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渥斯的湖畔（八章）

周慶榮

大英博物館的青花

藝術(shù)品，從歷史的各處，靜靜地集合。

它們來路不明，它們一言不發(fā)。它們成為一場場戰(zhàn)斗的結(jié)果，豪門或慈善家讓位給了強盜。強盜說：跟我走吧，賣藝亦賣身。

大英博物館，這里環(huán)境上乘，適合逼良為娼。

我心愛的青花，一排排的青花，一清二白的青花，俯首而立。它們依照時間的品秩，從元代到大清，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立。它們沒有登堂入室之喜，亦無委曲求全之悲，我不責(zé)問它們?yōu)楹尾荒軐帪橛袼?。所有的起因，世界那時流行強盜，而我的祖國那時渾濁。

青花的胎身上，包漿仿佛淚水。足底的火石紅是心的絕望。唯愿我的祖國，從此清醒。不能再讓這里的青花，等來自己新的伙伴。

華茲渥斯的湖畔

建一所房子，加上空地一畝。關(guān)鍵要讓它面向湖水，面向19世紀(jì)就很純凈的湖水。王室在遙遠的南方，你只管心無旁騖，一邊寫詩，一邊看漣漪和白鷺。政治以及人間的不平，這里不鬧鬼，湖畔靜悄悄。

當(dāng)好一個詩人，天空在，心靈在。你想要干凈，你可以干凈：水仙在第一個橋洞下開放，思想接近天堂。

你睡著懶覺，晚霞和你一起醒。

世道不好時，你有整個湖邊，你隨意地走，詩歌可以走向寂寞，世道應(yīng)該走向輝煌。

浪漫主義的歌謠，能讓你眼里唱出淚水。一只羊羔迷了路，一匹馬兒仰天長嘶，花園覆滿青苔，它的名字叫鴿舍，鴿子飛向遠方，留下的是你重復(fù)的腳印。

直到你也走遠，格拉斯米爾湖依舊平靜。歲月不用爭斗，全部的記憶裝在鴿舍，外邊是人間今天的夕陽。

藕

容易折斷，甚至藕斷絲連。

都不適合地面上的狀況。在污泥中，在深處，藕，堅持。如地獄里最后的凈。

說起出污泥而不染，你們認(rèn)真地注視荷花吧，夏季短暫，氣氛熱烈，它們在陽光下燦爛。

而下面，是一節(jié)藕在耐心地憋屈。

寒冷的時候，我希望你們忘卻荷花。

去懷念一節(jié)藕，懷念它在黑暗里的堅持。

富春山秋居

這一次，我所講的住下，是指長久地住下。往日的奔波和豪邁終于真的結(jié)束，句號就畫在這里。

這座山有個好名字，很符合許多人的理想，而我的富有卻從此告別創(chuàng)造和豐收。一條江繞山流過，豐富的江水會淌走一個個日子，也把時光的重沉淀在河床上。

不是累了或者故作清高，想一想這里的秋天，遠處金黃的稻谷不再和我有關(guān)，山坡披著各種氣候，我住在覆滿樹木的高地，你看到石碑在曬著太陽，我也就在曬著太陽。

我看不到的那些事情，它們一定不斷地發(fā)生。比如天氣之外的冷，比如數(shù)字在加劇象征，江水映照所有這些，依山緩緩地流過。而我也從此失去自己的名字，知情人說，他是在一個秋天進山的，沒看到他從這里走出。隨后的意境，白云飄在天空下，好江山拒絕惆悵，他愿意平靜，就此永遠沉默。

老 茶——想起安化黑茶

一黑到底的老茶，時光里所有的名堂鐵板一樣地沉默。

曾經(jīng)綠在枝頭，青春與往事已經(jīng)不能將歲月完整敘述。嚴(yán)嚴(yán)實實地被擠壓后，每一片葉子都失去自己，你聽不到它們的抗議，它們把陽光、雨露以及滿山遍野的自由，都壓縮在石頭一樣的堅硬里。

白花花的世界，人與事每天都在粉墨登場，時光真的如流水呢。當(dāng)老黑茶再度出山，很多人早已走遠，即將走遠的人也已經(jīng)滿面滄桑。一塊老茶平靜地說著堅強，它遇上一壺好水，遇上沸騰的溫度，陪著人們長久地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人間的冷與暖，誰能拒絕老茶最后的清亮？

就在此刻，我喝著老茶，黑黑的老茶，不去想那些無法改寫的老故事。看著窗外更黑的夜色，我專注并且珍惜杯子里的琥珀色的沉靜。

雄 雞——觀徐俊國同名油畫

因為局面還不能讓人完全放心，雄雞的啼鳴被它自己推遲。

它打量這塊土地已經(jīng)很久，包括最難忍耐的黑暗。在霧嵐開始成為朝霞，它的頭頂有自己的旗幟。沒有獵獵作響，就像士兵擺開戰(zhàn)斗的架勢，但是號角仍未吹響。

需要雄雞的大聲歌唱，唱白天下。事物在夜間認(rèn)真生長，它們有的緩慢，有的遇到了困難，而更有一些甚至在遭受誤解與不公。它們因此也在注視這只雄雞，等它的驚天一鳴。

不能再遲疑了呢，雄雞自言自語。在場景豐富的高坡，它引吭。

接下來，是普遍的光明和真相？

奔 騰

以奔騰的方式遭遇墻壁，該鐫刻下怎樣的語言？

墻壁，存在很久。更久的是砌墻的人生生不息，在古老的歲月深處，我盡可能赤誠熱愛有意味的往事。持重生產(chǎn)出新的滄桑，奔騰的畫面長出鐵銹的絨毛。

我擦亮自己的眼睛，卻拭不去歲月的銹跡理由在夏天正日益充分，有人說，是汗水的咸腐蝕了金屬般強大的機器。

不管怎樣，全部的奔騰必須服從墻的厚重停下，先表決心，然后，等待發(fā)落？

我更愿意是奔騰主動守靜，在歲月深處，我來生銹。

潮 蹤

我不主張岸以陡峭的方式對待潮水。作為陸地的邊緣，一味地冷峻，會影響潮汐的情緒。

聽不到潮聲的土地，弄潮兒會在哪里？

一個緩沖的地帶，使我們巨大的江山有了前衛(wèi)的勇氣，潮起，海洋講著大膽的浪語，不管說的是否正確，陸地能匍匐下身子，在聆聽完潮聲之后，再留下它全部的蹤跡。

我喜歡在傍晚時分，在沙灘靜靜看潮，泡沫或者海星星，潮水來過。我們的土地古老，而潮水依然一次次地來，平庸的人穩(wěn)定代表一切，但潮水一次次地來。

我恭敬地喜悅，因為潮水的蹤跡。