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高
博鰲,是南海的一道門,一道生死門。
萬泉河、龍滾河、九曲江,你們流到這里,就不再是河,不再是江,你們將從這里跨過南海的門坎,成為南海的一部分。
一個人去世了,親人會掏干凈他衣兜里的東西,整理好他的衣物,再為他換上一套嶄新的服飾。那么,萬泉河,龍滾河、九曲江,誰替你們掏出了衣兜里的沙子,又是誰把這些沙子堆積在一起,成為玉帶灘的呢?
玉帶灘上的沙子,像是你們的親人,陪伴著你們,走到這里,就不能往前走了。你們將以海的名義,作為生命的每一種形式活著,活在沙子日日夜夜的矚望與念想里。
而我站在窗前,妄想從大海的水里,分辨出哪一滴來自萬泉河,哪一滴來自龍滾河,還有哪一滴來自九曲江。
我不想把波浪想象成作別的手,我寧愿把它們想象成一句還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
站在博鰲觀海,海風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呼吸。三角梅、椰子樹,和陷于冥想中的我,被三條江遠遠地繞開,而這一切,都像被一雙潮濕的大手剛剛撫摸過。
風吹落夕陽、吹落月亮和星星,吹走廟海子一切零零碎碎的光。
風在廟海子響起時,我獨自一人,我的影子跑回我身體,我和風沙之間沒有空隙。
廟海子的小客棧,在風中搖搖擺擺,我的心在肋骨上搖搖擺擺??蜅]有電,我的心沒有光明。
風穿過客棧,穿過我身體,風中的沙子,堵住我屋子的門,堵住我嘴唇。我失去了語言,我喊叫的聲音,消失在風中,消失在沙塵彌漫的廟海子的空中。
四周更黑了,比我的眼睛還黑。在黑暗里,我是黑暗的,巴丹吉林,我感覺,我是你黑暗后面的黑暗,是黑暗本身,我的黑,被風吹向黑暗里的風中。
風還在吹,此刻,風筑起的沙山,正被風摧毀,在黑暗的風中,似乎有雨,有雷的聲音,有閃電,修筑著大漠新的宮殿。
所有的寒冷,像夢一樣,在春天睜開眼睛的一瞬,消失了。我所走過的地方,灘涂、堿地、丘壑……在風中等待著:遠方走來的綠色,以及綠色的后面白色的羊群、黑色的牛群和土黃色的駱駝群。
我所愛著的戈壁的春天,天空的藍和云朵的白,讓我有一種想要掏空身子的渴望,多么新鮮的春天啊,讓我心的原野上,長出一片草芽吧。有一只小羊?qū)槲叶?,就讓它啃食我心野上的青草吧?/p>
空中的大雁一排排,它們的身姿投影在大地上,草葉在風中像是羽毛的飄動。這些大雁,它們沒有故鄉(xiāng),它們的叫聲,是戈壁的春天最初的聲音。
而春天卻在不知不覺中走來,又在不知不覺中走了。對于戈壁的春天來說,一切都是短暫的,花朵的開放或者凋謝,以及一場雨,或者風。
只有牧羊的姑娘,她是永恒的,她始終都走在戈壁的春天里,是我永遠的念想。
在戈壁,泛白的鹽堿地上,牛羊躬著身子,在向泥土祈求嗎?它們聽沒聽見,草根里面微弱的,綠色的嘆息。
在戈壁,三月的花朵,還走在泥土里,她努力地露出頭來,只是為了看清自己。而駱駝,那張吃草也吃花的嘴巴,早已等在春天的門口。
在戈壁,一滴水決定生或者死??諝庵藷幔蟮匦貝?,目光呆滯的牧羊人,他在等雷公拉開閃電的拉鏈,給草和花朵來一場透雨嗎?
在戈壁,除了生和死,還有一種生存狀態(tài),在生和死之間。
風中的菱菱,是你飄逸的長發(fā),而你深藏在泥土中的渴望,拒絕抽芽。
沒有葉子,被風吹彎的枯枝,像是問號,又像是為了祈求,深深磕下的頭。
突然降臨的春雪,是阿拉善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順著傷口走進茫茫戈壁,寒風,穿過我絕望的目光,把我的思緒帶向遠方。
遠方:雪花還在飄灑,一只鷹,急匆匆地趕往戈壁。鷹啊,但愿它帶來的,是春天的消息。
一座寺,托在誰的手上呢?
晨鐘之后,木魚聲起,有人磕下一個頭,又磕下一個頭……風是誰的大手,輕輕拂過講經(jīng)堂檐角的風鈴響起來,一群鴿子飛向天空。
一朵云飄走了,又一朵云飄走了,鴿子在空中加快了云的腳步,因為它們是在為靈魂飛翔。
講經(jīng)堂檐角的風鈴不停地響著,鴿群飛得越來越快。我想象著,每一只鴿子的心中,都有一位佛在迎風誦經(jīng);或者說,每一只飛翔著的鴿子,都是一冊打開了的經(jīng)卷,捧在佛的手中。
我站在山頂,繼續(xù)想象,鴿群中一只飛失的鴿子,流落在民間,假如碰到多災多難的祈福者,會不會忽然開口說話?
我還在想象,山下一泓清泉,它的前世是一片雪花,來世是一株莊稼,今生是鴿子眼里一顆悲憫的淚滴嗎?
在永昌,有一座亥姆寺,被一群鴿子抬高到了天空的高度。
祁連山,有多少座雪花堆起的山巒,就有多少匹縱橫馳騁的山丹馬。
一匹,一匹,又一匹山丹馬,那些從歷史的深山中奔涌而來的戰(zhàn)爭的靈魂,跨過時間的湖泊,奔跑在今天的草原上,它們跑得那么急,是在追趕一場戰(zhàn)爭嗎?
而戰(zhàn)爭,早已從它們的身體中撤遠。
倒是湖邊的那些馬匹,悠閑地圍在一起,像是在觀看一場演出。兩匹黑馬和三匹棗紅馬被圍在中間,類似于人類的藝術家,它們已拉響了自己身體里的馬頭琴。
祁連山,我心中也有一匹山丹馬,它從我前世的原野上向我跑來。而我已不再是英雄無劍可拔的我,只能站在遠處,握住一朵胭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