存在的空間。于是，首先要假借的，就是一個入口的地方，類似“任意門”的工具：

在我們這個西夏旅館里，那些洋玩意兒……這些全都有，它們收藏在某一條走廊某一個房間里，或成為我們客房里的擺設(shè)。但是，我要說的是，那個馬夏爾尼當(dāng)作笑話的，他認為被竄改成荒誕不經(jīng)的物事：那些侏儒、貓大象、老鼠馬、吃木炭的大云雀、像哆啦A夢“任意門”一般的枕頭，那些東西才是，才是我的、我的西夏故事的入口。

在《西夏旅館》里，敘述者“他”本身就是無背景的個體，通過一個也無背景的西夏旅館出發(fā)，去建構(gòu)、重構(gòu)、虛構(gòu)一個也不管是否相像，總之已然實現(xiàn)自我想象的王國：“他想說：也許你只是在觀察我，也許你只是在唯唯諾諾，用你們理解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方式去想象我所說的，像你的那個西夏旅館?！睌⑹稣甙炎约喊仓迷谝粋€宛然存在的世界，這個世界可以說是一個縮影，或者是拼貼重建起來的。

西夏旅館，是一個空間，也是一個超現(xiàn)實的入口，走進去就是海市蜃樓中的古帝國、世界邊緣之島嶼，那些如煙消逝的古地圖上的漫長旅行線，從撒馬爾干到長安、從羅布沙漠到敦煌，那些在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的王國，對曾經(jīng)是真正具有中國人身份，而今在臺灣卻是“外省人”的大陸人后代，這些地方、名字如真如幻地匯聚在想象的空間。為了這個理想的國度，駱以軍在小說中一層一層搭建在臺大陸人后裔的想象空間，逐步增值和變大。于是，那座旅館讓“賃住在那里頭各式各樣靠吞食彼此身世故事維生的人們”，他們在西夏旅館這個虛構(gòu)的空間里頭得到身份的認同，和心靈的歸宿。

不過，敘事者“他”或圖尼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以想象為根基的建筑，始終是虛幻的?！澳悴豢赡艽罱ㄒ蛔淖冏约荷衩鼗驁D譜的旅館。你不可能用別人故事里的破碎材料（像廢棄車廠里的零件）去拼裝一個獨一無二無法繁衍后代的你自己。你不可能做你自己的父親?！睔v史無法改寫，身世無法假借，在臺大陸人后代也無法代替他們的父親再活一次。這不過是個虛妄的世界，清醒了的人因此又陷入另一層憂慮。

如果說身份的“搖晃”和“不定”造就了憂患，憂患因而激發(fā)想象力，想象力制造一個空間意圖讓人“定位”起來，但偏偏以想象為立基的身世建筑，不過是一戳即破的泡沫：“那只是一粒搖頭丸就可以達到的全部歷程，捏一下就全變成粉末……”最后還是會回到“不安”，害怕“幻滅”的不安?！皥D尼克，小心噢，你和你那些旅館故事就像SARS。一整套被幻術(shù)和自我想象欺騙的防御免疫系統(tǒng)，它被它自己編造的那整個龐大完整的海市蜃樓敘事給唬住了……”在這座想象虛幻的旅館里，任何現(xiàn)實的事物都缺乏根據(jù)，只是海市蜃樓而已。

“西夏”對在臺大陸人的后代而言，是一種自我完整定義下的神圣存在體，可是一旦幻滅，將締造悲劇。故事從開國者李元昊開始，他有七個妻子，但他害怕他的女人將來見異思遷。他的沒有安全感讓他一再把妻子殺掉，以免自己落入被遺棄的悲劇。由于不安、懷疑、嫉妒，乃致李元昊成了一個殘忍的殺妻者。殺妻的起源就是：“如果沒有愛”，所以這一切行為都是基于因為“愛”所產(chǎn)生的不安，害怕失去，而產(chǎn)生的極端反應(yīng)。

駱以軍在小說里面大肆借用虛幻空間移植個人身世，就好像“大衛(wèi)魔術(shù)”的大型空間幻術(shù)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觀眾眼前的中國萬里長城或紐約自由女神都隱形起來。駱以軍要讀者看到的是多維的空間，個人的身世不只是存在于眼前，而是穿梭在“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甚至另外一個超現(xiàn)實的空間。然而，駱以軍的小說魔術(shù)就像在臺大陸人后代的身世定位一樣，變體之后，真正的個體還是要歸位。

四、回到父親的客廳

本文在前三節(jié)透過對空間的觀察，討論在臺大陸人后代的身世和身份定位問題，說明“封閉”、“搖晃”、和“無歸屬”循環(huán)性地，顯示他們的不安和焦慮。單單從表面現(xiàn)狀和心理行動來解讀在臺大陸人的身份認同，恐怕還不夠，我們還要對駱以軍筆下的憂患意識進行更細膩的解碼，那就要從空間場所的精神根源談起。

圖尼克所說的“如果沒有愛”是一個提示。因為有愛，所以不安，擔(dān)心會遭遇妻、家、族、國的遺棄。遺棄，也意味著被邊緣化、被排斥、被放棄。對于這個問題的思考，駱以軍采取的是反客為主的策略，與其將來被遺棄，不如先主動放棄。這就像李元昊殺妻的道理，因為不想被妻子背叛而殺妻，預(yù)防于未然。這樣的憂患意識可謂是自相矛盾的。

駱以軍小說的空間書寫也一樣充滿著矛盾。

駱以軍小說中的空間或場所里所出現(xiàn)的“封閉”、“搖晃”和“無歸屬”的特性，顯示了個人不安的情緒。從表面上來看，我們會認為駱以軍是想透過空間來尋找在臺大陸人后裔的身份定位，如果我們再深入觀察，將發(fā)現(xiàn)小說中還隱藏著尋找的無望：“世界整個被拆毀、顛倒旋轉(zhuǎn)，在雷霆和閃光中撕成碎片之前，他心里微弱地辯解著：至少我是讓她被裹覆在一個明亮溫柔的火車車廂里。”原本，劃定的空間（身份定位）可以帶來溫暖和安全感，但是封閉的空間又限定了自己的身份定位，與周圍格格不入，衍生而起的是在群體中的孤獨感和不安感。這樣不斷地重復(fù)著想得到安定卻反而不能安定，也不能安心，正如他們在臺大陸人后裔的身份定位那樣，不斷地與內(nèi)部和外部糾結(jié)在一起，無止無盡。難怪駱以軍會說：“原來西夏旅館并非一間旅館。而是一趟永無終點的流浪之途?！?/p>

小說中每一個截面、每一幅漂浮的畫面，構(gòu)成無數(shù)的空間，神秘地編織在一塊。只要選擇正確的密碼鎖，就能啟動那個原先封閉的、蜂巢似的密室，每一個密道皆可相同。經(jīng)過一重又一重的解碼，我們在駱以軍的小說中打開了一個接一個封閉的空間，最后，我們竟然跟著駱以軍回到了最初原點，那就是父親的客廳。

那個夜晚的火車車廂像他這一生宿命的、注定的，不論發(fā)生了多少隨機組合不同遭遇的故事，那必然的——如果它是一部看似流水帳其實刻意剪接過了的電影——ending鏡頭。最后一個畫面。強曝光成版畫般的瀝青人物，拉得長長的影子，昏黃的煤氣燈，車廂里的橫的縱的座椅或扶捍的消失點縱深。陰慘的，像孟克的畫面。但不是定格。畫面仍在搖晃著（持攝影機的手不穩(wěn)地晃動），時間仍在流動，但那是最后一個畫面。

駱以軍說：“對外省第二代而言，最大的故事就是從小在父親的客廳里講的故事?！?/p>

最后也回到最初，以為空間的開拓已經(jīng)去到極限，回頭一看，原來還在最初的地方?？臻g不曾定格，還在搖晃，就像在火車車廂里一樣，火車還在進行著。駱以軍所書寫的空間都不是目的地，而是過程，反復(fù)地在回憶中流亡，以為已經(jīng)抵達了，卻發(fā)現(xiàn)從來都沒走出去過，只是重復(fù)在父親的客廳里流浪。歸位，原來是歸回原位。

結(jié)語

空間的建構(gòu)，歷史的重構(gòu)，或然便在文本所及的文化意象和語言溫度中虛構(gòu)。小說文本的挖掘和研究，除了使我們了解小說作家的風(fēng)格及其個人內(nèi)在之外，相較于歷史文獻，無疑更能真實生動且深刻地展現(xiàn)這個族群和城市的精神地景。

身份書寫是駱以軍小說的核心，也是他本人內(nèi)心最在意且難以破解的密碼。在訪談中，他本身也透露，自己必須和“作品”有很強烈的聯(lián)系，用作品去處理現(xiàn)狀。同時，從作品中不斷反省態(tài)度。正因為現(xiàn)實難以解決，于是他不斷地、一遍一遍地思索本身身份認同和家族史的問題。那是非常內(nèi)核的東西，沒有辦法恰如其分地寫實且直接表達出來，于是他輾轉(zhuǎn)通過各種屬性的空間、超現(xiàn)實空間、不可能的空間，不斷重迭、印證，甚至附會、遐想來傳達他的思想。

通過駱以軍筆下的“封閉”、“搖晃”、“無歸屬”和“原位”的空間或場所書寫，一群站在無定位上的“移民”或“遺民”甚至“后遺民”的憂患意識隱然浮現(xiàn)。在臺大陸人（臺灣外省人）及其后代的歷史、未來和不安一一展現(xiàn)于文本中。然而關(guān)于他們的身份憂患、家國的建構(gòu)和再建構(gòu)的歷史，卻已經(jīng)在駱以軍這龐大的書寫體制中，和有關(guān)的文學(xué)評論中，日漸豐富起來。

①②王德威：《后遺民寫作》，臺北麥田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頁，第49頁。

③朱天心：《我們自夜 的酒館離開》，臺北皇冠出版社1993年版，第5頁。

④Johnston,Gregory&Smith,ed.The Dictionary of Human Geography.Oxford:Basil Blackwell,1988.450-451.

⑤諾伯舒茲：《場所精神：邁向建筑現(xiàn)象學(xué)》，施植明譯，臺北田園城市書局1997年版，第18頁。

⑥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guān)于我的回憶》，臺北印刻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第79頁。

⑦Roland Barthes.Empire of Signs.Trans.Richard Howard.New York:Hill&Wang,1982,p30.

⑨⑩ ???????????????????? 駱以軍 ：《西夏旅館》，臺北 印刻出 版 社 2008 年 版， 第 6 頁，第93頁，第26頁，第178頁，第588頁，第595頁，第590頁，第15頁，第16頁，第32頁，第 32頁，第 23頁，第30頁，第20頁，第24頁，第32頁，第33頁，第32-33頁，第33頁，第168頁，第671頁，第13頁。

?駱以軍：《到處不存在的我》，《臺北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第10期2004年，第63頁。

??? 金瑩：《駱以軍：父親客廳里的“流浪”》，《文學(xué)報》第三版 2010 年 7 月 22 日。

?徐夏：《駱以軍：暴力是我核心的驅(qū)動力》，《南都周刊》第140期2007年，第38-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